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淞沪会战,草鞋兵一鸣惊人

同一个秋夜,在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国际大都市上海,应该是最好的时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车辆往来如梭,有钱人们正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繁喧异常。然而,今夜的上海滩上却是黑灯瞎火,寂如坟场。

这里,中日双方正在进行淞沪会战。

在异国的土地上进行侵略战争的日军不打夜战,夜晚一到,他们就挂起了免战牌。因而,白天激烈的枪炮声、喊杀声,这会儿都听不到了,但是夜幕中到处都潜伏着危机。朦胧的天光映照下,随处可见散碎的瓦砾,打坏的楼房,炮筒依然昂立却炸得东倒西歪,千疮百孔的坦克,地上横陈的尸体。就连街道两边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也未能幸免,它们的粗枝大叶大都被白天的枪弹削去了,烧焦烧黑的枝干还散发着呛人的浓烟,向夜空伸去的枝枝桠桠像是伤者伸出的断肢残臂……没有灯光,没有人迹,没有市声,只有那些啃噬尸体的野狗在废墟上游动。这些家伙很警惕,蹲在哪个旮旯,暗夜中闪动着它们绿灯泡似的小眼睛。一有风吹草动,这些游魂似的家伙,唰地一下,箭一般倏然而逝,平添了战争的恐怖气氛。这就是中日双方目前已经陈兵百万,激烈厮杀,非要争个你输我赢的淞沪战场。这场会战从8月开始,已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在这里。淞沪会战的引起及具体进程是这样的:8月9日,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和士兵斋藤要藏驱车闯入虹桥军用机场挑衅,被中国士兵当场击毙。驻沪日军以此为借口,要挟中国政府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日本的无理要求被中国方面断然拒绝,于是,日本军方立即动员驻上海的海军陆战队4000余人及舰艇登陆人员和“日侨义勇团”共万余人紧急备战。11日,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将军指挥八十八师、八十七师在上海杨树浦及虹口以北布防,中国空军也开始由华北向上海方向集结。13日,日本海军陆战队先发制人,首先由虹口向天通庵车站至横浜路段向中国军队开枪挑衅,再以一部向宝山路、八字桥、天通庵路进攻,都被八十八师击退。13日,蒋介石下令将张治中部改编为第九集团军,14日拂晓,张治中指挥部队对日军发起反击。起初形势一片大好。日军上海陆战队被包围,但因为准备不足,重炮等装备各方面都不够,未能将敌全歼,两军处于相持阶段。这时,中国方面组成了以冯玉祥将军为司令长官,顾祝同为副长官的第三战区司令部,蒋介石并派陈诚到上海视察,决计增兵。而后蒋介石亲自到上海指挥战事。他将三十六师、九十八师投入攻击,同时将进攻重点指向汇山码头,企图由中央突破,将日军截成两段。日军统帅部这时也组建了上海派遣军司令部,松井石根上将为司令官,并从日本国内增派了第三、十一师团到上海参战。这样,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杨森的二十军和另一支川军四十三军赶到上海时,中国军队已增至6个集团军共70余万人,蒋介石自兼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自此,淞沪会战全面展开,双方就打得难解难分,而且十分惨烈,对此,前期中国军队名义上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有个形象的比喻:“上海战事就像一架绞肉机,无论填进去多少军队,都填不够。”

杨森的二十军和郭汝栋的四十三军,是从贵州火速赶来参战的。四十三军其实就只有二十六师一个师,两个旅,不到一万人,军长郭汝栋,师长刘雨卿。郭汝栋不过是挂个名。杨森的二十军和刘雨卿的二十六师,这两支部队是两年多之前奉命由四川到贵州都匀、独山一带围堵中央红军,之后一直驻防黔南。“七七”事变后,杨森、刘雨卿同刘湘一样,积极请缨抗战获准,于是这两支部队立刻日夜兼程赶赴上海作战。这是最先出川作战的川军。杨森的二十军,尤其是刘雨卿的二十六师不到一万人的部队,装备在川军中是最差的,也是最穷的,去参加淞沪会战时长途行军,翻山越岭,每天走100多里。晚上宿营时,好些战士还连夜挑灯打草鞋,赶着第二天行军穿。有记者去采访,官兵们豪迈地说:“这是去打国仗!我们吃苦受累,哪怕就是牺牲生命,也是心甘情愿。如果还是去打内战,老子们早就不干了!”从贵州到上海,原计划无论如何要走59天,结果他们日夜兼程,只用了24天,创造了行军奇迹。

