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喬碰上了魔王

“姑娘們,你們要去哪裡?”艾米問。她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來到她們的房間裡,發現她們正準備出去,神情詭秘,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別管,小姑娘們不應當問長問短的,”喬嚴厲地回答。

當我們年幼時,傷害我們感情的莫過於聽到人家對我們這麼講了;而聽到人家吩咐你“走開,乖孩子”,那就更令人難受。艾米被這一侮辱惹惱了,下定決心非把這個秘密弄清楚不可,即使要纏一個小時也在所不惜。由於梅格在任何事上對她從來不曾拒絕到底,她就轉而哄著這位姐姐說:“告訴我吧!我想你們或許也會讓我去的;因為貝思正忙於搞她的鋼琴呢,而我卻什麼事情也沒有,我是多麼寂寞。”

“我不能,親愛的,因為你沒有被邀請。”梅格剛開始講,喬卻不耐煩地插進來說,“梅格,別說啦,要不你就壞事了。艾米,你不能去。不要像個小孩似的為這件事大哭大叫。”

“你們是要同勞裡到什麼地方去,我知道你們要這樣的。昨夜你們一塊兒坐在沙發上又在輕聲交談又在笑,見我進來就停止了。你們是不是要同他一塊去?”

“不錯,是這樣。現在你安靜下來,不要打擾我們。”

艾米住了口,但使用她的眼睛,看見梅格悄悄把一柄扇子塞進了口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們是到劇場去看《七座城堡》,”她大聲嚷嚷,並且堅決地補充說,“我也要去,因為母親說我可以看這出戲的。我也有一點錢,你們沒有及時告訴我,真是太缺德了。”

“你聽我講一分鐘,做一個乖孩子,”梅格安慰她說。“母親不願意你這個星期去,因為你的眼睛還沒有完全好,受不了這出神話劇的強烈的燈光。下星期你可以同貝思和漢娜一起去,盡情享受一下。”

“我不喜歡這樣,我就愛跟你們和勞裡一起去嘛。請讓我去吧,我傷風了這麼久,被關在屋裡,就盼著得到點樂趣。梅格,你就讓我去吧!我將永遠乖,”艾米乞求著,盡量裝出一副可憐相。

“我們就帶她去。我想母親不至於怪罪我們的,只要我們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梅格開始講。

“如果她去,我就不去;如果我不去,勞裡會不高興的。他只邀請我們,而我們卻把艾米拖了去,這是非常失禮的。我想她也不愛去作不速之客的,”喬沒好氣地說,因為她不願意當她自己要盡情歡樂的時候,還要去照看一個坐立不安的孩子。

喬的語調和神氣激怒了艾米,她開始穿上靴子,用最惱人的方式說,“我就是要去。梅格說我可以去的;而且如果我自己掏錢,勞裡與這毫不相干。”

“你不能同我們坐在一起,因為我們的座位是預定的,而你也不該一人獨坐;這樣勞裡就會把他的位子讓給你,這一來將會把我們的樂趣一掃而光;或者,他會為你另搞一個座位,而那也不合適,因為他本不曾請你。你一步也不準動,你就待在這裡,”喬罵道;她因為有個手指在忙亂之中被戳傷了,怒氣比剛才更大了。

艾米一隻腳穿了靴子,坐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梅格正勸著她,勞裡卻在樓下叫她們了。兩個姑娘急忙下去,把她丟在那裡大哭。因為她有時忘記擺出成人的樣子,只像是個被嬌寵慣了的孩子。下面那幾個人正要出發,艾米在樓梯扶手旁以一種威脅的語調大叫,“喬·馬奇,你會為此而後悔的,瞧你究竟會不會吧!”

