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到里间睡觉去,忽然嗅到被炉的焦味儿。如厕回来时,我提醒妻子:当心火太旺了!说罢,回到自己房间。已经过十一点了,在被窝里照常做了个安稳的梦。虽说很冷,但没有风,也听不到挂钟的走动。熟睡,仿佛灌醉了时光的世界,简直不省人事了。
这时,突然被女人的啼哭惊醒。仔细倾听,是名叫妹代的女佣的声音。这位女佣经常因惊吓而六神无主,只会痛哭流涕。不久前,家里的婴儿洗澡时,被热气熏得一时抽起筋来,女佣吓得哭了五分钟。不过,我第一次发现这位女佣的哭声有些异样。她一边啜泣,一边慌慌张张讲述着什么。像是控诉、劝说、道歉、悲悼情人之死——总之,是一般受到惊吓时才会有的口吻,不是那种带着尖锐而简短的感叹词的语调。
刚才说了,我被这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了。声音确实是打妻子熟睡的里间发出的。同时,通红的火光透过隔扇缝隙,欻然射向黑暗的书斋。刚刚睁开的眼睛一旦瞥见这团火光,立即想到火灾,随即折身而起。接着,猛然“哗啦”一声,打开中间的障子门。
当时,我脑子里想象的是,被炉倒了,被子烤焦了,以及弥漫的烟雾,燃烧的榻榻米。然而,开门一看,煤油灯依旧亮着,妻和孩子们照常躺着,被炉还是平静地摆在昨晚的位置。一切都和就寝前所见到的一样,平和,温暖。只是女佣一个劲儿哭个没完。
女佣仿佛按住妻子身上被子的一角,急急忙忙诉说着什么。妻子醒了,只是眨巴眨巴眼睛,不像要起来的样子。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管站在门槛边,茫然地环视着屋内。突然,女佣的哭诉中出现“小偷”两个字。这两个字一旦进入我的耳鼓,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我大步流星穿过妻子房间,一边向里间奔跑,一边大喊:“干什么!”但是,我跑去的那间屋子一片晦暗,连接着厨房的挡雨窗有一片脱开了,清冷的月光照射到房门边。深更半夜,我凝望着照亮人居深处的月影,不由感到一阵寒凉。光脚踏着地板走到厨房水池旁,四周一派岑寂,看看外头,唯有月光。我一步也不想跨出户外。
折回头来到妻子卧房,告诉她小偷逃了,放心吧,什么也没少。妻这才好不容易起来,二话没说,端起油灯走进暗黑的房间,照亮了衣橱的前面。双扇橱门敞开着,抽斗拉了出来。妻睃了我一眼说,到底还是给偷了。这时,我才想到小偷是作案之后跑掉的,于是立即感到,自己真是太糊涂了。再朝旁边一瞅,那位哭着吵醒我的女佣被子被偷了。枕头边还有一个衣橱,这个衣橱上头又摞着一个小橱,据说平日里送给医生的医药费及其他零钱都放在小橱里头。我叫妻子检查一下,她看了一下说,这里原封未动。因为女佣是哭着跑过走廊的,小偷也许正在作案,听到动静立即逃走了。
这时候,睡在外间屋子里的家人都起来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说,刚刚去小解过;有的说,一直没睡,直到两点还是毫无困意……大家似乎都深感遗憾。其中,十岁的长女说,她清楚地听到,小偷从厨房进来,脚步轻轻打走廊走过。
“哎呀,我的天!”阿房大吃一惊。阿房十八岁了,是亲戚家的闺女,和长女睡在同一间屋子。
我又钻进被窝睡了。
第二天,稍晚些时分,这件案子又闹腾开了。洗罢脸正在吃早饭,女佣又在厨房嚷嚷开了,一会儿说看见了小偷的脚印,一会儿又说没看见。我怕吵嚷,回到书斋,没过十分钟,玄关外有人喊叫开门,声音很洪亮。看样子,厨房里没人听见,我只得亲自去看看。只见警察站在木格子外面。他笑道:
“听说小偷来过了?”又问:
“门窗关不严实吗?”
