第11章 梅格到繁華世界去

“我確實認為那些孩子剛好現在出麻疹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四月裡的一天梅格說,當時她正在自己的房間裡收拾那只“出門”的衣箱,四周站著她的妹妹們。

“安妮·莫法特沒有忘記她的諾言,可真是好極了。整整兩個星期的玩樂實在是非常美妙的,”喬回答時她那長長的雙臂正折疊著裙子,看來好像一架風車。

“而且天氣這麼好,我真為此高興,”貝思附和著,一面在她那特地借給梅格的最好的盒子裡,整整齊齊地理好領圈和發帶。

“我真想也有一次享樂的機會,穿戴著這些漂亮東西,”艾米說時嘴裡銜滿了針,正在富有藝術性地把梅格的針墊插滿。

“我巴不得你們都去,但是既然你們不能去,我回來時將把這次有趣的經歷告訴你們。你們對我這樣好,供給我衣物,幫助我準備一切,那也只是我最微薄的報答了,”梅格說時看了看房間裡那極為樸素的行裝,可在她們眼裡,這簡直是完美無缺的了。

“母親從那只百寶箱裡給了你什麼來著?”艾米問,因為在開那口杉木箱時她沒有在場。馬奇太太的那只箱子裡裝的是一些往日的紀念品,準備在適當的時候分給女兒們作為禮物。

“一雙長統絲襪,還有那把漂亮的雕花扇子和一條可愛的藍色綢腰帶。我本想穿紫綢衫的,但沒有時間改做了,只得滿足於我那舊的塔拉丹薄紗衫了。”

“它用在我那新布裙上非常好看,綢腰帶會把它反襯得十分華麗。我真不該打碎我的那副珊瑚鐲,不然你就可以戴了,”喬說。她喜歡贈送和出借,可是她的東西總是那麼破舊,沒多大用處。

“百寶箱裡有一隻可愛的老式珠飾,但是母親說年輕姑娘最美的飾品是鮮花,而勞裡答應我要多少鮮花就給我送多少來,”梅格回答。“啊,讓我想想,我有一件灰色的便裝——只要把我帽子上的羽毛卷起來,貝思——還有我在星期天和小型舞會穿的毛葛衫,但是春天穿顯得厚了,是吧?紫色的綢衫多好看,啊,我的天哪!”

“不要緊,你有大型舞會穿的塔拉丹薄紗衫,而且你穿白的總是像天使般美,”艾米邊說邊看著面前一堆美好的服飾出神,這些東西她是從心底裡喜歡的。

“那件塔拉丹薄紗衫不是低領的,並且長得也不夠曳地,只能湊合著。我的藍色女便裝很好看,已經翻新,並且最近加過邊飾,我覺得它好像煥然一新了。我的綢上衣稍嫌過了時,帽子看來不及薩莉的。我不願過於苛求,但是我對我的傘非常失望。我向母親要一頂黑面子白柄的,但是她忘了,給我買了頂綠面子淡黃柄的。這頂傘結實而勻稱,因此我不該有什麼怨言,但是我知道和安妮的金頂絲傘相比,我將感到無地自容。”梅格嘆著氣,很不樂意地把那頂小傘仔細端詳著。

“換一頂,”喬建議。

“我不會那麼傻,我也不會去傷害媽媽的感情,是她辛辛苦苦給我買來了東西。這是我的一個荒謬的念頭,我不會屈從於它。使我可以告慰的是一雙長統絲襪和兩副新手套。喬,你是個可愛的人兒,要把你的借給我。我有兩副新手套,覺得很闊氣,簡直有點風雅呢;兩雙舊的洗乾淨了大家用。”梅格對她的手套盒子高興地看了一下。

“安妮·莫法特的幾頂睡帽上有藍和粉紅的蝴蝶結,你也給我的睡帽弄上幾個嗎?”梅格問時,貝思剛從漢娜手裡取來了一大堆雪白的棉布。

“不,我不弄,因為漂亮的帽子與沒有任何裝飾的樸素睡衣不相稱。窮人不應當太打扮,”喬堅決地說。

“我不知道哪一天會快活得衣服上有真正的花邊,帽子上有蝴蝶結,”梅格急切地說。

“你那天說過,只要能去安妮·莫法特家,你就心滿意足了,”貝思以她通常的那種文靜聲氣說。

“我說過!噢,我是快活,我不會煩惱的。但看來人往往貪得無厭,是嗎?瞧,現在萬事齊備,只缺我的舞會禮服,這個我留給母親來裝箱,”梅格說。她現在高興起來,眼光從裝得半滿的箱子掃到那件熨過和補過多次的塔拉丹薄紗衫上,她鄭重其事地把它稱作她的“舞會禮服”。