“討厭!”喬回答時把門狠狠碰上。

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因為《鑽石湖上的七座城堡》是人們所希望的那樣,是一出最神奇精彩的戲。但是儘管戲中有的是滑稽的紅色小鬼,閃閃發亮的妖精,豪華的王子和公主,喬的歡樂裡還是免不了一點苦味。那個仙後的黃色鬈髮使她想起了艾米;在幕間休息時,她心中猜想著她的妹妹究竟將用什麼方法使她“為此而後悔”。喬和艾米在她們的生活中有過不少面紅耳赤的爭吵,因為兩個人的脾氣都非常急躁,受到觸犯就很容易發作。艾米逗弄喬,喬激怒艾米,不時要發生衝突,而事後雙方都感到非常難為情。喬雖年長,但最不能克制自己;為了約束那使她不斷與人發生衝突的火辣脾氣,她著實經受過不少磨難。但她的怒火從來不會持續很久,當她低聲下氣地承認錯誤之後,她誠心誠意地改悔,力圖有所改進。她的姐妹常說,她們倒願意把喬惹怒,因為發過火之後她就像天使般地可愛。可憐的喬拼命想表現得好,可是她胸中的敵人老是想爆發出來,使她遭到失敗。看來要經過許多年的耐心的努力才能制服它。

當她們回到家中時,發現艾米正在客廳裡看書。她裝出一副遭了傷害的樣子,眼皮兒也不抬一下,一個問題也不問。要不是貝思在那裡提出了問題,並且得到了關於這出戲的生動的描繪,或許艾米的好奇心會克服忿恨。喬上樓去把她那頂最漂亮的帽子收藏起來時,先是看了一眼櫃子;因為,在她們最近的一次爭吵中,艾米為了出氣,曾經把喬的最上面的一隻抽屜全部傾倒在地板上。可現在東西都在原處,經過對她的各個壁櫥、皮包和紙盒匆匆一瞥之後,喬認為艾米已經原諒並且忘卻了她的過錯了。

這裡喬可是想錯了。因為第二天她就發現了一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天下午較晚的時候,梅格、貝思和艾米正坐在一起,喬激動地沖進房間,氣喘吁吁地問,“誰拿了我的書?”

梅格和貝思顯得很驚訝,但馬上說“沒有拿”。艾米卻撥弄著壁爐裡的火,一聲不吭。喬看到她的臉發紅,馬上對她發作了。

“艾米,是你拿的嗎?”

“不,我沒拿。”

“那麼你知道書在哪裡咯?”

“不,我不知道。”

“撒謊!”喬邊叫邊抓住她的肩頭,那副狠勁足以嚇倒比艾米膽大得多的孩子。

“不是撒謊,我沒有拿書,不知道現在書在哪裡,這不關我的事。”

“你知道一點的,你還是馬上講出來的好,否則我將把你,”喬把她稍稍搖撼了一下。

“你愛怎麼罵就怎麼罵,你再也看不到你那本無聊的舊書了,”艾米嚷道,現在她也激動起來了。

“為什麼再也看不到了?”

“我把它燒掉了。”

“什麼!那本我非常喜愛,而且在上面花了很多工夫,打算在父親回來之前把它完成的小書,你真的把它燒掉了嗎?”喬說,臉色變得分外慘白,同時她的眼睛裡閃出怒火,她的雙手神經質地緊緊抓住艾米。

“是的,我真的燒了!我對你說過,我要使你為昨天那樣粗暴地對待我付出代價,而現在我做到了,因此——”艾米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喬的火爆脾氣已經發作,她把艾米搖撼得牙齒格格作響,一邊傷心和氣憤得放聲大哭:

“你這個壞透了的丫頭!我怎麼也沒法重寫這本書了,我永生永世不會饒恕你。”

