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春熙路是早在20世纪20年代,四川督理杨森主持川政时留下的一大手笔。当时,这条街与成都任何一条长街幽巷都迥然有别,非常的繁华洋气。街长约一千米,柏油路面宽阔笔直,街道两边一色的西式洋楼,大都一楼一底或两楼一底,店铺装修豪华,出售的大都是洋货。光看商标就知道了,什么“亨得利”钟表行、“梦巴黎”时装、“双枪”自行车……这条街上,风都是香的。
每天一到晚上,这条街上人最多的地方,是春熙路大戏院。这是一个老少咸宜、不拘富穷的好地方。有钱的人买票进去看电影或看戏,没钱的人可以看门外的各式大海报。名说是大戏院,其实也随时都会演电影。戏,自然是川戏,能登上这个戏院的,自然是杨素兰这样的名角。电影呢,放映的不是美国好莱坞大片《人猿泰山》,就是中国的《火烧红莲寺》……总之,是最抢眼的片子。戏院建筑得非常阔气、舒适。随着夜幕的降临,戏院高大的门楼上,一串串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渐次亮了。然后,跳起舞来,它们在黑绒似的夜幕上闪烁、跳跃、汇聚,最后勾勒出“春熙路大戏院”这样几个艺术字体,燃烧得无声而又灿烂,让好些专门赶来看灯的人,张大嘴,伸长颈子,看着这西洋镜似的景致或高声叫好,或正发呆时,却又没了。一会儿,灯组又重新跳跃起来、汇聚起来、变幻开来,周而复始。因此,戏院门口围得人山人海,一直要持续到深夜戏院散场、熄灯时,天天如此。
然而,在这个秋风轻拂的晚上,春熙路大戏院却是一反以往的安静,门可罗雀。黑绒似的夜幕中,那一串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照样跳跃、闪烁,照样勾勒出那几个艺术字体。戏院里明明在上演川戏,铿锵的锣鼓声,高亢的帮腔声,隐隐传来。门前却静场了。经过这里的人们,在发现了异常的同时,也发现了原因,原来戏院门前有两排军装整洁的兵在站岗警卫。停车场上,以往这个时候停的大都是有钱人家的黄包车,轿车很少,而这晚却停的是一辆辆推屎爬(四川话,屎壳郎)状的小轿车。当时,小轿车在成都还是稀罕物儿,戏院停车场上停了这么多小汽车,门前又有兵站岗警卫,显然这晚春熙路大戏院是被省上哪个政要包场了。
一点不错。
这晚,春熙路大戏院被前中央驻川参谋团主任,现任成都行营主任兼重庆市市长、防空司令等多种要职的贺国光包场了。他特别邀请了刘湘原二十一军的一些高级军官并少量名人、社会贤达,总共不过四五十人来这里,先看戏,后赴宴。
但是这之中,唯缺三人,这就是最不该缺的刘湘和邓锡侯、孙震。邓锡侯、孙震这晚正在太原,情有可原。就要出川,病中的甫帅日前回大邑安仁老家探亲祭祖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甫帅此举,报上多有报道、渲染,造成了一种甫帅此去抗日就要抗到底,大有马革裹尸还的悲壮。
其实,贺国光正是瞅准了甫帅不在这个空子,有意而为之。之所以如此,自有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这目的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是想借此同这些大员联络联络感情,同时摸摸底。
足可以容纳三四百人的剧场里,座椅都已撤去,代之的是摆得相当松散的十几张小圆桌。每张圆桌上摆有四五杯盖碗茶,还有新津南河大瓜子、耀华点心、天府花生、龙泉驿水蜜桃,都是成都的名优特产。被请的军官,最低的级别也是独立旅旅长一级。似乎每个与会者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没有哪个是僭越乱坐的。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能坐到一起的,都是朋友、熟人,最少也是能谈得起的。当然,和贺国光坐在一起的几个人又当别论,因为那几个人是贺国光特别招呼在一起的,都是川中重量级人物。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有一个中心。