第二天是個晴天,梅格派頭十足地離家去享受半個月的新奇和充滿樂趣的生活。馬奇太太相當勉強地同意了這次出門做客,怕梅格會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但是她要求得這麼懇切,薩莉又答應過好好照顧她,而且在一冬的惱人的工作之後,一點小小的樂趣看來令人愜意,因此母親讓步了,讓女兒去嘗一嘗時髦生活的滋味。莫法特一家是很時髦的,單純樸素的梅格起先真有點被那座豪華的宅邸和住在裡面的人的高雅風度嚇住了。但是她們雖然過著奢華的生活,卻十分和善,不久就使他們的客人感到無拘無束了。或許梅格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但她覺得他們並不特別有修養或聰明,他們的金玉其外的外表也不能完全遮蓋住他們的平庸本質。飲食豐盛,坐著高級的馬車來往,每天穿著華美,無所事事,只是尋歡作樂,這一切的確是非常稱心如意的。這完全合乎她的心意,不久她就開始仿效她周圍人們的談吐舉止,稍稍擺出一副架子和風度,談話中夾幾句法語,卷頭髮,縮小衣服的尺寸,並且盡她所能談些時髦風尚。安妮·莫法特的好東西她看到的越多就越眼紅,就越想發財。如今想起家裡時,家顯得十分寒磣和凄涼,那些活兒顯得特別繁重;而儘管有新手套和長統絲襪,她仍覺得是個深受貧窮傷害的女孩子。

但是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怨天尤人,因為這三個年輕姑娘終日忙於盡情享樂。她們白天逛商店,散步,騎馬,訪問;晚上去劇場和歌劇院,或者待在家裡尋樂,因為安妮的朋友很多,並且懂得怎樣去款待她們。她的姐姐們都是很文雅的小姐,其中一個已經訂了婚,梅格認為這是件非常有趣和富於浪漫色彩的事。莫法特先生是個大腹便便、愛逗樂的老紳士,同她的父親相識。莫法特太太是個肥胖、樂天的老太太,她和她的女兒一樣喜歡梅格。大家都寵愛她,管她叫“黛茜”[25],而她禁不住有點飄飄然起來。

舉行“小聚會”的那一晚來到了。她感到那件毛葛衫根本不頂用了,因為其他姑娘都穿得很單薄,顯得很帥,於是她取出塔拉丹薄紗衫,但在薩莉嶄新的塔拉丹面前,她那件顯得越發陳舊、蹩腳和寒酸了。看見姑娘們對它看了一眼後面面相覷,梅格不由得臉色通紅,因為她雖然溫柔,卻很自尊。沒有人對她的衣服講什麼,但是薩莉自告奮勇為她梳理頭髮,安妮要為她系腰帶,那個已訂了婚的貝萊則讚美她的潔白的雙臂。但是梅格在她們的一番好意之中,只看到她們對她的貧窮的憐憫。當她獨自站著,而其他人笑啊,談啊,像穿花蛺蝶似地此來彼往時,她心情十分沉重。那女僕把一盒鮮花拿進來時,她心情壞極了。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安妮就把盒蓋打開了,大家看到裡面那些可愛的玫瑰花、石南和羊齒草,都叫了起來。

“這肯定是送給貝萊的。喬治常送花給她,但是這些花特別令人心醉,”安妮大聲說,把花深深地嗅了一下。

“送花來的人說,這是送給馬奇小姐的。這裡還有一張便箋,”女僕插嘴說時把便箋遞給梅格。

“多麼有趣啊!是誰送的花?不知道你還有情人,”姑娘們都叫了起來,她們懷著高度的好奇心和驚奇,紛紛圍住了梅格。

“便箋是母親帶來的,而花是勞裡送的,”梅格簡單地說,可是心中著實感激他沒有忘記她。

“噢,真的!”安妮說,做出一副調皮的樣子。那時梅格把便箋放進口袋。這簡直是一道可以對抗艷羨、自大和虛榮的符,因為便箋上的幾句慈愛的話對她起了有益的作用,而那些花朵以它們的美麗使她的精神振作起來。

