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阳陈寂传(上)

百晓生排兵器谱,只入江湖人士,可不算官府中人。可虽然如此,他却为一个官府中人写过传记。

此人姓陈,名寂,乃是皇帝身边亲卫云阳卫的大头领。

一、

云阳陈寂,原本并不该和武功扯上什么关系。

他出生于江南一个薄有资财之家,父亲是个乡绅,喜好风雅,善于书法茶道;母亲出身亦是不错,为人贤淑温柔。他上有兄长,下有幼妹,理应在江南水乡度过平缓安宁的一生。偏在他三岁那一年,家乡发生了一场瘟疫。

这一场瘟疫来势汹汹,他的家乡十室九空,父母兄妹全都死在这一场瘟疫中。陈寂侥幸并未染病,然而他一个小小孩童留在那疫病之地,早晚也是死路一条。这时有一个人来到他的家乡,带走了他。

那一年,陈寂三岁。

二、

带走陈寂的是一个东瀛人。十余年前他曾来过中原,与陈父因茶道书法相交;十余年后,他再次来到中原探望老友,未想却遇到这等惨事。他也曾想过把陈寂交给陈家亲友,无奈莫说亲友,就连陈家仆人都在这场瘟疫中死得一个不剩。没奈何,他只好将陈寂带回了东瀛。

幸而这一路还算风平浪静,陈寂尽管瘦了几斤,好歹也算安全到达。他那时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迷茫地看着面前这块陌生的土地。然后他发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人。

陈父友人介绍说:“这是你大师兄,这是你二师兄,这是你小师兄……对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

三岁的陈寂继续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他最小那个师兄,也已经大了他七岁。

介绍一下,陈寂这位新出炉的师父,乃是东瀛雪心堂的掌门人,这门派的名字听起来虽然风雅气派,其实小得可怜,除了面前这四位再没别的人——哦,不对,加上陈寂,现在该是五个人了。

雪心堂也教剑术,不过并非重点。事实上,这一门派首重茶道、书法次之,第三才是剑术。就连四位弟子的名字,也是按照茶道之“和敬清寂”进行命名。也就是说,陈寂这个名字是从这一刻才开始叫起。不然,哪家父母会给小孩起这种凄凄冷冷的名字。

二十三岁的大师兄和十七岁的二师兄面带怜悯地看着他们新来的小师弟,十岁的小师兄却是瞪了一双眼睛,在陈寂来之前,他一直是雪心堂里最小最受宠的一个,骤然又来了个比他小得多的孩子,难免有些敌意。

至于陈寂,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三、

师父发现,陈寂是个相当好养的小孩。

他不哭,不闹,师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师父不在的时候师兄照顾也行。因为语言不通,他很少说话,总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是性情宽厚的人,看到陈寂这样更为同情,只有小师兄看他多少还有点不舒服。但两人年纪相差不小,他也不可能和一个小孩作对,最多也就是不理陈寂而已。

某一日,师父出门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留下来照顾小陈寂。那天阳光正好,大师兄抱了陈寂到门外晒太阳,恰好看到一个妇人领着个男童自雪心堂的门前经过,那男童不知为何忽然大哭起来,妇人忙将男童抱起拍哄,那男童破涕为笑,搂住母亲的脖子止住了呜咽。

陈寂呆呆看着母子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之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慌了手脚,盖因从未见过陈寂这般哭法,百般哄劝无效,反而愈演愈烈。陈寂哭得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两条小腿在地上蹬来蹬去,一边哭,嘴里一边喊着“娘”。

雪心堂里唯有师父懂些中原话,两个师兄都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一个道:“我去拿些水?”一个又道:“我去请医生?”都很是惶惑。

小师兄原是远远坐在一边,后来看陈寂哭得凄惨,他也坐不下去了,别别扭扭地走过来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扭头跑进了屋里,不多一会儿又跑了出来,也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两个师兄忙着照看陈寂,也没有顾上他。

又过一会儿,小师兄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小包豆沙团子,塞到陈寂手里:“给你吃这个,别哭了。”

那是小师兄最爱吃的点心,雪心堂并不富裕,这一小袋点心足足花了小师兄两个月的零花钱。点心放到陈寂的手里时还是热的,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陈寂被团子吸引,慢慢停止了哭声,犹犹豫豫地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小师兄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一袋豆沙点心吃完了,陈寂也不哭了,大师兄和二师兄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带着陈寂回屋了。小师兄看着空空的袋子,欲哭无泪。

他正打算回去,陈寂忽然又啪哒啪哒地跑了回来,他摊开手掌,里面还剩下一块点心:“给。”