两支部队进入阵地后,在他们的左右并肩作战的是两支中央军的精锐,这就是孙元良的八十八师和宋希濂的八十七师,这是两支王牌部队,在会战中打得日军嗷嗷的。这两支王牌部队的官兵头戴德式钢盔,脚穿皮鞋,一色德式精良武器,训练有素。这样一来,就越发将脚穿草鞋,身背大刀斗笠,着黄土布单薄军服,手持川造步枪的川军比较映衬得简直像是一群讨口子。然而就是这样的军队,两仗打下来,竟打出了威风,打得让敌我双方都对川军刮目相看。杨森的二十军就不说了,连二十六师也成了淞沪会战中,中国军队打得最好的五个师之一。

二十六师最初在师长刘雨卿带领下,奉命到战斗最激烈的大场镇接防时,防守此处的税警总团已经节节败退,处于崩溃前夕,主阵地全部暴露在日军面前。不要小看这个税警总团,其实它的编制配备比一个正规师都强。全团官兵足有一万多人。武器装备也是中国军队中最好的。它原是“财神爷”,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宋子文的专属部队,是宋子文一手一脚武装起来的。在一般人看来,让川军二十六师去顶替税警总团,简直就是在开玩笑,拿川军的命不当一回事。

接手阵地的当夜,刘雨卿在前线召集全师营以上的军官开会。会上他重申:“我们是四川军人,也是中国军人。我们是背负着家乡父老的期望来打日本的,现在是我们军人救亡图存,报效祖国的时候了!我就不信日本人战无不胜。在山西,八路军一一五师已经给我们做了榜样,他们同样装备不好,可是取得了平型关大捷。大家说,有没有战胜日本人的信心?”

军官们纷纷表态,慷慨激昂:

“我们是人,日本人也是人。未必他们的脑壳子弹就打不进,笑话!啥子事要试才晓得,我们川军就是要同日本人试一试,较量较量!”

“日本人怕打夜仗,我们就专摸这些龟儿的夜螺蛳!”

……

打败税警总团的日军,根本就没有把刚来的这些草鞋兵放在眼里。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当夜,二十六师奇迹般地将税警总团丢失的阵地悉数拿回。第二天一早,恼羞成怒的日军拼命向二十六师进行反击。照例是三板斧:先是飞机炸,后是大炮轰,最后一群群马蜂似的日军,躲在坦克后冲锋。二十六师没有大炮还击,连轻重机枪也少得可怜。官兵只能靠勇敢、机智,还有牺牲,以命相搏地去同日军拼。日军的坦克冲上来时,好些川军士兵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铁壳怪物。见它横冲直撞,无坚不摧,一时,好些官兵都愣了。这东西咋怪头怪脑的?样子像草鞋虫,肚子上又在冒火?好些官兵都不知该如何办,这就被那些钢铁怪物喷吐的火舌扫倒了一批又一批。

终于有人醒悟过来,想出了以命相搏的办法。川军擅长使用手榴弹,又不怕死,他们在身上缠满手榴弹,见坦克轧轧轧地冲上来时,这就有人从战壕里,或是从打垮了的楼房里冲出来,巧妙地利用地形地物躲开射击,跳上坦克,将坦克车的盖子一揭,将拉了弦的集束手榴弹往里一灌,再狠命将盖子一按;或是干脆朝坦克车下面一钻。随即,只听轰、轰巨响,天崩地裂,血肉横飞。好些川军官兵就这样在炸毁坦克的同时,与敌人同归于尽。而失去了坦克掩护的日军同大批涌上、视死如归的草鞋兵搅在了一起。近战肉搏是川军的拿手好戏。这样一来,二十六师打退了日军的一次次进攻,他们用血肉,用牺牲,始终坚守着阵地。