今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的中心就在距戏台最近的两张拼在一起的方桌。无疑,这两张拼在一起的方桌是今天的首桌。坐在首桌后面正中,面向戏台的是主人贺国光,坐在他旁边的是尹昌衡。明明唐式遵和潘文华都是仁寿老乡,经历差不多,都是甫帅赖以信任,并在麾下多年征战的将军,该有话摆吧!可他们俩就是不坐在一起,而是分别坐在贺国光左右两边,明显地保持着距离。王陵基、王缵绪也是。也许是为了让方桌两边的人一样多吧,长得胖胖的,皮肤粗糙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显得有些憨,在民间轶事趣闻很多的“范哈儿”范绍增,和身着青缎长袍,梳大背头,显得非常整洁儒雅的邓汉祥,也是无可无不可地一边坐了一个。
大戏院里的目光,都自觉不自觉地围绕着这几个人转。
贺国光今天身着一袭黑缎长袍,脚穿黑直贡呢白底朝元布鞋,似乎有意给人一种偃武修文感。坐在他身边的尹昌衡,时年不过50多岁,高高的个子,坐姿很直,这是职业军人留下的痕迹,而两手却拄着一根完全不需要的龙头拐杖。身着一袭青布长袍的他,打扮得像个前清遗老似的,头上戴顶瓜皮帽,颔下护把山羊胡。贺国光一边指点着台上的川戏名角杨素兰,一边轻声对尹老英雄说着什么。尹昌衡一边看着台上的表演,一边不时微微侧过头,眯缝着眼去听贺国光说话,频频点头,不时笑笑。
这些人中,唐式遵、潘文华、范绍增马上就要率部出川抗日了。范绍增是单飞。曾为甫帅麾下师长的他,如今已经升任88军军长,为了尽可能地多筹集到一些抗日经费,他把自己在成都的一处公馆都卖了。暂不出川的王陵基、王缵绪,原先也是甫帅麾下二十一军的师长,现在也都升了,分别是七十二军、四十四军的军长。毫无疑问,这几个人,包括甫公一向器重的省政府秘书邓汉祥,甚至早就下野了的尹昌衡,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是川中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晚,唐式遵、潘文华、范绍增都穿的是军装,是黄呢将军服,腰上束一条宽宽的军皮带,大盖军帽揭来放在桌上,显得比平常威风了不少。这时,他们都没有说话,面向台上,好像都在专心看戏。少顷,一个副官状的年轻军官快步来在贺国光身边,弯下腰去,附耳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报告要来的人都到齐了之类,而此刻正好戏台上有一个小小的间隙。贺国光这就停止了与尹昌衡的轻轻说笑,站了起来,背向戏台,面向大家。
“诸位!”他说一口带有湖北口音的北平官话:“贺某今天假春熙路大戏院请大家来聚一聚。你们中,有些人马上就要出川抗日了,暂时留在川内的,也要挑起更多的担子。贺某来川有年,与在座各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借此机会,我向诸位表示感谢,也为即将出川的将军们送行。好,不多说,意思到了就行,请大家先看戏,后赴宴,随意随意!”说完向大家抱拳拱手揖揖,笑笑,坐了下去。
他这一说,戏场里就有些议论。时年47岁的贺国光耳聪目明,一边仍然不时指着台上杨素兰扮演的焦桂英,同尹昌衡说着什么,一边将旁边的议论尽可能地收入耳中。
“贺元靖这事办得巴适,我们要出去抗日了,他请我们先看戏,后赴宴,够意思!”这是师长杨国桢说的话。
“我看不见得!”坐在旁边的师长刘兆黎反驳,话说得很小声:“我看这里头有名堂。他贺元靖为啥早不请晚不请,偏偏趁甫帅不在的时候请我们?”
刘兆黎话还没有说完,马上被杨国桢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两个师长都是刘湘的贴心爱将。
而更多品级低一些的军官,比如第一次出席这样高级别的招待会,第一次听贺国光讲话的旅长们,便要口无遮拦一些,他们发表了许多对贺国光个人的评论、议论。
“我看贺元靖口才不行,文采也不行,说的尽是口水话。”
“我就不明白了,这‘贺甘草’‘贺婆婆’人不咋的,这些年却是官位猛长!”
“人家命好嘛!”
