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淼在水坑中醒来，花花草草，遮住了视线。
这潺潺流水声十分熟悉。
庄淼曾经和师傅歧伯一起到武夷山招生的时候，听说武夷山孙家的姑娘孙意涵出类拔萃。年岁尚小，却显得无比老成，做事考虑周全，滴水不漏。
那年四月天，江南樱花正盛。庄淼陪同岐山岐伯，大师兄梁聪，二师兄葳蕤，和一众师兄妹到武夷山招生。
岐山老伯教书，怪癖良多。
一是弟子不过三；每年，收下三个徒弟，十二年之后，肄业。
二是入门标准苛刻；每年选一次学生，每次选出的人，都让巫族地界大跌眼镜。就庄淼这一届来说吧。梁聪是从人族地界开悟的巫师。人类开悟，那可是千年难遇的奇迹。葳蕤是西南巫山怒气盈天的巫师。出生时，就有昆山玉碎之兆，长大后又能克己致礼，勤学好问，终于不负众望，被岐伯点名要走。庄淼，则是实打实打磨出来的人才。家父是秦岭公仆，女儿做什么事，都要让着其他巫师群众的孩子们。所以评定什么资格，选拔什么机会，她一般都是排在后面的。岐伯到秦岭招生的时候，看完了所有秦岭巫师的儿女，都没有相中，庄淼最后一个上来，念力一下子就打动了岐伯。
庄淼出生时，母亲难产。生出来母亲就过世了。庄焱也因此对庄淼怀恨好几年。没有母乳，庄淼意念薄弱，庄严每日走遍秦岭，要百家米，才给庄淼养大。为了增强念力，庄淼读尽秦岭藏书，到秦岭之下人间，汲取前沿智慧。皇天不负有心人，被光荣选进岐山做学生。
三是从不教学。
上了岐山，学生们都是自己设计，自己学。该去哪里去哪里，只要不死，就不用给老师上报。五湖四海，人巫而界，哪里有邪祟不公，就去哪里秉持正道，惩斩妖除魔。净化恶念，维护人族地界神智安全。
庄，梁，葳三人，在岐山的十年间，人族情绪稳定，巫族意念洁净，死神地界极少出面惩戒。三界平衡，和平共处。
因为三人到处游历，每到一出，成功完成任务之后，就在那里种下一颗无妄草，帮助中和六欲。于是世人也就给他们取了个名字，无妄巫生，可谓风光一时。
身为岐山三千四百一十五届学生，他们仨已经在岐山读了十一年的书，明年就要肄业归家。岐山要招新的学生来。岐伯就带着三人，到各大山海招生。
过了泰山和各大江海，都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巫师。武夷山孙意涵，却已经名扬四海。都道是巫中龙凤，千年难遇。
庄淼第一次见孙意涵，是在武夷山剑会上。
武夷山剑会，是武夷山年年都办的大事。武夷山尚武。不似巫山勇猛之武，武夷山追求雅致的武。武夷山每个巫师，都会去考剑术级。
每年剑会，也就是巫师考级的时候。
庄淼因为不是拿剑的巫师，就对剑会十分不上心。若不是梁聪说剑会周围会有卖桂圆的，庄淼也不会去。
装淼爱吃桂圆，还是和未曾谋面的母亲有关。
母亲爱吃桂圆，每次和父亲吵架，父亲都怯怯捧来桂圆给母亲。母亲如果要父亲帮忙剥皮，就是不生气了，如果自己直接拿起来吃，就是还在生气。这时候父亲就最好先离开一会儿。母亲不是什么厉害的巫师，却总能降得住身为千年圣巫的父亲。
到了剑会，庄淼被那排面给惊到了。环山抱湖，层云锁峰。众巫师环坐在层云之上，俯观后生湖面交锋。
岐伯受邀请，坐在了东方偏上的位置。那里可以全方位观察赛场上学生们的每一个动作。
梁聪在西方随意找了两个空位置坐下，给庄淼占住一个。
庄淼已经开始到处搜罗，去找桂圆买了。
果然商家永远不会错过盛况。环山路上云层间，商贩们见缝插针。庄淼还没买到桂圆呢，怀里已经揣了满满当当的零碎物件。
忽然间，一阵馥郁清香传来，继而是一声叫卖“武夷山铁罗汉啦！”
庄淼一惊：武夷山不是道家圣地？人家作风，一向如流水般清雅，就是追求道家气质。卖罗汉的在这里是不是不太聪明。
走近来看：啊是武夷山岩茶铁罗汉！跟铁观音的取名应该是一个逻辑吧。
不过庄淼向来喜欢喝绿茶。龙井毛尖之类的，不管是不是上品，她都喝。喝了许多年，也没品精装的茶叶和散装的茶叶有什么大区别。精装的贵一些。