現在她幾乎覺得又快活起來,把少數羊齒草和玫瑰花留下自用,把其他的花很快地編成精致的花束,給她的朋友們戴在胸前、發間或裙子上,並且以十分愉快的態度把這些花束送給她們,以致安妮的長姐克拉拉稱她為“生平見過的最可愛的小東西”,大家都被她這種小小殷勤所迷醉。這種親善的行為不知不覺地使她的沮喪消失了。當其餘的人都走到莫法特夫人面前去給她看時,梅格把羊齒草別在自己的波浪形頭髮上,把玫瑰花別在現在看來並不那麼破舊的衣服上,她在鏡中看到的是一張快樂的雙目晶瑩的臉。

那個晚上她玩得十分痛快,舞跳得十分過癮,每個人都對她十分親切。她受到了三次恭維。安妮請她唱歌,有人說她的嗓音十分優美。林肯少校打聽“那個有著一雙美目、生氣勃勃的小姑娘”是誰。莫法特先生堅持要和她跳舞,因為她“毫不拖拖拉拉,而是很有活力”——這話說得多好。因此,總的來說,她過得很愉快,但後來她無意中卻聽到幾句談話使她心亂如麻。那時她正坐在溫室裡等舞伴拿冰淇淋來,卻聽到花牆的另一邊有個聲音在問,“他多大了?”

“十六七歲吧,我想,”另一個聲音回答。

“這對那些姑娘中的一個來說,是件絕妙的事情呀,是嗎?薩莉說,他們現在已經非常密切了,而且老頭子對他們又十分溺愛。”

“也許馬奇太太有她的打算,將很好地施展策略,儘管現在還早。那姑娘顯然還沒有想到這一點,”莫法特太太說。

“她謊稱信是她媽媽的,好像媽媽是知道這件事似的,而且當花送到時,她臉紅起來。可憐的人!只要她打扮得時髦一些是很不錯的。你想,如果我們主動提出星期四借一件衣服給她,她會生氣嗎?”另一個聲音問道。

“她很自尊,但我想也不會在乎,因為她所有的只是那件邋遢的塔拉丹。她或許今晚就會把它穿破,那就可以作為我們提供給她一件像樣衣裳的好借口了。”

“我們瞧著辦,我想邀請年輕的勞倫斯,作為對她的一種好意,以後我們就有得取樂的了。”

梅格的舞伴來到了這裡,發現她滿面通紅相當激動。她的確很自尊,而她的自尊此刻恰恰有用,因為這幫助她掩蓋了她因聽到那番話而感到的屈辱、憤怒和厭惡。她雖然天真無邪,但不可能不理解她的朋友們的竊竊私議。她想忘掉它,但是辦不到,卻只是一再對自己重復:“馬奇太太有她的打算”,“謊稱信是她媽媽的”,和“邋遢的塔拉丹”,直到她幾乎哭出來,並且想跑回家去訴說她的麻煩和請教該怎麼辦。由於那是不可能的,她盡了最大的努力裝出一副愉悅的樣子;她對自己的激動掩飾得如此之好,竟沒有人猜想到她正在作多大的努力。當這一切都過去之後,她十分高興,靜靜地躺在床上,思索、驚訝和發脾氣,直到她頭也痛了,而不知不覺流下的眼淚使她的火熱的臉涼了下來。那些並無惡意的無聊話為梅格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並且大大擾亂了舊世界的平靜。在那個舊世界裡,直到現在,她生活得像小孩一樣快活。她同勞裡的天真無邪的友誼被她聽到的那些無聊話所搞糟,她對母親的信心,也有點被莫法特太太——她是以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說她母親懷有世故的打算所動搖。而且一個窮人的女兒滿足於穿著樸素的那種明智的決心,也被姑娘們沒有必要的憐憫所削弱,她們認為衣裳破舊是天下最大的災難。

可憐的梅格一夜沒有睡好,起床時眼皮沉沉的,心中不樂,既對朋友們有點不滿,也為自己沒有開誠布公把話說明,沒有把事情處理妥當而有點自慚。每個人那天早上都是沒精打采的,直到中午姑娘們才覺得有足夠的精力拿起她們的毛線活。她的朋友們一些舉止馬上引起了梅格的注意。她認為她們都對她更懷有敬意,對於她所說的話表示出很感興趣,並且以顯然好奇的眼光來看她。所有這一切都使梅格感到驚訝和得意,雖然她還鬧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直到貝萊小姐在寫字時抬起頭來看她,並以一種充滿柔情的神氣說——

“黛茜,親愛的,我已經送出一份請帖給勞倫斯先生,請他星期四來。我們很想認識他,這當然是對你應有的一份敬意。”

梅格臉紅了,但是一種想逗逗這些姑娘的惡作劇的念頭,使她假作正經地回答——

“你很客氣,但是我怕他不會來。”