就是这样,二十六师的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与日军鏖战了七昼夜,阵地仍在手中,损失却相当惨重。全师的团长中的两个阵亡,11个营长伤亡。两个旅长的指挥部被炸,两个旅长都身负重伤,指挥部里其他人也都有伤亡。到二十六师接到命令要被替换下来时,刘师长一检点,部队只剩下不到1000人了。二十六师就是这样成为淞沪战场上中国军队战绩最好的五个师之一,在受到中央军委明令嘉奖的同时,得到三万元大洋奖赏。

杨森的二十军进入阵地后,为了预防日机空袭,阵地上白天不能冒烟,全军官兵吃饭只能一早一晚,每天只吃两餐,生活虽艰苦,部队士气仍然旺盛。陈家行是关键区域,当杨森接手时,情况也是相当严重,好多阵地已经丢失。薛岳显得有些不讲理,命令杨森无论如何把陈家行拿回来!

薛岳,字伯陵,广东乐昌人,原名薛仰岳,因崇敬岳飞,后来干脆将名字直截了当地改为薛岳。他是蒋介石身边不可多得的真正能打的战将。红军长征时,他带10万国民党中央军一直跟在红军后面追。蒋介石把红军视为洪水猛兽,一心尽快“剿灭”之,在身边战将如林中单单挑中薛岳,可见此人的分量。薛岳率兵追到贵州时,同杨森打过交道,因此两人之间并不陌生。淞沪会战开始后,时任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的薛岳奉令驰赴上海指挥作战,杨森归他指挥。

杨森接受了任务,立刻布置。一三四师师长杨汉忠是他的侄儿,杨森打起仗来六亲不认,他要杨汉忠担任部队先锋。

全军发起冲锋是在午夜。日军火力很猛。在烛天的火光中,进攻的川军一排排倒下去,像是被锋利的镰刀割倒在地的一茬茬稻谷,人死得像垒草垛子似的。天亮前,全军终于拿下了陈家行全部阵地,胜利了。

可是胜利是用血换来的。靠前指挥的一三四师师长杨汉忠是用担架从前线抬下来的。此后的数日里,该师突前的八〇二团官兵在团长林相侯,营长先纠华、彭泽生、魏巨川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在日军发起凶猛的反击时,死战不退。援军到时,全团官兵几乎全部牺牲。八〇四团也是这样,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重创日军。打下来,全团营长中,只剩彭焕文一人,连长非伤即死,排长只剩下四人,士兵只剩120余人!团长向文彬因战功突出,在一天之内由中校而上校,而少将,这样的升迁,在淞沪战场上绝无仅有,也是民国以来绝无仅有。

今天的这个晚上,夜,已经深了。在一幢门窗虽然被日军的炮火掀翻打烂,但还稍微像个样子的楼房里,杨森蹲在地上,正在同战区司令长官薛岳通电话。他在向薛长官汇报战前准备,攻击时间等,并要求薛长官届时用炮火支援!

今晚是这两支川军在上海打的最后之战。这一战是他们自己去要求来的。这两支川军在上海已经打了10天,打得相当不错,但伤亡也相当惨重,官兵折损了三分之二还多。本来,蒋介石已经下令,让这两支川军拉下去休整。然而杨森和隶属于杨森指挥的刘雨卿都不愿意就这样下去,主动请战,要求今夜向对面的谷寿夫师团发起最后一战,拿下蕴藻浜,收一个漂亮的豹尾。

蒋介石亲自答应了他们的请战要求。

借着阴沉沉的天幕上不时划过的闪电,可以看清杨森这个人。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尖嘴猴腮。时年43岁的他很精干,相貌虽不行,可一双眼睛富有穿透力。今夜他腰上束一条宽宽的军用皮带,皮带的一边挎一只可尔提手枪,枪套的盖子打开,随时准备抽枪投入战斗。他的随身副官,也是他的远房侄子杨武,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杨森,字子惠,四川广安人。在四川,他可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20年代他当四川督理(相当于四川省政府主席),主持川政时,人还很年轻。他特别喜欢体育运动,对成都的市政建设贡献也很大。过后,他被后起之秀,国民政府二十四军、二十八军、二十九军军长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联手,当然背后有刘湘支持,用武力赶出成都,赶回了他的老家广安一带,直到两年前奉命率军去贵州堵截红军,然后率军进入淞沪战场作战。