梅格飛奔過來搭救艾米,貝思也過來安撫喬,但是喬怒不可遏。她臨走時打了妹妹一下耳光,沖出了房間,回到頂樓上那張小沙發裡,獨自一個結束她的戰鬥。

在樓下,這場風暴平息了。馬奇太太回到家中,聽說了全部經過,不久便使艾米認識到她對她姐姐所犯下的錯誤。喬的書是她心中的驕傲,並且被全家認為是很有前途的一棵文學苗子。這本書只是五六篇短短的神話故事,但是喬曾為它辛勤工作,把整個心思都用了進去,一心希望寫得有出版水平。她剛剛極小心地把它謄清,舊稿也已毀掉。因此艾米的一把火,把她幾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對於別人來說,這似乎是一個小小的損失,但是對於喬,這是一場可怕的災難,而且她覺得,這對她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貝思哀痛得像死掉了一隻小貓,梅格也拒絕為她偏愛的妹妹辯護。馬奇太太神色嚴肅而悲痛。艾米覺得她比誰都懊惱,在她為自己的行動請求寬恕之前,沒有人會愛她了。

用茶點的鈴聲響時,喬出現了,一副冷酷無情、不可接近的神氣。艾米鼓足了勇氣,怯生生地說:

“請原諒我;我是非常,非常的抱歉。”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這是喬的嚴峻的答覆,而且從那時起,她完全不理睬艾米。

誰也不談這場大禍——甚至馬奇太太也不談——因為大家已有經驗,當喬這樣大發脾氣時,跟她談也是白談。最明智的辦法是等發生點意外的小事,或者等喬以自己的寬恕來緩解她的忿恨,從而癒合這個裂痕。這一晚大家都悶悶不樂,因為雖然她們一如平日做著針線活,她們的母親朗誦布雷默、司各特或埃奇沃斯的作品,但總覺得缺少了點什麼,甜蜜的家庭和諧被破壞了。當唱歌時間到來時,她們尤其感到這樣。貝思只會彈鋼琴,喬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艾米則失魂落魄,因此只有梅格和母親唱。但是儘管她們力圖興高采烈得像百靈鳥一樣,她們那長笛般的聲音卻不像往常那樣合拍,大家都覺得走了調。

當喬接受她母親的睡前親吻時,馬奇太太輕輕地在她耳邊說:

“不要老是丟不掉你的憤怒;相互寬恕,相互幫助,明天重新開始。”

喬想把頭偎依在母親慈愛的懷裡,把她的傷心和憤怒哭個一乾二淨,但是流淚是一種有失男子氣概的軟弱,而且她覺得自己受到的創痛過深,真的還無法寬恕。因此她硬是眨著眼睛搖搖頭,又因為艾米正聽著,所以生硬地說道:

“這是件極端可惡的事,她不值得寬恕。”

說了這話,她就大踏步走回去睡覺,那晚連一點兒歡樂和推心置腹的閒談都沒有。

艾米由於她的和解的建議遭到拒絕而感到非常生氣。她開始後悔自己不該這樣低聲下氣,同時又覺得自己更吃了虧,於是用一種特別惹人惱火的方式自夸她的了不起的優良品質。喬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團雷雨雲,反正整天裡事情樣樣不對頭。早晨既刺骨地寒冷,她又把寶貴的餅掉進了小溝裡,馬奇叔婆又煩躁了一陣子,梅格又沉思不語,貝思回家後竟是一副傷心和若有所思的樣子,而艾米卻不斷地嘮叨,說有些人老是嘴上講要做好事,可是當別人為他們作出好榜樣時他們卻沒有行動。

“大家都這樣心懷忿恨,我要請勞裡去溜冰。他總是那麼和善和歡樂,會使我恢復過來的,這我知道,”喬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就去了。

艾米聽到了溜冰鞋的碰撞聲,朝外一望並急不可待地叫道:

“瞧!她答應過下次帶我去,因為這是我們這裡最後一次結冰了。但是要這樣一個壞脾氣的人帶我去,是根本沒有用的。”

“不要這樣說,你上回太惡作劇了,的確無法寬恕你對那本寶貴小書造成的損失。但是現在她或許會寬恕你了,我猜她會的,只要你掌握住適當的時機去試試,”梅格說。“跟他們去,在喬沒有因為跟勞裡一起而脾氣變好之前,什麼話都不要講;隨後揀一個機會上去吻她一下,或者做些其他表示友善的事,我相信她一定會回心轉意和你言歸於好的。”