“為什麼不,寶貝兒?”貝萊小姐問。

“他年紀太老了。”

“我的孩子,你這是什麼意思?請問他多少歲數了!”克拉拉小姐叫起來。

“差不多七十了吧,我想,”梅格回答,一面數她的針數,借以掩蓋她眼睛裡的笑意。

“你這調皮鬼!當然我們是指那位青年,”貝萊小姐笑著叫喊。

“沒有什麼青年,勞裡只是個小男孩。”梅格這樣形容她的所謂情人時,看著那幾位姐妹面面相覷的神氣,不覺笑了出來。

“跟你年紀相仿,”南恩說。

“同我妹妹喬的年紀相近,我到八月就十七歲了,”梅格甩了一下頭說。

“他送給你花,十分親切,是吧?”安妮自作聰明地說。

“不錯,他常常送的,送給我們大家,因為他們家中有的是花,而我們十分喜歡花。我母親和勞倫斯先生是朋友,你知道,因此很自然我們孩子們會在一塊兒玩,”梅格希望她們再也不說什麼了。

“顯然黛茜還沒有出來參加社交活動呢,”克拉拉小姐對貝萊點了點頭說。

“好一派田園式的天真無邪,”貝萊小姐聳了聳肩膀回答。

“我出去給女兒們買些東西,我能為你們效勞嗎,小姐們?”莫法特太太問,她穿著滿身綾羅,腳步沉重得像大象似地走了進來。

“不,謝謝你,夫人,”薩莉回答。“星期四我已有了新的紫綢衣,什麼都不需要了。”

“我也不——”梅格開始說,但又住口,因為她覺得確實需要幾樣東西而不能得到。

“你將穿什麼?”薩莉問。

“還是我那件白色的,如果我能把它補得看不出的話,這件衣服昨晚可惜被扯破了,”梅格試想講得泰然自若,但感到很不安。

“為什麼你不去向家裡另要一件?”薩莉說,她不是一個感覺靈敏的少女。

“我沒有別的衣裳。”梅格費力說出了這句話,但是薩莉沒有看出來,她懷著親切的驚奇大聲嚷嚷:

“只有那件?多好笑啊——”薩莉沒有把話說完,因為貝萊對她直搖頭,並且和藹地插進來說:

“一點也不可笑,她還沒有正式參加社交活動,有很多衣服有什麼用呢?不用向家裡去要,黛茜,即使你有十來件也罷,因為我有一件漂亮的藍綢衣裳,已經穿不下了,擱在那兒。你為了使我高興一定要穿它,你肯嗎,親愛的?”

“你是一片好心,可是我不在意穿我的舊衣服,如果你沒意見的話。對於我這樣一個小女孩來說,它已經夠好的了,”梅格說。

“讓我來把你打扮入時使我自己也高興吧。我真愛這麼幹,而你只要稍稍打扮一下,就會變成一位出色的小美人。在你打扮好之前,我不讓任何人瞧見你,以後我們就像灰姑娘和她的教母一起去舞會似的,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大家面前,”貝萊以勸說的口氣講。

對於這樣好心提出的建議,梅格覺得無法謝絕,因為想看看經過打扮後她究竟會不會變成“小美人”,她接受了,而且忘掉了她以前對莫法特一家人的不快之感。

到了星期四傍晚,貝萊把自己和女僕關在房間裡,兩人一起把梅格變成了一位漂亮姑娘。她們卷燙了梅格的頭髮,用香粉搽了她的頭頸和手臂,用珊瑚色唇膏涂了她的嘴唇,使它更為紅潤。要不是梅格堅決不肯,霍頓絲早就給她用上“一丁點兒胭脂”了。她們把她套進一件天藍色的衣裳裡,那衣裳緊得叫她連氣也差一點透不過來,而且領口又這麼低,使莊重的梅格看到鏡子裡的身影不覺兩頰緋紅。此外又加上一大套銀首飾,像手鐲、項鏈、胸針甚至耳環,這是霍頓絲用一些人家看不見的粉紅絲線系上去的。胸前一簇香水月季花蓓蕾和一條褶邊,使梅格甘願露出她的漂亮雪白的肩部;而一雙高跟的藍綢靴滿足了她內心的最後一個願望。一塊繡邊的手帕,一把羽毛扇和一束有銀托子的鮮花,把她打扮齊全了。貝萊小姐對她上下打量,其滿足的程度就像一個小女孩看著她新穿好衣服的“娃娃”一般。