杨森在成都,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很多,这里面有好有坏。好的如上所述。坏的,其实也不一定就是坏的,反正是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风流逸事。说是当时在成都,他坐汽车上街,只要见到他喜欢的女子,他都要下车来,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他就是杨森,要女子跟他上车。上车干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或是嫁给他,或是同他睡睡,消除他见到女子后引起的强烈亢奋。在他众多的妻妾中,有嫁给他后又继续上大学的,因为红杏出墙,他一怒之下,派人将男女杀害,手段之残暴,令人发指。还有,他脾气暴躁,爱说粗话,爱动手打人,就是对他忠心耿耿,也最为他信任,随侍身边的侄儿副官杨武,两句话不对,他也是拳头脚头打去,擂鼓似的,经常打得杨武鼻血长流。杨武,其实叫杨五,乡下人起名不讲究,杨五在家排行第五,是跟了族叔杨森后,杨森将他的“五”改为了“武”。

这会儿,电话中的薛岳答应了杨森的要求,说是委员长刚把手上为数不多的王牌炮兵部队,驻南京的独立炮兵第一、二、三、四炮兵旅,已经悉数调往上海战场参加会战。他的战区分到了第一旅。在杨森的二十军及隶属的二十六师向日军发起攻击时,他让这个炮兵旅全力支援。完了,薛岳在电话中开了一句玩笑:“别人享受不到这样高的待遇,谁叫你们川军打得呱呱叫呢,连委座都是夸奖的!”

杨森大喜过望。他知道,这是委员长孤注一掷了,这四个炮兵旅的这批山炮,是新近从德国购进的大口径最先进的山炮,是中国陆军中大炮口径最大、最优良的炮种,就是放在世界上,也是先进的。

午夜时分,下起了大雨。攻击开始了。在蕴藻浜一线,突然爆发了猛烈的炮声,上百门福卜斯75毫米山炮,对日军进行了长时间的齐射,把天都打红了,地上亮得有根针都看得清。最初的打击,把日军完全打懵了,没有反击。然而,这种沉默最多不过持续了十几分钟,日军马上开始了反击,各种炮,听声音有小钢炮、平射炮,野炮也汇入其中。一时,双方开始了炮战。漆黑的天幕上,双方的炮弹像金色的犁铧,一串赶着一串,往来穿梭,之中又互相撕扯,在空中对撞的炮弹,猛烈地爆裂开来,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向四处溅射。中国军队的火力一时压倒了日军。杨森就是这时下令全线冲锋的。烟雾腾腾,墙倒树倾楼塌,火海一片中,二十军和二十六师的大部分攻击部队一下就冲过了前线。二十军副军长夏炯竟然亲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带领两个团冲在最前面。因为经过精心准备,数小时后,川军一举拿下了蕴藻浜。

也许是因为黑夜,日军没有进行拼死反击。战斗结束后,杨森打电话询问刘雨卿二十六师情况怎样?刘师长报告,损失相当惨重,团、营级以下军官大都战死,部队所剩无几。

天亮了,下了一夜的雨也停了。胜利来之不易,杨森心中高兴,无论随侍身边的副官杨武如何劝阻,他都坚持要上前沿阵地去视察一番。不仅如此,因为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马上就要带人来从他们手中接过阵地,为了隆重交接,他特意换上了将军服,并佩上了金光闪闪的将星。

“军长,你这样不行哟……”带两个弁兵跟在他身边的杨武,一路走一边劝,絮絮叨叨的,着实影响杨森的好心情。晨光初露中,沿着泥泞的道路向前走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情景是可怕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到处都是敌我双方横陈的尸体。有些一荡一荡的水潭里是红的,洇着血,还有残肢断臂。昨天还在的一些残破的楼房,这会儿几乎是全部倒塌了。有一座被炸塌了的教堂还在燃烧,冒烟的梁柱在不远处形成巨大的火堆,黑色的烟柱从那里升起来,向天边慢慢散开,把本来很好的天空污染成了一片阴惨的丧帷。拐过一个弯,就到侄儿一三四师师长杨汉忠据守的前沿阵地了。出现在左右两边的几幢楼房,昨夜被敌人的大炮打垮后,又被机关枪逐一扫过,扫得像是矗立着的几架骷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眼前一亮,前面隔着一条相当宽阔的马路,就是昨夜被赶了出去的日军。枪炮声已经停息,激战了一夜的敌我双方,就像两个拳击巨人,都累得鼻青脸肿地瘫下了。马路过面的敌占区这时清风雅静。这边许多官兵,伏在草草挖成的战壕里,或是堡垒里,持枪向对面监视。而更多疲惫至极的士兵,抱着枪就睡着了。

一路上,见到突然出现的军长,官兵们都赶快立正,给军长敬礼。只有身边的杨武讨厌,一直不依不饶,要军长回去。杨森毛了,随手从路边的柳树上掰下一枝青青的柳条,就要给杨武打去,这时情况发生了!