虽然小师兄听不懂他的话,可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块点心被陈寂在手里攥了一段时间,看上去脏兮兮的,还化了一点儿,他心里很是嫌弃,但看着陈寂,却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最终他低下头,把那块点心叼到嘴里,其实吃下去也没那么糟,豆沙和着砂糖的味道,还是一样的香甜。

四、

就这样,陈寂在雪心堂里,一点点地长大。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学会了东瀛话。不过不知是不是小时习惯使然,他依旧是四个弟子里最沉默的一个。

而师父则觉得:孩子长大了,可以动手了。

别误会,师父的意思是,可以开始动手教他点东西了。

前文说过,雪心堂首重茶道,次重书法,第三方是剑道。而当年师父与陈父也是因茶道书法相交。故而,师父对陈寂这两方面也是格外注重。而陈寂也不负众望,十分勤奋。

五岁时,陈寂拿着一把小木剑,已经学会了第一套剑法;

六岁时,陈寂已经可以从一叠字帖里,辨认出哪张为佳;

七岁时,陈寂一笔字可说似模似样;

八岁时,陈寂为师父泡了第一杯茶,动作一丝不苟,手势恰到好处。

师父很是感动,虽然徒弟还小,对茶道的感觉也还稚嫩,但从今日之表现来看,日后必定大有前途,甚好,甚好。于是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

下一刻,噗……

这小孩是怎么用极其正常的手法和极其正常的茶叶泡出这么杯味道堪称鬼斧神工的茶的?

陈寂迷茫地看着他,完全不理解为啥师父喷茶了。师父看看陈寂,把茶杯递了过去:“你喝喝看。”

陈寂听话地喝了,先抿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茶杯,继续迷茫地看着师父。

师父:“……”

他都完全没有喝出来有什么不对吗!

世间有这么一种人,可能其他事情做得不错,但天生对某一种事缺了根弦。只是师父显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本着“雪心堂最重视的是茶道”和“你父亲如此有天赋你没道理做不到”的精神,勤勤恳恳地又教了陈寂五年。

陈寂也就勤勤恳恳地跟着师父学了五年。

在这五年里,大师兄娶妻生子了,二师兄出门游历归来了,追求完美、性情骄傲的小师兄苦心研究门内技艺,几乎快要变成五好青年了。陈寂泡出的茶还是全无长进。

——准确地说,是味道全无长进。单看手势动作,还是行云流水颇有可观的。

在连续喝了五年考验忍耐能力的茶水后,师父终于到达了极限,他决定把陈寂交给他的三个弟子,心想说不定师兄们会教出个不一样的人才。

在这之前,我们要先介绍一下雪心堂这三位师兄。

大师兄是个性情宽厚的好人,但天赋就好比没有仄声的诗,平平平平再平平。好在后天努力,因此无论是茶道、书法还是剑道,基础都很扎实。

大师兄把陈寂叫来,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先演示一遍,心想没有任何问题,无论动作、手势、水温、茶叶,小师弟做的都很到位啊,于是大师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噗”!一口茶水直喷到地上。

大师兄深觉自己失礼,十分不好意思,赶快找补说:“这个……你师嫂今天做了豆沙包,我们来吃点儿吧!”

于是茶道教授变成了茶话会。

二师兄于茶道一途,堪称门内第一人,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对书法、剑道却都兴趣不大。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热爱文学的青年,经常会写些“一滴水落到石头上”、“青蛙跳进水塘里”之类的俳句。他也爱好汉诗,曾经试图过让陈寂用中原话背诵一遍《长恨歌》,可惜陈寂来东瀛时不过三岁,当然不可能背下难度这么大的诗句。

二师兄先教了陈寂一遍,也不等陈寂照做就把茶杯放到一旁:“师弟,茶道不急,我们先来谈谈汉诗。《长恨歌》也就罢了,你可会背诵《琵琶行》?”

陈寂:“……不好意思,我不会。”

小师兄为人要强,因此无论哪一方面,他都努力做到最好,茶道自然也不例外。他认认真真地教了陈寂一个月,欣赏完陈寂的成果之后,他诚恳地表示:“师弟,不如咱们来写写字,比比剑什么的吧。”

陈寂点了点头,两人先写了一张字,公平地说,这时的陈寂比起小师兄虽然稍有不如,但亦是可圈可点。小师兄看了,倒也暗自点头。

然后两人又各拿了一把木剑,来到庭中比试。这一年小师兄二十岁,剑道一途,非但两位师兄都不如他,在周遭也已小有名气。他心想茶道我是教不明白了,指导一下师弟的剑道也好。