“我一定去試試,”艾米說,因為這一勸告正合她的心意。經過了一陣忙亂的準備工作之後,她就跑去找這對朋友,他們正消失在小山背後。

到河邊並不遠,但是艾米還沒趕到,他們已經準備到冰上去了。喬看到她來,把身子扭了過去。勞裡沒看見,他正沿著河邊小心地溜著,探測冰的厚薄,因為在寒潮來臨之前有一段較暖的時間。

“我將滑到第一道河灣去,在我們開始比賽之前,看看這一帶是不是可靠。”艾米聽到他邊說邊疾馳而去;只見他身穿鑲皮大衣和帽子,像個年輕的俄羅斯人。

喬聽到艾米在奔跑之後喘著氣、跺著腳和呵手指,為穿上溜冰鞋而對手指呵著氣。但是喬頭也不回,只管沿河慢慢地曲折往前滑行,對她妹妹的困難感到有點幸災樂禍。她心中的憤怒逐漸增強,直到不能自制。一切不良的思想感情都會這樣,除非你能立刻擺脫它們。這時勞裡正要拐過河灣,他朝後大聲叫道:

“靠著河岸滑,河中間不安全。”

喬聽到了,但是艾米正掙扎著站起來,一點也沒有聽見。喬瞟了她一眼,她心中懷著的魔鬼在她耳邊說:

“別管她聽見不聽見,讓她自顧自去。”

勞裡已經消失在河灣後面。喬正滑到轉彎處,而艾米遠遠落在後面,正滑向河中間的比較平坦的冰面。一剎那間喬站著不動,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接著她決定往前滑,但是有一種力量把她制止住,並使她轉過身來,這時薄冰突然嘩啦一聲碎裂,喬剛好看到艾米撒開雙手跌了下去,看見河水濺了上來,聽到一聲使她心驚膽戰的慘叫。她想叫勞裡,但發不出聲來;她想沖向前去,但她的兩腳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在一瞬間她只能站著一動也不動,臉色驚慌,注視著黑水上的那條小小的藍色頭巾。不知什麼東西掠過了她,只聽見勞裡的聲音喊道:

“拿一根木條來,快!快!”

她永遠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把木條取來的。但是在以後的短短幾分鐘裡,她好像著魔似地工作著,只知道照勞裡的話去做。他鎮定地平躺著身體,用手臂和冰球棍把艾米架住,直到喬從木柵上抽來一根木條,他們兩人一起把那孩子弄了出來。她只是受了點驚,沒有受多大的傷。

“現在我們必須盡快把她送回家去。你把我們的衣服都裹在她身上,讓我脫掉討厭的溜冰鞋,”勞裡邊喊邊用大衣裹住了艾米,並且拉掉鞋帶,它們好像從來沒有這麼難解開似的。

他們把冷得發抖、渾身濕透並號啕大哭的艾米送回家去。驚慌了一陣之後,艾米裹著毯子在溫暖的火爐前睡著了。在忙亂之中,喬幾乎沒有開過口,只是來回奔跑,臉色蒼白,神情異常。她身上的衣服已脫去大半,外衣已經撕破,雙手被冰、木條和難弄的帶扣割破和擦傷。當艾米已經安穩地睡著,全家安靜下來時,馬奇太太坐在床邊,把喬叫過去,開始為她包扎受傷的雙手。

“你確實覺得她安全了嗎?”喬輕輕地說,帶著悔恨的心情望著那個金發的頭,它很可能沉沒在險惡的冰層下面,而自己將再也看不到她了。

“很安全,親愛的。她沒有受傷,甚至也不會受寒。我想你很快把她裹好送回來是很有頭腦的,”她的母親高興地回答。

“這都是勞裡幹的,我卻沒管她。母親,萬一她死了,那是我的責任。”喬倒在床邊,激動地流出悔恨的淚水,一面講出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狠狠地譴責自己的鐵石心腸,嗚咽地道出了她對能免受嚴厲的懲罰的感激之情,因為這種懲罰原是很可能降臨到她身上的。