只听“嗵!”的一响,杨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侍在他身边的杨武像个青蛙一样一跃而起,猛地向他扑来。就在杨森被杨武扑倒在地之时,咣的一声爆炸了。原来,马路对面龟缩在一幢破楼上的鬼子,居高临下地发现对面走来的是个将军,小钢炮一炮吊来,吊得相当准,如果不是杨武以身相救,杨森就没命了。路边的官兵一拥而上。立刻,这边的轻重机枪开火,消灭了日军那个火力点。

带伤重返前线的一三四师师长杨汉忠完全不知道军长要来视察。闻讯赶来后,这才发现了被扑倒在地的军长和牺牲在军长身上的杨武。杨武死得很惨,一身血肉模糊,那张娃娃脸上的神情却是欣慰的,而一副有些疏淡的眉毛却皱得紧紧的。杨汉忠赶紧吩咐身边的警卫掩护着军长,并让人将杨武抬到了他的指挥部。

“五娃,幺叔对不起你!”蹲在杨武的尸体前,从来不哭的杨森落泪了。他伸出手去拂了拂杨武紧皱的有些疏淡的眉毛,他说:“放心,五娃,幺叔以后再不任性了,你就放心去吧!”他知道了为他献身的这位远房侄儿的担心。杨汉忠提出将五娃的遗体就近埋葬,可杨森坚决不同意,他要把五娃的遗体派人送回四川,送回广安老家,安葬在杨氏墓园里。

“好!军长!”杨汉忠保证:“这事交给我办,幺叔你就放心吧!”这是杨汉忠第一次在人前称杨森为幺叔。

随后,杨森回到了二十军军部,这是一个安全地带。二十六师师长刘雨卿也来了。检点两支部队,杨森的二十军,团以下官兵共伤亡7000余人,余部5000余人,最多只能勉强编一个师了。二十六师的官兵几乎全都打光,有的连留存下来的士兵仅八九人……全师只剩下不到1000人了。

孙元良率部来接防了。中央军就是不同,孙元良部是乘汽车来换防的。一辆辆敞篷十轮大卡车,就像是一条游动的长龙,满载着八十八师官兵,风啸着鱼贯而来,很快就到达了这两支川军防守的任何一处。车未停稳,八十八师的官兵们就从车上纷纷跳下,然后迅速进入阵地,做好了战斗准备。八十八师装备精良。官兵戴在头上的是德式钢盔,手中的枪有步枪,半自动步枪,枪管上的幽蓝,以及上在半自动步枪上的雪亮刺刀,全都在清亮的晨曦中闪闪发光。

孙元良是坐在一辆敞篷吉普车上来的,他带来接防的一大批官佐,坐在后面的一辆辆吉普车上。杨森、刘雨卿,还有二十军副军长夏炯,以及杨汉忠等一批川军军官已经等在那里。

“敬礼!”还很远,孙元良就从车上站起来,向等在那里的杨森、刘雨卿等人举手敬礼。坐在他后面的一辆辆吉普车上的官佐们,随着师长这一声,也全都站起敬礼。川军军官举手还礼,杨森和刘雨卿不禁注意看去,时年30岁的孙元良,高高的个子,挺直胸脯,身量相貌酷似他叔父孙震。他头上戴顶钢盔,一身合体的将校呢军服穿在身上,佩戴着标志中将军衔的金色将星,腰上束一条整齐的斜皮带,佩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脚上穿一双黑亮的马靴,身材笔直,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条脸,脸上浓眉星目。这一切,都显示出一种神武有力的风采。他的脸略微有些清瘦,白白的皮肤,使人想起他是从温柔富贵乡成都走出来的,是一个先去读北京大学,然后又投笔从戎的书生,但他的剑眉和眼睛中闪露出的果敢神情,却是那种只有经历过残酷战争考验的人才有的。加上他那挺直的鼻梁,刚毅的紧闭着的嘴角,让杨森和刘雨卿觉得,把经过多日血战,上万官兵用命换来的阵地交到这样的将军手中,是可以放心的。