“啥子命好,是跟委员长跟得紧。”
……
“甘草”是中药里不可或缺的一味调和药,味甘性平,“婆婆”的意思更是明确无误的。这两句话的总体意思,无非是说他贺国光才干平庸,会调和,长得也没有男人味。都不是什么好话,不过,贺国光听到就听到,没有任何反应。
好在这样的评论、议论很快归于平静,因为台上的戏又开始了。贺国光很能沉住气,他表面上装得无动于衷,听而不闻,照样一边看戏,一边很有兴趣地同尹昌衡继续指点着台上的杨素兰轻声说着什么。一会儿,贺国光把谈话的范围扩大了,对坐在他左右两边的几个人有了更多的照应。他一边看戏,喝茶,嗑瓜子,逮住谁是谁,逮住什么话题聊什么话题,一副相当随意的样子。
台上演的是川戏《情探》,杨素兰已经演到多情的焦桂英得到确切消息,在京高中状元,休妻再娶的负心郎王魁是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转来了,表现出了浓重的悲哀。她一边在台上走着风摆柳似的快速碎步,甩着水袖,满腔悲怨地唱道:
纸儿、笔儿、砚儿,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
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真如吴虞所言,‘歌喉宛转,有穿云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回风聚雪之妙’。”这话是邓汉祥说的,说时,一边端起茶碗喝茶,一边看了看尹昌衡。其时,尹老先生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杨素兰,一边用长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打着拍子。
杨素兰是个艺名,台上的“她”,其实是个男人,真名杨清泉,字纫秋,出生在四川遂宁县梓潼镇一户小卖人家。幼时丧父,家境贫困,后被人贩子拐卖到戏班学戏。他相貌好,天资聪颖,又能吃苦,很快成了名角,并渐渐有了一些资产。在辛亥(1911)年四川风起云涌的保路运动中,为支持国民革命,推翻清王朝,他尽其所能,捐田80亩,受到各界普遍赞扬。其中有一首名士石声赞美杨素兰生平、品行及义举的诗,广为流传,诗云:“登场歌舞市金钱,肖效红装自可怜。闻道破家亡国恨,伤心时局慨捐田。”
“尹公,你看这杨素兰比起当年如何?”贺国光说时看了看坐在周围的唐式遵等人,感叹道:“想尹公当年是何等至性至诚,风流倜傥,竟然在醉眼蒙胧中看上了杨素兰,把他抬回家去差点儿做如夫人,结果挨了老太太的龙头拐杖,还被罚了跪!”
这话让周围的人都乐了,“范哈儿”更是挤了挤泡眼睛,做个怪相,补了一句:“就不晓得尹公当年真要是与这个杨素兰同床共枕,又是啥子味道?”
“哎呀,哎呀!”尹昌衡牙疼似的点点头,又摇摇头,眯起一双羊眼,拄了拄手中的拐杖,摇头道:“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一副往事不再的样子,惹得周围的人又都笑了。
尹昌衡当年可是个风流人物,年仅27岁就登上了四川省首任军政府都督高位。他年轻英武,职高权重,是所有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在尹昌衡那一届大汉四川军政府中,郭沫若的大哥郭开文任交通部部长。抗战中,时任国民政府第三厅厅长,专门负责抗战文化事业的大文豪郭沫若,在一篇文章中写过一则尹昌衡的笑话,说是尹昌衡有个著名的三段论,这就是:“自古英雄爱美女。美女也爱英雄。昌衡是英雄,所以昌衡爱美女,美女也爱昌衡。”贺国光刚才同尹昌衡轻声说笑的,就是这期间他和杨素兰闹出的一段荒唐事。
那是民国初年。为庆祝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暨成渝两个军政府合并,四川省军政府成立,一早,成都的贵州会馆张灯结彩,两扇黑漆大门洞开,古色古香的花厅里摆了几十桌高规格的海参席。年轻的尹都督显示出了海量,一口气扯光了他平素最爱饮的绵州大曲酒(更名前的剑南春)两瓶,不知不觉,红日已经西沉。
客人们络绎散去,看尹都督兴犹未尽,热情的主人邀都督移尊雕龙刻凤的小花厅夜饮,又亮出精彩节目,让刚才唱堂会的川戏名角杨素兰出来给都督大人敬酒。当时的川戏名角杨素兰也就是二十来岁,男扮女装,会做作,善解人意。“她”半拢云鬓,十指尖尖春笋,眉似远山含情,袅袅婷婷,莺声燕语,频频劝酒,备极殷勤,让醉眼蒙胧中的尹都督竟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不禁想起了他在日本时的初恋,那位刻骨铭心的女子,不正是在这里!