陈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木剑。

小师兄也拿起了自己的木剑,陈寂的年纪比他小得太多,因此他也未曾多么重视,手中木剑平平一举,正是雪心堂剑法中的起手式。陈寂也同样举起了手中的木剑,在那一瞬间,这个十三岁的中原少年眼中,忽然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火花。

三招之后,小师兄连退五六步,手中的木剑笔直地飞上了天空。

五、

鉴于陈寂在茶道一途上实在是“天赋异禀”,因此过去的几年里,师父都专注在这一方面,剑道方面只是随便教教,谁也没留意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竟然是一个剑术上的天才。

师父把陈寂叫到房里,拿给他一本剑谱,感慨万千地说:“你拿去练练吧。”

封面上写的是汉字,“雪月江山剑”。

师父说:“据说这套剑法练成之后,可以操控人的情绪,控制人的七情六欲……你不要以为这是假话,我的师父曾说过,这套剑法真正练成后会相当厉害,在……”他扳着手指数了数,“向上再推三辈,有人曾经练成过。”

换句话说就是,这之后再没人练成过,包括你师父我。

陈寂没说什么,行了礼后,捧着剑谱准备下去练习,师父把他叫住:“想练成雪月江山剑,你还是要多在书画方面下工夫。虽然你已经学了七年的草书和山水,不过,还是不够。”他犹豫了一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书画会和剑法有联系,但前人既然这般说,总该是有道理的。”

陈寂点了点头,他虽也不懂,但师父说的他总会去做。

之后三个月时间,陈寂足不出户,每天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那一本剑谱发呆。几位师兄开始还能忍他,到了第三个月,小师兄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拽开纸拉门,大喊一声:“陈寂你给我出来!”

迎接他的,是一道淡白缥缈的剑光,小师兄吓了一跳,幸好他的武学也是相当出色的,连忙向后一跃,可是跃出剑光范围的同时他也发现,这道剑光看着虽然惊人,实际威力却并不很大,心里便放松了警惕,重新走进来道:“出来出来,你窝在里面是要种蘑菇吗?”

陈寂依旧坐在房里,手里拿了一把剑继续比画,淡白的剑光便随着他的动作,飘洒在房间之中。小师兄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莫明其妙的,心中竟有些难过起来,他晃一晃头,叫道:“别闹,吃饭啦!”

于是陈寂也就站起来,行礼说:“师兄。”

小师兄晃了晃头之后,那种难过的情绪也就消失了,他拉了陈寂出来。房间里,只留下方才那把剑,还有那本雪月江山剑的剑谱,一阵风吹过,书页哗啦啦地作响。

小师兄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意外,然而很快他就知道,这并非一个意外,随着陈寂修习雪月江山剑时间愈长,他与两位师兄就越无法接近这位小师弟,否则便有忧伤颓丧之感。连师父看了陈寂平素习剑,也不由喃喃自语:“这竟是天意不成?中原人留下的剑法,到底还是会在中原人的手里再度绽放?”

小师兄也想一同修习,但不知为何,这部剑法他全然看不出其中关窍,陈寂也曾为他演说,但小师兄仍是全然不解。眼见自己与师弟剑法差距愈来愈大,他索性禀明师父,要出外游历,以打磨自身武学。

师父自不会阻拦弟子这些事情,小师兄便携剑而出,这一走,便是四年。

与当初二师兄低调云游不同,小师兄出去了一路便打了一路,倒也有了不小的名气,自觉剑法亦有相当进益,便回了雪心堂。一进门,只见个少年正在庭中练剑,那少年穿着一件粗布白衣,身姿如若冬日飘下的第一枚新雪。

他忽地醒悟过来,这原来是自己的师弟,便欢喜起来,原来师弟已经长得这般大了,有心想要招呼他,忽见陈寂剑尖一点,一道淡白的剑光便飘洒出来。

只看一眼,小师兄便明了这定是雪月江山剑无疑,他在外闯荡数年,自觉已可应付这套剑法,便大笑道:“师弟,咱们来比上一比!”说罢跳了进来。

陈寂并没想到他会骤然出现在这里,心里尽管惊讶,然而面上的颜色竟未改变,执剑的手亦是稳如磐石。淡白缥缈的剑光如影随形地缠绕上来,不出片刻,已织成了一片滴水不漏的剑网。按说每一招并不是什么致命杀招,偏偏小师兄就是挣脱不开,时间未久,那种忧郁伤感之情再度升发,如大水汹涌而至,令人窒息,小师兄只想抱住头大呼大叫,最终凭着这几年在外磨砺出的坚忍跃出圈外,叫了一声:“不比了。”

陈寂便也住手,上前道:“我昨日剑法初成,谢师兄指教。”

小师兄心想原来我是送上门来给你试剑的,咬牙切齿地道:“是我败了。”

陈寂怔了一怔,一时倒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便从一旁的矮桌上端起一只茶杯,奉上。

“师兄回来了,师兄喝茶。”

“你莫害我!”