“是啊,是有些关不紧啊。”我回答。
“那难怪,门窗关不严,小偷总会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
他提醒说:
“每一扇挡雨窗都要插紧插栓。”
我只得“是啊是啊”地应承着。见到这位警察之后,我仿佛觉得,坏人不是小偷,而是我这个马马虎虎的主人。
警察到厨房转了转,逮住妻子,问清丢失的东西,一一登记在笔记本上。
“素花缎圆筒腰带一条,对吧?——这圆筒腰带是什么东西?就这么写上看得懂吗?好吧,素花缎圆筒腰带一条,还有……”
女佣只顾傻笑。这位警察对圆筒腰带和双面腰带一窍不通,好一个单纯而有趣的警察!不一会儿,目录上开列了十件失物,并在下头标明了价格。最后,他临走时极为认真地撂下一句话:
“一共一百五十日元[4]。”
我这时才开始弄明白,究竟丢了些什么东西。十项失物,全是和服衣带。昨夜进家的,是个专偷衣带的小偷。眼看就要过新年了,妻子脸上带着异样的神情。看来,孩子们过年连续三天不能换衣服了,真是没法子!
午后,来了一位刑警,走进客厅张望了一番。
“有没有在小木桶里点着蜡烛作案呢?”
他说罢,查了查小木桶。我说:
“喝杯茶吧。”
于是让他到茶之间坐坐,聊了聊天。
据他说,小偷大多都是从下谷或浅草等地乘电车过来的,天一亮就又乘电车返回。一般都不抓,因为抓了警方受损失。要为小偷付电车费,审判时还得管他们便当,太不划算了。至于公务费,警视厅拿一半,其余由各位警察分摊。牛込警察局只有三四个刑警,我本来以为,一般的案子,凭他们的警力是可以对付的。这下子没有把握了。看到这位刑警谈话时的神色,他好像也没有信心。
叫工匠来修门窗,不巧天黑了,做不了什么事。说着说着,到了夜晚。没办法,只好暂且原样撂下来睡觉。家人都很害怕,我心里也绝不好过。警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要防小偷,只好由各家自己想办法。
不过,这种事儿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于是放心地睡下了。谁知半夜里,妻子又把我叫醒,说刚才厨房里嘎嗒嘎嗒响,心里很害怕,叫我快起来去看看。可不是,嘎嗒嘎嗒响。看妻子的脸色,小偷确实又来了。
我悄悄出了被窝,蹑手蹑脚穿过妻的卧房,来到中央隔扇一旁,里间屋子里,女佣正在打呼噜。我打开隔扇,尽量不弄出声响,一个人站在漆黑的房间内。我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那确实是打厨房门口传来的。我像个影子一般,摸黑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了三步,已经到房门口了。障子门关着,外头紧接着木板地。我倚着障子门在暗处听了听,不一会儿,又是一阵咯吱咯吱响。再过一会儿,还是咯吱咯吱响。这种奇怪的响声,我大约听到四五遍了。那里位于木板地左侧,肯定是从碗柜里发出来的。我突然放松了脚步,带着寻常的动作,回到妻子卧房。
“是老鼠啃东西呢,放心吧。”我说。
“是这样啊!”妻似乎有些庆幸地答道。
于是,两人都安心地睡下了。
翌日早晨,洗罢脸又进入茶之间,妻将老鼠吃过的鲣鱼片放进饭盘摆在我面前,她说这就是昨夜里老鼠吃剩的。我恍然大悟,眼睁睁瞅着被折腾一整夜的鲣鱼片。接着,妻又说道:
“你要是顺便赶走老鼠,将鲣鱼片收起来就好了。”
她的话音里带着几分不满。这时,我也才意识到,要是那样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