“小姐真迷人,非常好看,可不是嗎?”霍頓絲嚷道,她緊握雙手,裝出一副狂喜的樣子。

“來給大家瞧一瞧吧,”貝萊小姐說,她帶頭走進其他人在等著的房間裡。

梅格曳著長裙窸窣有聲地走在後面,她的耳環發出叮當的聲音,她的鬈髮波浪似地起伏,她的心怦怦跳著,仿佛覺得她的“樂事”終於真正開始了,因為鏡子已經明明白白告訴她,她確實是一位“小美人”。朋友們熱忱地一再重復這令人高興的詞。她足足有好幾分鐘站著,像寓言裡的小寒鴉,以它借來的羽毛而自鳴得意,而其餘的人則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喜鵲交談著。

“我去換衣服的時候,南恩,你來教她怎樣照管自己的裙子和法國式鞋跟,否則她會栽倒的。拿你的銀蝴蝶來,夾在她頭上左側的長髮卷上,克拉拉,你們誰也不要擾亂我親手完成的美妙的作品,”貝萊說完就急匆匆走了,她對自己的成功十分滿意。

“我不敢下樓去,我覺得十分古怪而又不自然,而且沒有完全穿好衣裳,”梅格對薩莉說。這時鈴已響過,莫法特太太已叫人來請小姐們馬上出場。

“你一點也不像你自己了,但是非常優美。我根本及不了你,因為貝萊很有鑒賞能力,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很有法國風度。讓你的花就這樣掛著,不要太注意它們,千萬別摔跤,”薩莉答道,盡量裝出不以梅格比她漂亮為意。

梅格把這些告誡小心地記在心裡,安然下了樓,迅速進入起居室,莫法特太太和好幾位早到的客人已聚集在那裡。她很快就發現,漂亮的衣服有一種魅力,能吸引某一類人,獲得她們的尊敬。有幾位年輕的小姐,她們以前根本不注意她,突然對她充滿了深情;幾位年輕的少爺,在上次舞會上只是盯著她看,現在不但盯著看,而且要人家把自己介紹給她,對她講了各式各樣愚蠢而又令人愉快的話;幾位坐在沙發上對其他人正在評頭品足的老太太,也懷著興趣打聽她是什麼人。她聽到莫法特太太對其中的一位這樣回答:

“黛茜·馬奇,父親是陸軍中的一位上校,他們是一個世家,但經濟情況不好,你知道;勞倫斯家的知交;我可以向你保證,是個可愛的小東西,我的奈德對她簡直要發瘋了。”

“天哪!”那老太太說,戴上眼鏡再把梅格觀察一下。梅格裝作沒有聽見,但心裡對莫法特太太的謊言感到相當吃驚。

“奇怪的感覺”沒有消失,但她想像自己在演一位漂亮小姐的新角色,於是也就應付裕如,儘管衣服緊得使她脅部疼痛,而長長的裙裾又不斷絆她的腳,她還怕耳環會滑落,弄得不是找不到就是碎掉。她正揮著扇子,對一位少爺為顯示機智而講的一個乏味笑話感到好笑,突然,她笑容消失,顯得慌亂起來。因為在她對面,她看見了勞裡。他正帶著毫不掩飾的驚異神情盯著她,並且她認為還有不以為然的意味。因為他雖然向她躬身微笑,但在那正直的眼神裡有某種東西使她臉紅,並且但願她穿的仍是她的舊衣服。更使她慌亂的是,她看見貝萊用肘輕輕碰了安妮一下,兩人的眼光從她轉到勞裡身上。她高興地看到,這會兒的勞裡更是出奇的孩子氣和怕難為情。

“愚蠢的傢伙,把這些想法塞進我的頭腦裡!我才不管它呢,也不會讓它改變我一絲半毫,”梅格想著,急忙走過房間去和她的朋友握手。

“你來了我很高興,我本擔心你不來呢,”她以十足的大人氣說。

“喬要我來的,還要我告訴她你外表如何,因此我就來了,”勞裡回答時沒把眼睛轉向她,儘管對她那母親似的口氣感到好笑。

“你將告訴她什麼?”梅格問,心中急於知道他對她的評價如何,可是又覺得在他面前第一次這樣不安。

“我將說我認不出你來,因為你看來這麼大人氣,並且不像你自己,我很怕你,”他說道,一面摸弄著自己手套上的紐子。

“你多荒唐!姑娘們為了逗樂把我打扮起來,而我也相當喜歡。要是喬看見了我,她不會盯著我看嗎?”梅格說,想使他說出他究竟認為她有沒有長進。

“我想她會的,”勞裡嚴肅地回答。

“你喜歡我這樣嗎?”梅格問。

“不,我不喜歡,”勞裡生硬地回答。

“為什麼不?”語調很焦急。

他對她的滿頭鬈髮,赤裸的肩膀,和點綴得光怪陸離的衣服瞥了一眼。他先前的回答裡已完全沒有他平時的那種禮貌,但他現在這表情更比那回答使她羞愧難言。

“我不喜歡炫耀。”