旁边的主人看尹都督有些发呆,这就愈发兴起,打趣,怂恿道:都督不如今夜将“她”接回家去?尹都督竟慨然答应,要杨素兰同他一起坐进八人抬大轿里,一起回去。大都督发了话,作为“戏子”的杨素兰不敢不从。结果他们人还在路上,家里老太太就得知了消息,气得不行,带着媳妇和家人,满面秋霜地来在大门外等“逆子”尹昌衡拿话来说!
快到家了,夜风一吹,坐在轿子里的尹昌衡酒醒了些。咦,怎么自家大门前灯火通明?细看,母亲,还有妻子等好大一群人都站在大门外,这是怎么回事?轿停,在摇曳的灯笼光映照下,老母在多人的搀扶簇拥中,轻移莲步而上。尹昌衡是个出了名的孝子,赶紧下轿上前问:“母亲,这样大夜了,你老怎么还不休息,家里出了啥大事吗?”
“还不是你这个逆子气的,跪倒!”老夫人说着举起手中的龙头拐杖就要朝他打去。夫人颜机赶紧上前挡住老母的拐杖,看丈夫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待问清了再打不迟!”这时,杨素兰已跪倒在地,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满天乌云这才散尽。老太太放走了杨素兰,但第二天尹昌衡酒醒后,治家很严的老太太还是罚了儿子的跪,并让儿子做了保证,以后再不干这种荒唐事。
“仲三!”说过笑过,这时,贺国光暗暗转换了节目,他叫着潘文华的字,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问:“你前天去大邑安仁镇看望甫帅,他的病情怎么样,好些没有?我们大家都担心。”说时显出关切。潘文华戴一副眼镜,他是今天军人中唯一戴眼镜的,头发梳得溜光,向两边分,皮肤黄焦焦的,脸颊瘦削,个子也不高,乍一看像个文人。细细看,他好像身体不太好,喉咙随时都在一梗一梗的。他是想吐风泡子痰,却在竭力忍。他不时上厕所去吐痰。
“也不知是咋的!”潘文华说时一脸的忧虑:“啥子名医都找来看了,就是不行,我去时,甫帅还吐了一小品碗血。”
“哎呀!”虽然在座的人听此一说,都一惊,显出关切,担忧,但贺国光一听却讶然失声,显得有些夸张。他对潘文华问得很细,问甫帅究竟吐了多少血等等。
“好大个事嘛,吐点血不算个啥子!”绰号“唐瘟猪”的唐式遵对这样的场合、气氛,明显地表现出不屑和不满,他说:“甫帅胃不好,吐点血是正常的,好生将息、调理,很快会好起来的!”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潘文华看了看“唐瘟猪”,脸唰地一下就晴转阴,一张脸拿来马起。
贺国光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并在心中盘算开来。这唐、潘二人都是仁寿县人。仁寿离成都不过百多里地,境内半是平坝半是丘陵。那里和大邑差不多,在同一年代也可以说是将星云集。在他们二人之前的熊克武,曾做过蜀军总司令,是风云一时的人物。还有,孙震的副手,现在带部队差不多该到宝鸡了的四十一军副军长董长安,也是仁寿人,虽然董长安是很小时随改嫁的母亲从新津过去的。如果在部队上仔细理,还要理出好些高级军官是仁寿人。
但奇怪的是,唐式遵和潘文华总是弄不到一起,他们面和心不和,互不服气,时有龃龉。这个中的原因,细研起来,可能有他们之间在刘湘面前的争宠,有权势名利之争,更多的是性格上的差异。四十出头的唐式遵,科班出身,他同刘湘、贺国光一样,也是毕业于早年的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可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学生气、军人气。他显得老相而土气,身材有些臃肿,肤色黑黄,肿眉泡眼,如果他不是穿着这身闪耀着金色将星的笔挺将军服,而是穿一身士兵服,肯定显得邋里邋遢,会被不知底细的认为是一个老伙夫,最多是一个多吃多占的老军需官,就因为如此,被人取了个不雅的绰号“唐瘟猪”。其实他很会打仗,尤其是打防御战,深受刘湘重视、重用,一直是二十一军第一师师长。川内每逢二十一军有战事,他的一师都是刘湘的主力部队,他都是刘湘的主将。
比他小两岁的潘文华,出身不如他,学历不如他,长相却是在座的所有将军中最文气的。而颇有文气的潘文华,出身、经历却又是川军高级军官中最为贫穷坎坷、蛮荒、武勇、传奇的。以致让不少说书艺人,将他那段从印度回来时的传奇经历编成段子,大讲特讲,在蜀中传诸久远,家喻户晓。