这贴罗汉看起来确实有点禅的意味。绿叶红镶边，活像一圈佛光。
“姐！你这里就卖一种茶吗？”庄淼凑过来问。
摊主抬头，笑嘻嘻答道：“是啊，卖茶的忒多，我们大多都专挑一样卖，好跟外来不懂茶的客人解释。”
庄淼捏了一片茶叶，含在嘴里，用舌尖和上颚磨了一会儿，频频点头：“茶好。绿茶清冽，提神净念，乌龙茶温和，醒念却也温柔。”
卖茶摊主听了赞许，居然没有高兴的样子，无端叹了口气。
庄淼问道：“姐为什么叹气啊？”
摊主无奈道：“人族地界现在越来越浮躁了，很少有人喝茶了。生意不好做了呀。再加上，哎。”
庄淼在人族地界，也喝过不少人间奇奇怪怪的饮品。别说，那些饮品划过嗓子的时候，刺激非凡。快乐水穿肠而过，人生得到短暂的慰藉。
被这“再加上”吊足了口味，庄淼追问：“加上什么？”
“人间现如今不崇尚念力了，七情得不到中和，六欲难填。茶道茶心，就要到死神地界报道了。我们这些文化巫师，生来的使命，就是宣扬各自的文化。茶道萎靡，我们这些巫师，也正在被其他饮品文化的巫师取代。时日不多了啊。不像你们这些维护安全的杀伐巫师，永远都能被需要。”摊主的语气，略有些羡慕，也有些不服。
平日里欢脱不安生的庄淼，突然沉稳了下来，柔声细语对摊主说：“姐姐，事实确实如您所说，可是大可不必过于忧心。人族心境浮乱，巫族向来仰仗人族文明与自然力量滋养，二者缺一不可。茶道巫师，仰仗自然三分，仰仗人心七分。大多人族饮茶，不是为了逢迎利益相关的客人，就是故作高雅，不懂装懂。茶道难行，茶巫难存，确实是个问题，但是……”
摊主被这“但是”吊足了口味。庄淼余光里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偏偏少年，在另一个摊位上，听到“但是”之后，静止了下来。
庄淼笑道：“但是风中自有花草香！险种自有机。你看这人间七情动荡，六欲不平，何不利用这种不平衡，动态博弈，在嘈杂的意念集合中，夺取茶道一席之位，将动荡化为力量，给予茶道新的诠释，让人族在茶中获得新纪元迫切需求的情感与物质满足。安全，归属，自尊，自我实现，是当代人族迫切需要的感情，将这些融入到茶道中，茶道将重获新生。”
那白衣少年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细细端详了一下庄淼。
庄淼感受到那少年的眼神，转身看了看那少年。
庄淼一惊。刚开始以为是个翩翩公子，谁料竟是个束发姑娘。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双唇淡粉。一身白衣，是汉朝的设计，袖口紧缩，刚好露出一双白玉手。下摆有烟云锁山的刺绣，是武夷山的经典图腾，据说可以维护念力洁净。
庄淼因要回茶叶摊主的话，匆匆回过眼神，看着摊主继续说“譬如，您将人族虚荣，与茶道联合起来，给茶道一个品牌宇宙，让人们前来攀附，渐渐的，他们就会对茶趋之若鹜。生意早晚会红火起来。”
摊主摸着脑袋，看样子没怎么听清庄淼的意思。不过大致听出，庄淼是提倡利用人间虚荣。那可是集合和了七情六欲的类魔情愫，利用起来，可灭人意念。
摊主怒斥道：“你是哪山的巫师，在这里大言不惭，巫师以净化人族神智，维护意念纯净为本职。看你是一个段位不低的杀伐巫师，竟然想出这样邪门的路子。”
“您别喷，利用情感，先造势，等人间有了氛围，在深入渗透茶道理念，岂不妙哉？人族愚钝，苦劝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庄淼解释道。
摊主觉得庄淼癫狂，挥袖收了茶叶，转身走了。
“哎哎姐！大姐！我还要买茶叶呢！”庄淼吼。
束发少女走向前来，不吱声。
庄淼忿忿回头，撞上一张冷峻寡淡的脸，吓一哆嗦。
少女音调低沉：“有些事，可想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