一個年紀比她小的孩子說出這句話,對梅格來說,實在是太難堪了;梅格走了開去,惱怒地說: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無禮的男孩子。”

她覺得自己大大地被觸怒了,就跑開去站在一扇僻靜的窗旁,讓她的雙頰涼下去,因為那緊身的衣服使她的臉色變得異常光彩煥發。當她站在那裡時,林肯少校打她身邊走過,不久以後,她聽到他對他母親說:

“他們愚弄了那個少女,我本想讓你看看她,但是他們把她打扮得太不像話了;今晚她只是個布娃娃。”

“哎呀!”梅格嘆道,“我先前真該有點頭腦,要是現在仍穿著自己的衣服該多好,那樣我就不會使別人感到討厭,自己也不至於感到這樣不舒服和羞愧。”

她把頭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站在那兒讓窗簾半遮著身子,不管她所喜愛的華爾茲已經開始。直到有人碰了碰她,她轉身一看是勞裡,只見他面帶悔意,深深一鞠躬,伸出手來,說道:

“請原諒我的無禮,來同我跳舞吧。”

“我怕這會使你很不愉快的,”梅格說時力圖裝出生氣的樣子,但是完全失敗了。

“一點也不,我渴望同你跳舞。來吧,我會愉快的,我不喜歡你這長裙,但是我認為你——真是太漂亮了。”他揮了揮手,好像說話還不足以表達他的敬慕之心。

梅格微微一笑,軟下來了。當他們站在那裡等起舞的時機時,她低聲說:

“當心別踩在我裙子上滑倒了。它是我生活中的災禍,我穿它簡直是一隻笨鵝。”

“把它用別針扣在你的脖子上,那樣就好了,”勞裡邊說邊俯視那雙小巧的藍靴子,顯然對這個很贊賞。

他們跳起舞來,跳得輕靈而優美。由於在家裡曾練習過,兩人配合得很好。這對快樂的年輕人興高采烈地轉了又轉,在一場小小的口角之後,覺得彼此更為友好,令人看了著實愉快。

“勞裡,我要你幫我一個忙,肯嗎?”梅格說時,他正站著給她打扇,那時她氣也接不上來,雖然她不會承認是為了什麼。

“我會不肯嗎!”勞裡馬上懇切地說。

“請別把關於我今夜所穿衣服之事告訴我家裡人。她們不會理解這個玩笑的,而且這將使母親擔心。”

“那麼你為什麼這樣做呢?”勞裡的眼神裡明擺著是這意思,梅格急忙補充說:

“我自己會把事情全告訴她們的,會向媽媽‘坦白’自己的愚蠢。但這事我寧可自己來做,因此你不要講,肯嗎?”

“我保證不講,不過要是她們問我,我怎麼說呢?”

“只要說我看來很好,玩得很開心。”

“第一句話我會全心全意這麼說的,但是第二句怎麼樣呢?看來你不像過得很開心;現在你開心嗎?”見到勞裡眼光中的表情,梅格低聲回答道:

“不,現在不開心。別以為我是討厭透頂的東西,我不過想獲得小小一點樂趣罷了,但我發現這種樂趣沒有什麼好處,我也對它厭煩了。”

“奈德·莫法特來了,他要幹什麼呢?”勞裡說時緊鎖著黑黑的雙眉,好像他並不認為這個小東道主能為舞會生色。

“他要求跳三次舞,我想他現在要來找我跳了。真討厭!”梅格做出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使勞裡感到十分有趣。

勞裡直到晚飯時才重又跟她講話,那時他看見她同奈德和他的朋友費希爾一起喝香檳酒,這兩人表現得正如勞裡對自己說的那樣,“像一對傻瓜”。因為勞裡覺得自己有一種弟兄般的權利,該照看馬奇家的人,在她們需要“衛士”時為她們去鬥爭。