潘文华1886年冬历十月出生。在他六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卖了家产,带着他们举家迁往文宫场,靠做小生意艰难度日。过后,尚年轻的父亲续娶妻子,在继母给他又生了两个弟弟后,父亲也因病撒手人世。家庭生活的艰难,让潘文华不得不很早就离家上省,到成都一家药铺当了学徒。工作之余,少年的他很爱看门前不远处一个清兵军营里的训练,最好看的是翻杠架。没有人时,他就学着上单杠、双杠,很快就无师自通地翻飞得风车车似的。一个清军下级军官发现了他,主动提出介绍他去吃粮投军。当兵可以不受师傅的气,有吃有穿,每月还可以领得一些碎银寄回家去,何乐而不为呢?他兴高采烈地答应了。这就当了兵,是清兵。很快,他就显示出过人的才华,除了杠架翻得好,他还会轻功,逾墙上房如履平地,在驻川清军打擂比赛会上得了个第一,是出了名的“潘鹞子”。
这以后,他被保送进四川陆军速成学堂。辛亥革命前,西藏叛乱,潘文华随军进藏平叛。不久,全国形势乱得如一团麻,到了拉萨的川军,解散的解散,哗变的哗变。1913年,已经当了军官,率领一百多名士兵的潘文华对时局极度失望,又不能原路返川,就将所部的枪支全部变卖,将钱分发给大家,每人得大洋60余元。听说印度好发财,他就闯了去想试试运气。不意发财无望,钱用得精光,只好又同几个同伴经缅甸步行回国。一路之上备尝艰辛,形同乞丐。途中遇到一队云南马帮,便与之结伙翻越蛮荒的野人山。走过中缅边界的一座原始森林时,他们将行军锅靠在一根粗大的原木旁生火做饭。不意,火点燃不久,那原木竟蠕动起来,锅也给掀翻,这才看清,竟是一条水桶般粗大的巨蟒。原来它头尾插在原木堆中,懒得动,时间久了,身上也长满了青苔,很容易被看成是一段原木。看这巨蟒蜿蜒爬走,潘文华等人面面相觑,惊叹莫名。倒是那些马帮见惯不惊,笑说,这蛇还不算大,前面不远处,死过一条比这还大的巨蟒,那才吓人,粗大得起码四五个人才抱得过来,几十丈长,至低是上千年的蟒蛇。死后腐烂,方圆十余里内恶臭难闻,弄得我们这几年根本不敢从那里过。潘文华不信,非要马帮带他去看,果然蟒身已经腐烂,巨蟒的皑皑骨架,七零八落地摆了一两里路长,仅肋刺便有碗口粗细,令人咋舌,毛骨悚然。
第二天上午,潘文华他们到达中国境内一个小县城,就此与马帮分手。这时,他们盘缠已经用尽,仗着他们是打过仗的落难军人,便到县衙要求资助。好在县长是四川人,姓董名奢,听说了他们的经历,大为感动,设宴盛情招待。酒酣耳热之际,董县长再三挽留潘文华等人留下来在当地做事。潘文华笑笑,谢绝县长好意。住了两天离去时,董县长专门把他请到家中,关上门为他摸骨看相后说他有富贵相,而且此次由印度经缅甸回国,异地连见二巨蟒,是非常人之遇,这本身就说明,君将来有惊人之举,惊人造化。于是潘文华如梦方醒,决心寻找明君,因缘际会,早日成才。回到四川,潘文华在宜宾加入了刘湘的部队,约半年后就当了连长,这时,他想起县长董奢给他说的话,回味中越发加深了他要靠着刘湘,附骥尾而凌空的信心。以后他便是这样做的,果然步步高升。
台上杨素兰扮演的焦桂英还在哀怨,缠绵,轻唱,抒情,节奏显得舒缓有致。贺国光又开始暗暗调度、转换节目。这时,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相貌俊俏的女子水上漂似的轻步走上前来,给他们削水蜜桃。女子一手翘起兰花指,两根纤指轻轻拈定龙泉水蜜桃,一手执起小刀削皮。桃在女子手上轻轻旋转时,桃子皮却反转着一气到底。女子再将这喷着水果清香、果肉青白的大桃削成一片片桃肉,放在果盘里,在其中的一块桃肉上插上一根牙签,将果盘往主人面前轻轻一推,示意请用。然后,再依法炮制。
不要说吃,光是看这女子削桃,就可以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欣赏。
“请请请!”贺国光拈起一根牙签,戳起一块白白嫩嫩的桃肉放进嘴里,吃下去,再很准确地连连戳起几块,吃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做出很松散、很洒脱的样子说:“成都龙泉驿真不愧为水果之乡,尤其这水蜜桃可称天下第一,一个足有一斤重。色、香、味那更是没有说的。我看,《西游记》中玉皇大帝办的蟠桃会上的蟠桃,也不过如此。可那齐天大圣孙悟空竟为偷一个桃子弄得兴师动众,到头来把自己弄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去烟熏火燎。如果那孙猴子早知道有这成都龙泉的水蜜桃,何必去淘那么大的神!”