“是我脾氣壞!我想要治好這壞脾氣,我以為已治好了,但發起來比以前更壞。喔,母親,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可憐的喬絕望地哭著。

“警惕和祈禱,親愛的;要不厭其煩地試了再試,不要認為不可能克服錯誤,”馬奇太太說著,把那顆亂發蓬松的頭摟在自己的肩頭,溫柔地吻那潮濕的臉頰,這使喬哭得更厲害了。

“你不知道,你想不出這有多嚴重!看來我發起脾氣來,什麼事都幹得出。我變得這麼野蠻,竟能傷害任何人,還覺得高興。我怕有朝一日我會幹出什麼糟透了的事,從而毀了我的一生,使每個人都恨我。喔,母親,救救我,救救我吧!”

“我會的,我的孩子,我會的。不要這樣傷心地哭,只要記住今天,並且痛下決心,這樣,你以後永遠不會再碰上這麼一天了。喬,親愛的,我們大家都會受到誘惑,有些誘惑大大超過你所受到的,還常常使我們盡自己一生才能克服它們。你認為你的脾氣是世界上最壞的,但我的脾氣過去就是如此。”

“你的脾氣,母親?啊喲,你從來不發火!”在這一時刻,喬驚奇得連懊悔都忘了。

“我試圖治好我的壞脾氣已經四十年了,現在也僅僅能管住它罷了。我一生差不多每天都發怒,喬,但我已學會怎樣不讓它顯露出來。我還想學,學到心裡沒有怒氣,但這恐怕還要花個四十年呢。”

喬所愛的這張忍耐和謙卑的臉對於她來說,勝過了一次最明智的開導或最嚴厲的責罵。由於母親給她同情和信任,她很快得到了安慰。她知道了母親也有與她相類似的過錯,並且也在努力加以補救,這就使她更容易正視自己的過失,並增強了改正的決心。雖然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姑娘來說,四十年的警惕和祈禱為期太長了。

“母親,當馬奇叔婆罵人或別人折磨你,弄得你有時緊閉著嘴走出房間時,你是不是在發怒呢?”喬問道,她現在覺得跟母親比以前更親近了。

“是的,我學會了制止已到嘴邊的火爆言語。當我感到這些話要違反我的意志脫口而出時,我就走開一會兒,讓自己從那種軟弱和邪惡中猛醒過來,”馬奇太太回答。她嘆了一口氣,又微微一笑,同時把喬散亂的頭髮理好扎好。

“你怎麼學會保持平靜的呢?那正是我的困難所在——尖刻的話從我口中飛出,而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我越說越來勁,直到我以傷害別人的情感為樂,講出惡毒的話來。告訴我,親愛的媽媽,怎樣才能保持平靜。”

“我的慈母以前常常幫助我——”

“正像你幫助我們一樣,”喬插話說,感激地把媽媽吻了一下。

“但是我稍為比你大一點時,我失掉了她,多年來不得不獨自奮鬥,因為我很自尊,不願把自己的弱點向任何人承認。我有過一段很困難的時期,很多次為了我的失敗而痛哭流涕;因為儘管我努力,我似乎總不能進步。那時你的父親來了,我感到十分幸福、歡樂,覺得要脾氣好也很容易了。但是不久我身邊有了四個小女兒,而我們又窮,於是老毛病又犯了。因為我天生不是個耐心的人,看到孩子們缺什麼東西時,真是難受極了。”

“可憐的母親!那麼這時又有誰來幫助你呢?”