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的孙元良上前一步,挨次紧紧握了握杨森、夏炯、刘雨卿和杨汉忠等人的手,他用成都话说:“你们二十军,你们二十六师打得很好,打得呱呱叫。我们八十八师要向你们学习!你们放心下去吧,我们决不会让鬼子占半点便宜!”

分别的时候到了。已经交出了各处阵地的川军官兵们穿在身上的草黄色单薄军衣破烂,不是泥就是血。好些官兵都受了伤,轻伤的兵们,用担架或是用竹竿、木棒做成的临时担架,抬着重伤的官兵离去,一个个就像是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回来似的,相当悲壮。而就是这些手持劣质武器,破衣烂衫,黄皮寡瘦,路都走不稳了的川军,竟是淞沪战场上打得最好的中国军队之一。

清亮的晨光中,八十八师的官兵们向胜利走下战场的这两支川军官兵致以长久的注目礼。

之后,孙元良一直率领八十八师,自始至终地参加完三个多月的会战,坚守闸北阵地达76日,日军屡攻不下,伤亡惨重。之后,孙元良升任七十二军军长,获颁云麾勋章。他带的部队一直是国民党军队的绝对主力。然而1948年,身为兵团司令的孙元良在淮海大战中,被解放军打得大败。1949年,他和他的叔父孙震一样,都到了台湾。2007年5月25日,抗日名将孙元良在台湾辞世,享年103岁,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生中活得最久的。这些,都是题外话。

南京总统府,蒋介石这天显得精神振奋。淞沪会战以来,整体上看,日军并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特别他得知杨森的二十军和刘雨卿的二十六师这两支疲弱之师,竟取得了那样的胜利,更让他平添了底气。他已经下令,他今天要接见杨森。上午他有两个国事活动,先后接见德国驻中国大使陶德曼、苏联驻中国大使鲍格莫洛夫,然后接见杨森。

上午9时,外交部长王宠惠陪同德国大使陶德曼准时来了。

“我国元首对中国人民一向怀着友好的感情。”陶德曼是个中国通,他担任驻华大使有年,谙熟中国及亚洲各国形势,满口娴熟的外交词汇:“元首让我郑重转告委员长,中日之战是个误会。我国愿意出面劝说日本对贵国停止战争,转而合作,共同对付东方那个我们共同的敌人。”在陶大使准确无误地传达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的意思之时,蒋介石用他那双鹰眼冷漠地打量着大使,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德国与日本是军事盟友,德日两国1936年11月在德国首都柏林签订了“日德防共协定”,后来又加进一个意大利,三国结成军事轴心国。他想,反共当然是好,问题是现在日本人放着苏俄不打,却来打中国,而且日甚一日。如此,你德国大使说的这番话岂不是空话、废话、假话!

“感谢贵国元首对我国的友好感情,尤其感谢贵国元首对目前中日间关系的关切。”在陶大使致辞后,委员长说话了:“在中日爆发全面战争前,我就通过贵国政府转告日本,当今威胁中国的是苏俄支持下的中国共产党和他们的军队。希望日本克制。因为从长远看,威胁亚洲、欧洲及全世界的是苏俄及苏俄派生出来的红色革命,也就是赤祸!为此,我们甚至可以做出最大的牺牲,将日本占领了的我国东北三省,还有华北暂时搁置,联手对付苏俄。可是,情况是大使看到的。日本朝野一些人目光短浅,对我国得寸进尺!逼不得已,本委员长乃对日宣战,带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对日进行全面抗战!”蒋介石这番话可谓掷地有声,其间的愤懑、委屈溢于言表。