“你那種酒喝多了,明天一定會頭痛如裂。我不願意你這樣,梅格;你母親也不喜歡,這你知道。”趁奈德轉身為她斟酒,費希爾俯身為她拾扇子,勞裡靠在她的椅背上悄悄地說。

“今晚我不是梅格,是個‘布娃娃’,專幹蠢事,明天我將丟掉我的‘炫耀和虛榮’,重新循規蹈矩做人,”她回答著,勉強輕輕一笑。

“那麼但願明天馬上就到,”勞裡咕噥著走開,對她出現的變化非常不悅。

梅格跳舞,賣俏,喋喋不休和咯咯傻笑,一如其他姑娘。晚飯後,她跳舞步複雜的德國交際舞,跳得跌跌撞撞,差點使舞伴被她的長裙弄得摔倒,蹦跳嬉戲得使勞裡產生了反感。他站在一旁看著,默默地在打一篇訓誡的腹稿,但他沒有機會把它講出來,因為梅格一直避著他,直到勞裡來道晚安。

“記住!”她說時勉強一笑,因為如裂的頭痛已經開始了。

“守口如瓶,”勞裡回答,他誇張地揮揮手就走了。

這一出小小的穿插演出刺激了安妮的好奇心,但梅格太困了,沒力氣再閒談,就上床睡了。她覺得好像參加了一次化裝舞會,沒有得到自己預期的諸般樂趣。第二天她不舒服了一整天,到了星期六她就回家,感到已在繁華世界中待得太久了。

“安安靜靜而不終日處於社交禮儀之中,的確是舒適的。家裡是個好地方,雖然沒有那樣五光十色。”那天晚上梅格同母親和喬坐在一起,她悠閒地環視了一下之後說。

“聽到你這麼講,我很高興,親愛的,因為我曾擔心,你住過好房子之後,這個家在你眼裡就顯得寒酸了,”母親答道,那天她好幾次以憂慮的眼光看著女兒,因為母親的眼光能很快察覺孩子們臉上的任何變化。

梅格曾歡快地講過她的這次經歷,一再講她度過了多麼美好的時光。但似乎總有什麼事壓在她心頭,一等小妹妹們去睡覺了,她就坐著若有所思地凝視爐火,一聲不吭,顯得心事重重。鐘打九點時,喬建議上床睡覺,梅格突然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坐在貝思的小凳子上,把肘部擱在母親的膝上,勇敢地說:

“媽媽,我要‘坦白’。”

“我料到如此,是什麼事,親愛的?”

“我要走開嗎?”喬謹慎地說。

“當然不要,我不是總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你的嗎?在小妹妹面前我說不出口,但是我要你們知道我在莫法特家做過的所有糟糕透頂的事。”

“我們是有準備的,”馬奇太太微笑著說,但是臉上也不無擔憂。

“我告訴過你們,她們給我精心打扮了,但沒告訴過你們,她們替我搽粉,束腰和卷頭髮,使我看來像穿著時髦的人。勞裡認為我不合適;我知道他確是這樣想的,雖然他沒有這麼說。有個男人稱我為‘布娃娃’,我知道我這麼做是愚蠢的,但是他們奉承我,說我是美人,還有大量的廢話,因此我讓他們愚弄了我。”

“就是這些嗎?”喬問。那時馬奇太太默默地看著她那美麗的女兒低垂的臉,內心覺得不能責怪她那些小小的傻事。

“不;我喝了香檳酒,並且蹦跳胡鬧,要想賣俏,總之極端可惡,”梅格自譴自責地說。

“我想還有些別的事。”馬奇太太撫摸女兒的嫩臉;當梅格慢慢地回答時,這臉突然變得緋紅。

“是的,這是非常愚蠢的,但我要把它講出來,因為我痛恨人家講到和猜測關於我們和勞裡那些事。”

於是她講了她在莫法特家中所聽到的各種閒言碎語,而在她講的時候,喬看見母親緊緊抿住嘴,好像為梅格的童心裡裝進了這種事而感到不快。

“啊,這真是我所聽到的最大的屁話,”喬憤慨地大叫。“你為什麼不跳出來,當場對他們這麼說呢?”