“你的父親,喬。他從來沒有不耐煩過,從來不動搖信心,從來不怨天尤人。他總是愉快地希望著、工作著、等待著,使不這樣做的人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他幫助我,安慰我,並且指點說,如果我希望女兒們有什麼品德,我就必須身體力行,因為我是她們的榜樣。為了你們的緣故而這麼做,比為了我自己而做要容易。當我講一句發脾氣的話,只要你們隨便哪個面部呈現出吃驚或奇怪的表情時,就比任何責備我的話都要強有力。而我的孩子們對我的愛、尊敬和信任,作為一個要她們向我學習的婦人來說,這是能得到的最甜蜜的報答了。”

“喔,母親,只要我有你一半好,我就心滿意足了,”深受感動的喬高聲說。

“我希望你將比我好得多,親愛的。但是對你父親所稱的你那‘胸中的敵人’,可要保持警惕,否則它即使不毀掉你的一生,也會使你終生悲痛。記住,你已有過一次警告了,要全心全意地試著去控制你的急性子,不要讓它給你帶來比今天經歷的更大的悲傷和悔恨。”

“我會試的,母親,我真會的。但是你一定要幫助我,提醒我,使我不要失去控制。我常看見父親把手指按住嘴唇,並且以和善而又嚴肅的神情看著你,而你總是緊閉嘴唇或者走開,那是不是他在提醒你呢?”喬輕輕地問道。

“正是。我要求他這樣幫助我,他也就從來沒有忘記過,總是用小小的手勢和善良的神情使我避免講出許多刻薄的話來。”

看見母親講話時眼睛濕潤了,嘴唇顫抖了,喬生怕自己的話說得太多了,便急切地低聲說,“我這樣看著你並且提到這些事是不是太魯莽了?我並不想故意這麼做,但是我感到把所有想跟你講的話都對你講是多麼舒暢,在這裡我覺得十分寧靜和幸福。”

“我的喬,你對母親什麼話都能說,因為我感到我的女兒們信任我,知道我是怎樣愛她們,這就是我的最大最大的快樂和驕傲。”

“我想我使你傷心了。”

“沒有,親愛的。但是提起父親使我想到我是多麼掛念他,多麼欠他的情,以及我應該怎樣忠實地時刻注意,為把他的小女兒們管教好,照顧好。”

“可是你還是叫他去了,母親,他走時你也不哭,而且現在從來不怨天尤人,也從來沒有看到你需要任何幫助,”喬驚異地說。

“我把我最寶貴的東西奉獻給了我所愛的祖國,把眼淚忍到他走了之後再流。我們兩人只做了我們分內的事,並且到頭來會因此而感到更幸福,那還有什麼可怨天尤人的呢?如果我看來不需要幫助,那是因為我有一個比你父親更仁慈的朋友,他會安慰我和支持我。我的孩子,你生活中的困難和誘惑正在開頭,以後可能更多。但如果你能通過努力而感到天父的力量和慈愛,一如你感到生父的力量和慈愛,你就能克服和度過所有這一切。你越愛和越信賴天父,你就感到離他越近,就將越少依賴人的力量和智慧。天父的愛和照顧永遠不會厭煩和改變,也不會從你那兒取走,只會成為你終生寧靜、幸福和力量的源泉。全心全意地相信這個,把你的一切小小的憂慮、希望、罪惡和憂愁都交給上帝,正像你把這些無保留和信任地交給你的母親一樣。”

喬的唯一答覆是把母親緊緊抱住,並且在隨後的靜默中她做了最虔誠的祈禱。這使她心中寧靜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因為在這個憂傷而又幸福的時刻,她不但已經懂得懊悔和失望的苦澀,而且懂得了自我否定和自我控制的甜蜜。由她母親指引著,她已經更接近了那位朋友,他懷著比任何父親更強,比任何母親更溫柔的愛來歡迎每個孩子。

艾米在睡夢中翻身和嘆息。喬好像急於彌補自己的過錯,以一副從來沒有過的面部表情抬起頭來看著。

“我老是丟不掉自己的憤怒,我不肯寬恕她,而今天要不是有勞裡,可能會追悔莫及了!我怎麼會可惡到如此地步?”喬倚在妹妹身邊,輕輕撫摸她散在枕頭上的濕頭髮,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

好像聽到似地,艾米睜開了眼睛,伸出雙臂,微微的一笑深深印入喬的心中。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隔著毯子相互緊緊擁抱,在一個親熱的吻中,一切都寬恕了,一切都忘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