但蒋介石说这番话时,内心十分复杂。年初,陶德曼就带来日本朝野的口信,说是中国只要答应三个条件,就可以停战休兵。这三个条件是:1.宣布内蒙古自治。2.划东北到平津为非军事区。3.停止抗日的一切活动。当时,蒋介石私心以为,这三个条件是可以答应的,而且就连白崇禧、顾祝同、徐永昌、唐生智这些人也认为是可以接受的,白崇禧甚至说:“既然条件就是这样,那么何必还要一定打仗呢!”一来因为国内的抗战呼声强烈,二来日本国内政局多变,让这样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是,据我所知!”陶大使笑微微的反驳:“上海之战之演化为双方陈兵百万的淞沪会战,并非日方本意,而是……”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到了,看蒋介石一愣,陶德曼笑了笑:“不过,纵然已经如此,我国元首还是让我转告委员长,我国愿意在其中居间调停。当然,首先委员长要有这个意思!”

“好的,好的!”蒋介石赶快抓住,随即看了看陪坐在侧的外交部长王宠惠,“这个,这个,王部长你要同陶大使细细议议,嗯!”

“是是是。”王宠惠连连点头答应。他当然明白委员长的意思,谈,当然可以谈的,只要对我有利。又谈到了一些话,意思传达到了,委员长又是一个惜时如金的人,德国大使陶德曼这就站起身来,鞠躬,告辞,由外交部长王宠惠陪着去了。

站在阳台上,目送王宠惠陪着陶大使离去的身影,蒋介石不由想,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哪头为重,哪头为轻,哪头需抓紧,哪头是雾中看花,画饼充饥,我心中当然是有数的。让王宠惠同陶德曼谈去吧,磨去吧,谈得好,磨得成当然好,不成也不要紧。

不一会儿,张群陪着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来了。苏联大使由张群陪同,显然级别要高一些。大使长得又高又胖,一头银发,身着灰西装。双方落座后,大使首先转达了斯大林大元帅对委员长的问候,大使没有用那么多外交辞令,话是开宗明义的,实质性的。苏联大使表达了苏联政府对日本侵略者的强烈谴责,表示要一如既往地从道义上、军事物资上给中国以支持。他代表苏联政府向委员长表示,希望两国尽快签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同时明确表示,只有苏中双方签订了这份条约,苏联才能更好地履行条约一方所应有的责任和义务。苏联大使这一番话言简意赅,让陪坐在侧的,如今身兼多项要职的张群不禁点头微笑,对苏联大使的口才表示赞赏。委员长对苏联本身有相当的抵触和警惕,但形势如此,迫不及待要灭亡中国的是日本不是苏联,因此,对于苏联大使传达的斯大林大元帅这个近似最后通牒,委员长当即表示同意,并指示张群立即陪大使去外交部签订条约。

就在这天,外交部长王宠惠同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各自代表本国政府签订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苏方当即答应向中方提供一笔5000万美元的军事贷款,同时还有向中国派军事代表团,向中国提供军事物资援助的内容等。这样,在美国还没有对日宣战前,苏联是对中国抗日战争当时帮助最大、援助最多的国家。前后赴中国参战的飞机有880多架,坦克100余辆,各种装备难以计数。抗战八年中,有200多名苏联飞行员牺牲在中国各地的抗日战场上。

下午,蒋介石接见了杨森。

杨森的二十军拉下来在南京附近休整,军委下拨五万元大洋以资奖励。杨森接到委员长侍从室电话后,喜不自禁,可刚从战场上下来,军服又破又旧,已经不成个样子,怎么办呢?灵机一动,他想到南京三道高井旧货摊区卖的东西应有尽有,从日本军官的东洋大刀,到中国将军的服装都有。他赶紧去买了一套,佩上陆军中将军衔,按时驱车去了总统府。蒋介石长袍马褂,光头,身姿笔挺,杨森给委员长立正,敬礼后,喊操似的大声说:“委员长,我把在上海作战的情况向你报告。”

“唔,坐坐!”蒋介石很和气,把手几招,率先坐下,说:“不必了,不必了。这个,这个,情况,我都清楚,你的部队打得不错,还有你们川军,这个,这个二十六师也打得相当好。这个,这个是,我很满意。”杨森这才发现,蒋介石现在说话爱用“这个,这个”过渡,“这个,这个”得他头发昏。

“我部官兵奋勇杀敌,视死如归,斗志昂扬,这都是委座精神的感召。”杨森说时挺了挺胸。

“是的,是的。”蒋介石越发高兴:“不过,你的部队减员也不少,你放心。中央从国外采购的一批优等军火马上就要回来了。我马上给你们补充!”显然,委员长说的“你们”包含刘雨卿的二十六师。“这样优秀的部队不补充,还要补充哪支部队!”蒋介石继续说:“这个,这个,你的二十军整编以后,是甲种军,三个师,外加一个独立旅,怎么样?”杨森一听,喜不自禁,霍地一下站起,叭地磕响皮鞋,胸脯一挺,头一昂,喊操似的说:“感谢委座,我二十军以后更当为抗战尽心尽力杀敌!”