“成都这地方真好。我是湖北人,来川有年,对此有深刻的体会。实话说,成都是一个温柔富贵乡,直白一点说,成都是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说到这里,他很巧妙地转了弯:“我是没有甫帅那样好的条件,如果我是他,何必非要出去带兵,在川内也一样抗日,何况甫帅重病在身!”
贺国光发现,他说这些话时,王缵绪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很专注地看着他,两眼放光,似乎在咂摸其中的微言大义。王缵绪是一个官瘾很大的人,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他是西充人,字治易,时年42岁,与同属川北地区的广安人杨森原是中学同学,杨森当政时,他是杨森麾下的师长。后来见刘湘势大,投靠了刘湘,当了刘湘一个师长。年前,蒋介石在峨眉山办军官训练团时,他在暗中又有活动,有明显的投靠之意,被人在背后不屑地称为“三姓家奴”。但其人可谓儒将,中过秀才,有相当的才具,至今还兼着自流井盐务使,手上很有钱。
绰号“王灵官”的王陵基,早就看不惯王缵绪了。
“当然!”他这就给王缵绪掐上了,同时也是对贺国光的旁敲侧击:“如果甫澄是这样想,这样贪图安逸的话,那还有啥子说的!如果甫澄要想出去当官,随便言语一声,到中央当个部长都嫌小了。可是,甫澄不像有些人,光想当官,甫澄是个真正的军人!”别人都尊刘湘甫帅或是甫公,可是王陵基却是一口一个甫澄。他与同座的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范绍增一样,长期以来都是刘湘的下级,都是师长,但他的口气之所以这样大,是因为刘湘早年读陆军速成学堂时,他当过一段时间刘湘的老师。当然,他也是贺国光的老师。
王陵基爱抠架子,绷老资格是出了名的。
“那是,那是,方舟师说得对,方舟师目光如炬。”贺国光连连点头,赶紧给王陵基戴高帽子,说时话题又是很巧妙地一转:“甫帅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他把四川的军队都派得差不多了,甫帅自己也要出去。以后就只有方舟师是川内真正掌刀把子的了,最有实力。方舟师手上的保安部队,少说也有二三十万吧?”虽然刘湘还没有正式宣布王陵基就任四川保安司令,但这是早迟的事,是公开的秘密。
“差不多吧!”王陵基随口应了一句。
看王陵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王缵绪忍不住气,对掐了过来:“方舟兄手上掌握的保安部队,我看说不定哪天也会调出去抗日!”
“那又如何呢!”王陵基绰号“王灵官”,火暴脾气,他根本就没有把王缵绪放在眼里,马上对掐过来,话语显得有些粗鲁:“如其这样,我上就是嘛!抗日光荣,我不怕上前线。我不像你,金屋藏娇,屋头弄两只花蝴蝶在那里放起,不要说带兵出川抗日,平素都像是麻糖黏着了胯似的,步子都迈不开!”
