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术的起源

生死事大,无常迅疾。丧葬,是人生中头等重要的礼仪。

营造墓地,首重选址。北宋大儒程颐《葬说》认为,宅兆(墓地)选址,要卜其地之美恶,“地美则其神灵安,其子孙盛”。好墓地,首先应该土色光润,草木茂盛,同时“惟五患者不得不慎:须使异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不为贵势所夺、不为耕犁所及”,避开容易遭到生产建设破坏的地方,以免陵谷变迁,招致破坏。

墓地确定后,营造墓穴,“穿地必四、五丈”,甚至穿透基岩,以松脂涂棺椁,石灰封墓门,墓穴务求深埋、密闭,唯有如此,才可使逝者的“魂”(精神)安宁,“魄”(肉体)不朽,方能庇佑子孙。因为先人的灵魂可以干预人间的生活,坟墓不单为死者而设,更为了生者的福利。灵魂不灭是古代丧葬的核心观念,墓葬的选址、形制、结构、装饰以及随葬品之种种,多与此相关。

将墓址选在土厚草肥、环境宜人的安全之地,只是宽泛意义上的风水观念,好比大家喜欢住在背山面水、阳光充裕、空气新鲜的地方,实乃人之常情。活人如此,死者亦然,大概属于人类朴素理性的思想范畴,与巫术无关。

如果我们认为一代大儒程颐是个迷信、鼓吹相墓术的风水先生,那就错了。恰恰相反,程颐一向反对风水,旗帜鲜明,他认为那些迷信于“择地之方位,决日之吉凶”,因为一时找不到“吉穴”,或为挑选黄道吉日,迟迟不肯将先人埋葬,“不以奉先为计,而专以利后为虑”的人,绝非孝子顺孙。

这里“择地之方位,决日之吉凶”的巫术,以为坟墓之地势、朝向、深浅、葬日、葬时的细微差异,均能左右子孙后代的贵贱祸福。这种具有强烈迷信色彩的方术,才是严格意义上的风水,正是程颐所反对的。

厘清上述两个概念的区别,至为关键。宽泛意义上的风水,即为墓地寻找好环境,此乃人之常情,很早就有;而严格意义上的风水,则出现较晚。

以下,试以浙江古墓葬的例子阐释之。

新石器时代的村落,通常位于河流附近、地势稍高的台地上,临水而居又不至于为洪水所淹,方才适宜人居,墓地多分布于聚落内部或其附近。以太湖流域为中心的崧泽、良渚文化,位于江南水乡湿地,一马平川,甚少自然高地,于是人工堆筑高墩,以作墓地。杭嘉湖平原地区的大小土墩,此起彼伏,唐宋以来,遍植桑树,成为桑墩,是江南水乡的特色,究其源头,多为史前时期的坟墩,地下埋葬有良渚、崧泽时期的土坑墓。新世纪以来,浙北地区大规模开展的土地平整运动,削平了无数桑墩,堪称浙江史前文物保护史上的一大浩劫。

商周时代,湖州山地丘陵地带和钱塘江以南宁绍地区的土墩墓,多分布于山脊线的分水岭上,或坐落于高山之巅。墓地选择在远离聚落的高岗山顶,其分布形态与史前墓地迥异。考古人调查、发掘商周土墩墓,少不了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特别辛苦。

战国西汉时期,楚灭越国,秦汉大一统,楚文化东渐,汉文化南下。竖穴土坑木椁墓盛行开来,至西汉时期蔚为主流。杭嘉湖地区的西汉墓地,多沿用早期土墩,或人为堆筑全新的土墩以埋墓,长方形土坑墓,墓坑开口于人为堆筑的土层之下,多为“熟土坑”;钱塘江以南的山地丘陵地区,西汉墓地从早先的山脊线上,转移至半山腰或山麓高埠,墓坑多数直接凿穿基岩,是为“生土坑”。

清朝四库馆臣为古代堪舆经典——《葬书》(东晋郭璞著)所撰的“提要”,简述葬地风水源流,称“葬地之说,莫知其所自来。《周官》冢人、墓大夫之职皆称以族葬,是三代以上葬不择地之明证。《汉书·艺文志·形法家》始以宫宅地形与相人、相物之书并列,则其术自汉始萌,然尚未专言葬法也。《后汉书·袁安传》载安父没,访求葬地,道逢三书生,指一处,当世为上公,安从之,故累世贵盛。是其术盛传于东汉以后”。夏商周三代“葬不择地”,尚无风水术,西汉时期也无专言“葬法”者;《后汉书·袁安传》载袁安为乃父访求墓地,听从术士意见,果然富贵,可见堪舆术是从东汉以后逐渐发展起来的。

这是四库馆臣基于文献记载的说法,若以考古资料检验之,大体可从。史前、商周、西汉墓地,位于冈丘台地,墓葬成群分布。在野外只要发现一座墓,就能在周边发现成群的墓,墓地呈现“聚族而葬”的“族葬”形态。其墓地形态,与宋元以来在郭璞风水术(形势派、峦头派)指导之下的独占好山头、藏风得水的独立墓地,迥乎不同。

族葬墓地,成十上百的坟墓,“济济一堂”,当然无法逐一遵循《葬书》对山水“形势”的要求。一片青山,表面上看,处处可埋骨,但在“形势派”风水先生挑剔的眼光之下,“吉穴”寥寥无几,除去一二佳地,所剩空间,恐怕皆不足用。假如又拘泥于其他的繁文缛节,例如墓穴地势、位次、朝向、深浅,以及丧家的五行八字,那么一处完美的墓地,绝对是稀缺的资源,藏风纳气的环抱之地,其空间形态必然又是相对独立的,犹如僧寺禅院,总是独占山头,绝不密集扎堆。

四库馆臣正是从后世通行的“形势派”风水择地标准出发,由《周礼》“皆以族葬”一句,推断三代、西汉时期尚无堪舆之术。且不论《周礼》所谓“族坟墓”是否符合历史真实,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判断别具只眼。

东汉以后,砖室墓取代土坑墓。宁绍地区的砖室墓,多分布于低山腰或山脚处,地势较战国西汉墓地更加低缓,前景更为开阔。向阳坡的墓葬数量,明显较阴坡为多。相对于西汉人,东汉人明显已有意识地选择山水形势,选择阳坡埋葬。

江南地区“相墓术”兴起后,愈到后世影响愈大。东晋南朝的皇陵,依山为陵,方向依具体山水形势而定,据说东晋明帝本人就会占卜冢宅,曾亲自前往考察郭璞挑选的墓地;梁昭明太子萧统听信相墓者言,在为母亲选择葬地时,得罪其父梁武帝,忧惧而死。天子陵园,其重风水如此,民间丧葬,当然无法免俗。

东汉以来江南地区流行的“相墓术”,不断发展,至东晋郭璞著《葬书》集其大成,风水术中诸如“遗体受荫”“乘生气”等核心观念,焕然大备。《葬书》卜址,重山水形势,“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以山峦挡风,以流水聚气,墓地通常呈现山环水绕、枕山面水的地貌特征。唯其环境宜人,又掌控人性的弱点,故能深入人心。其后,方技之家,踵事增华,流派众多。宋代江南地区的“形势派”“理气派”风水,实仍以郭璞为鼻祖,在后世大行其道,影响国人的思想观念、日常生活,既深且远。

当然,那是一部大书,绝非“千字文”所能承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