蒋介石笑笑,又把手招招,示意喜不自禁的杨森坐下:“我还要给你加担子。我已经告诉军委,马上提升你为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兼二十军军长。这个,这个,以后王泽浚(王缵绪之子)的四十四军和欧震的第四军,都这个,这个,划归你的集团军。归你管。这个,这个,你的军衔晋升为陆军上将。”

杨森简直就像《儒林外史》的范进中举,一时没有回过神,眼睛都直了,简直不敢相信有这样天大的好事,然而这却是真的。

“这个,这个,子惠,你还有事吗?”蒋介石亲切地叫着他的字,显然是表示接见已经结束了。

“感谢委座栽培!”杨森这才一下清醒,霍地站起身来,胸脯一挺,脚下一双皮鞋一磕,给蒋介石敬了个军礼,大声说:“以后我杨子惠要更好地报效党国,在所不辞!”

“这个,这个,好的,好的!”蒋介石站起身来,伸出手,同杨森握了握。临别时,又特意嘱咐杨森到军政部去办一应相关手续。

杨森离去后,蒋介石走出屋去,站在阳台上,目视着杨森离去的身影。委员长办公室是在一处单独的清幽小院里,花香鸟语。一条小路,从委员长站的那幢法式小楼下伸出去,一直伸向独院尽处的红漆中式小门。门前有警卫站岗,门内侧有一个小小的传达室。只见个子不高,精力旺盛的杨子惠甩开大步,迈着军人均匀的步伐向前走去。这时委员长的心中是且喜且忧。喜的是像川军,尤其像杨森这样装备简陋的杂牌军,竟可以在战场上打得这样好;喜的是他又得到一个杨森,成了他的亲信;民族战争真是像一座淬火炉,一架鼓风机,平时弱不禁风的队伍,放到这样的战场上去,竟一下就从一堆烂铁淬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剑。二十军如此,二十六师也是如此。那么,已经到了陕西,马上就要到山西参战的二十二集团军,还有正在从水路出川的二十三集团军,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他们都是川军、杂牌军。

但是,让他忧的地方也正在这里。消灭属于各地军阀的杂牌军,尤其是共产党的军队,是他的既定目的。如果不是该死的日本人打来,所有的杂牌军,包括被胡宗南的部队包围在延安的共产党首脑机关及共产党军队,不是早就被他一个个解决了吗?!就在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之前,他已经在重庆整肃川康方面的军队,刘甫澄已经被他逼到了死角……而这样一来,一拖,要达到他在中国实现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个领袖的目的,又不知要等到哪天了!还有,最近他看过一份同中国各地军队都交过手的一位日本军官写的日军内部资料,那位日本军官深有感触地说:一般而言,同中国的中央军交手,日本兵可以一打二;同阎锡山的晋军交手,是一打三,同八路军交手,是一打一……这是多么可怕的对比!照此下去,还得了吗?这个,这个,岂不是养虎遗患吗?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杨森已经走到了那株塔松前,马上就要出门了,可这时杨森却突然转过身来,朝他这边望。委员长赶紧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生怕杨森发现了自己正在看他。杨森这样,或许是出于感恩的留恋,而蒋介石这样一闪,是不愿失去他堂堂委员长的尊严。

过后,二十六师师长刘雨卿也得到了提升。他是四川省三台人,字献廷,行伍多年,骁勇善战,战前曾经在中央陆军大学受过短期培训。淞沪之战后,他被提升为二十九军军长,一直活跃在抗日战场上。1948年,当杨森在重庆当市长时,他任重庆警备司令,过后也去了台湾,任了一个闲职“国防部”中将参议,就此了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