一时都笑了起来,“哈哈哈!”范绍增更是仰头大笑。王陵基这里所说的“两只花蝴蝶”,是指王缵绪年前新讨的两房如夫人。她们是孪生姊妹,二十多岁,长得很美。这段轶事,是这一段时间成都人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都以为王缵绪要发作,不谙他也笑了,还了个以柔克刚。他笑扯笑扯地对王陵基说:“方舟兄确实说得对,我是不想离开成都,无论给我好大的官也不想离开。我倒不是舍不得‘两只花蝴蝶’,女人嘛!我记得有句话,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意是,女人不过是一件件衣服,随时都可以换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看杨子惠(杨森)现在带部队在上海打得多欢实!要说女人,哪个有他的女人多,妻妾成群,他连自己有好多个儿女都弄不清楚。所以,女人多少并不影响事业。”
“我之所以不想离开成都,就是贺主任说的,成都生活安逸!”王缵绪说这番话时虽有些厚颜无耻,却显得很平静,很理性,显示了他的口才和临机应变的能力,把王陵基说得一时还不了口。他这些话,半真半假,另一半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这就是,他希望在座的这些四川大将都走了,甫帅也走了,如张斯可所说,都走光了,四川腾空了,之后他好设法活动,当上四川省政府主席。这顶桂冠,可是他梦寐以求的。
贺国光当然清楚他的心思,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有这样一番波澜,他算是把这些四川实力派人物的底都摸清了。
这时台上的焦桂英已经被负心郎王魁害死,变成了鬼的焦桂英这才看清了王魁的本质。这时,她彻底绝望了,愤怒了,她开始报复。变成了厉鬼的焦桂英开始捉拿王魁。台上一个在逃,一个在追……吐火、变脸……这就发挥了川戏的绝技,精彩至极,川戏锣鼓打得急急火似的。在场的军官们完全被吸引了,掌声阵阵,喝彩频频。贺国光身边的这些人也不斗嘴了,全都全神贯注看着台上的表演。
戏演完了。贺国光带着首席的一班人鱼贯上台,给杨素兰一班人道了辛苦,发了赏金,然后招呼大家过隔壁的味之时酒楼赴宴。
宴罢,贺国光驱车回到他在九思巷的家,这时夜已深了。走进密室,在锃亮硕大的办公桌后一坐,他随手拿起那部黑色载波电话。“是陈主任吗?”他在叫南京的陈布雷。时年48岁的陈布雷是蒋介石的浙江老乡,博学多才,早年办报,同盟会员,极擅写作,有“天下第一笔”之称。跟定蒋介石后,长期任委员长的秘书,深受信任,连他加入国民党都是由蒋介石亲自当的介绍人。他曾任国民党中央党部书记长等职,时任中央政治会议副秘书长兼委员长侍从室第二处主任,几乎蒋介石所有的重要文件、文稿,都出自他手。西安事变后,那篇以蒋介石名义发表的,影响广泛,颇有文采的《西安蒙难记》,就出自他手。
同陈布雷通电话,就等于是同委员长通电话,贺国光同陈布雷是热线联系。
“……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在电话中,贺国光向陈布雷报告:“刘甫澄的病确实很重。”
“刘甫澄不会改变主意,不出川了吧?”
“绝对不会。”
“好!他手下那帮大将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没有。都在我们的掌握中。”
“你估计刘甫澄出川后,川局会是个什么状况?”
“这么说吧!”贺国光在电话中喜滋滋地对陈布雷说:“刘甫澄手下的大将们原本就是矛盾重重,是口袋里装笳子——叽咕、叽咕。刘甫澄在,他把这些人还捏得拢来,刘甫澄不在,这些人就是一盘散沙。”说着,他将今晚上二王和唐式遵、潘文华等人的表现,一一给陈布雷细说了。最后又归纳:“总之,刘甫澄不在,四川就成了一块烂豆腐,用筷子挟都挟不起来。”
“元靖,你说的这番话生动极了!”电话中,向来对词汇特别敏感的陈布雷表扬道:“你在四川住久了,连四川的好些歇后语都用得一套套的,也学会了说趣博(幽默)话。好,你的工作很有成绩。还有没有别的事?”
“没有了,请陈主任代我向委员长问好。”
“那是一定的。”
“再见,陈主任晚安!”
“好,有事随时联系。”
等陈布雷放了电话后,贺国光这才放了电话,踱到窗前。极目望去,已经夜深了的成都,不时有灯火闪烁,在满天的繁星映衬下,很静,就像一个睡美人。贺国光将双手背在身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