“我不能,這使我非常為難。最初我禁不住要聽,爾後我非常生氣和羞愧,竟忘了我是應該走開的。”

“只要等我再看到安妮·莫法特,我將讓你們看看怎麼樣來駁回這種無聊話。竟以為有‘打算’,以為勞裡有錢,以後又可能娶我們,因而才對他好!我把那些蠢東西說我們這些可憐孩子的話告訴他,他不要大叫起來嗎?”喬笑了,好像把這些話再想了一遍後,覺得這簡直是絕妙的笑話。

“假如你告訴勞裡,我決不會饒恕你!她決不能說,是嗎,母親?”梅格滿面苦惱地說。

“對,不要重復那些無聊話,盡快忘掉它,”馬奇太太嚴肅地說。“我讓你到那些我很少了解的人們中去——他們可能很友好,但畢竟俗氣而缺乏教養,滿腦子的關於年輕人的庸俗思想——這是我很不明智的地方。對於這次訪問可能給你造成的危害,我的懊悔心情是難於言表的,梅格。”

“不要懊悔,我不會讓它傷害我的。我將把所有壞的忘掉,只記住好的。因為我確實享受到很大的樂趣,並且十分感謝你讓我去。我不會傷感和怏怏不樂,母親。我知道我是個蠢姑娘,我將依依於你膝下,直到我能夠照料自己。可是被人讚美和愛慕的確很舒服,我不得不說我是喜歡這樣的,”梅格說,看來對坦白有些難為情。

“這是十分自然而且無害的,只要這種喜歡不變成為渴望,不使姑娘家幹出不合身份的蠢事。要學會分辨和珍惜那些值得享有的讚美,要學會不但以自己的美麗,而且以自己的端莊贏得品質高尚的人的愛慕,梅格。”

梅格坐著深思片刻,而喬背著手站在那裡,顯得既感興趣又有點困惑。因為見到梅格紅著臉講起愛慕、情人以及諸如此類的事,這頗為新鮮。喬好像感到在那兩個星期裡,姐姐已經驚人地成長起來,正在離開她,飄向一個她無法跟去的世界。

“母親,你有‘打算’嗎,像莫法特太太所說的那樣?”梅格羞赧地問。

“有的,親愛的,我有許許多多。所有的母親都有的,但是我的恐怕與莫法特太太的不完全一樣。我來告訴你們幾個打算。因為現在正是時候——在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上,現在說句話也許就能使你們富於浪漫色彩的小腦袋和心思健康地發展。你還年輕,梅格,但不是年輕得理解不了我的話。對你們這樣的姑娘,讓母親來談這一類事最合適。喬,或許不久也該輪到你了,因此也聽聽我的‘打算’,如果覺得這些‘打算’好,那就幫助我實現它們。”

喬走過來坐在椅子的扶手上,那表情就好像她們就要參加什麼隆重的事件似的。馬奇太太攙著兩人的手,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兩張年輕的臉,以她那嚴肅而又活潑的神情講道:

“我要我的女兒們美麗、多才多藝而又善良,為人所羨慕、敬愛和尊重;有一個歡樂的少年時期,幸福而明智地結婚,過有益而愉快的生活,並且如果上帝允許,盡量少受憂慮之苦。能被一個品德優良的男子所愛慕和選中,是一個女人能遇到的最好和最甜蜜的事。我衷心希望女兒們能有這樣美好的機遇。梅格,想到這類事是自然的,希望和期待它也是對的,為這做好準備更是明智的。這樣,當那幸福的時刻到來時,你可能感到對應盡的責任有了準備,對那份歡樂受之無愧。我親愛的女兒們,我對你們的確大有期望,但是不要你們在世界上出人頭地——別只是因為人家有錢或有豪華的宅邸,就嫁給他,因為缺乏愛的宅邸算不了家。金錢是必要而珍貴的——如果使用得當還是高尚的——但我不願你們把它看作是爭取的首要或唯一的目標。我寧願你們做窮人的妻子,只要你們享受到丈夫的愛,感到幸福和滿足,而不要你們坐在寶座上,當一個沒有自尊和安寧的王后。”

“貝萊說過,窮姑娘毫無機會,除非她們自己站出來,”梅格嘆道。

“那麼我們就當老處女,”喬勇敢地說。

“對的,喬,與其做不幸福的妻子或當有失身份到處找丈夫的姑娘,還不如當幸福的老處女好,”馬奇太太堅定地說。“不要憂慮,梅格,貧窮很少會嚇倒真正的情人。我所認識的有些最優秀和受尊敬的女人是窮人的女兒,但是她們既這樣地值得人愛,人們哪能讓她們做老處女呢。把這些事留待將來再談吧;使這個家快樂,這樣將來你們可以適應你自己的家,如果有這樣的家提供給你們;如果沒有這樣的家提供給你們,也可以滿足於現狀。記住一件事,女兒們:母親是永遠準備做你們的知心人的,父親是永遠準備做你們的朋友的,我們兩人都相信和希望,我們的女兒不論是結婚或獨身,都將是我們生活裡的驕傲和慰藉。”

馬奇太太給她們道晚安時,兩姐妹全心全意地叫道,“我們會記住的,我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