四年过去了,雪心堂的人依旧不多,不过个个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师父慢慢地不再管事(事实上这么小个门派也没啥事可管),大师兄忙着教他的小孩,二师兄悠哉泡着茶,小师兄回到门里之后,继续埋头苦练。

平静到几乎有些安逸的生活,陈寂想:我是不是也该和师兄们一样,出门去游历一圈?

然而尚未等这个想法付诸行动,师父就病了。

过去这些年里,他们似乎从来没见师父病过。四位弟子寻医问药,侍奉床前。然而吃下去的药如同泼在石头上的水,师父仍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体重几乎减轻到从前的一半,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陈寂花了许多时间陪在师父的身边,父母、亲人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太小,只留下了十分模糊的印象。而在如今侍奉之时,不知为何,病榻上的师父隐隐竟会与他那些已记不清相貌的亲人重合在一起。

时光如水一般地流过,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半年之后,忽然有一日,师父清醒地从床上坐起来,四个弟子很是激动,簇拥过来。师父对大师兄说:“今后,雪心堂就交给你了。”

大师兄大吃一惊,还没等说话,师父又对二师兄说:“要好好发扬茶道啊!”

他对小师兄说的则是:“学会放松,别把自己绷得太紧。”

最后一个则是陈寂,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以为师父要说的不是茶道就是剑法,没想师父叹了一口气:“陈寂,中原有句话叫做叶落归根,你,也该回去了。”

六、

三日后,师父病逝。

葬礼之后,陈寂茫然地坐在檐下,想着师父的话。

他自然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中原人,身边的师兄也都知道。然而他从三岁起就一直生活在雪心堂里,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

然而,他也从未想过违背师父的意思,三位师兄也没有。

师嫂连夜给他赶制了衣服,大师兄为他订了船票,二师兄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包茶叶给陈寂带走,小师兄送了陈寂一把细细长长的剑,他本来想送一把更好些的,然而身上的钱只够买这一把。

陈寂掂了掂剑,觉得很顺手,于是谢过师兄。从此之后,他用的每一柄剑都是这种细剑,一直到他成为云阳卫大头领,仍是如此。

师兄们一起去送陈寂,大师兄的小孩已经六岁了,抓着陈寂的衣襟问他:“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寂也不知道,是时从东瀛到中原,船只航行亦有许多风险,就算陈寂能够安全到达中原,两地相距遥远,陈寂能否归来,实是未知之数。

小孩子没有等到陈寂的回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师兄连忙抱起他,哄了几句。

陈寂摸了摸他的头,向几位师兄默默行了一礼,随后,他上了船。

几位师兄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陈寂长长出了一口气,用手盖住了眼睛。

他三岁时也坐过这样的船,然而正如他对家乡父母的记忆一般,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在这艘船上,大部分是东瀛人,也有少部分是中原人,一位大叔看陈寂年轻,就笑着说:“小哥这么年轻就去中原,少年人真是有志向啊。”

陈寂抬起头:“我是中原人。”

大叔看着脚踏木屐,津津有味啃着饭团,说一口流利东瀛话的陈寂,半天,才“哦”了一声。

七、

大抵是师父的在天之灵保佑,这一路竟然并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风浪。船只平顺地到达了中原,停靠在明月城。

明月城位于江南,乃是当年玉京五郡十二城之一,城内繁华,风景优美。陈寂下了船,一时间两只眼睛都不够看。又见街头纵是挑水砍柴之人,亦是穿着雅洁,谈吐有致,不由心生赞赏。

因为师父的教导,他也会说一些中原话,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整理过行李,又去外面找了家饭馆吃些东西。只是坐在桌边,陈寂也不晓得该点些什么,最后在小二的推荐下,要了两个小菜,一壶酒,又一碗面。

两个小菜是素什锦与熏鱼,酒是今年新出的春酒,那一碗面,则是用虾籽、虾肉、虾脑下的三虾面。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飘拂的小雨,陈寂端起白瓷酒杯喝了一口,清甜的酒水从喉咙滑下,整个身体都似乎在雨中舒展开来。那一刻,他对“故乡”这两个字,忽然有了一种真实的认识。

三虾面的量并不大,他吃完了面,还有些小菜余下,陈寂想了想,要了一碗白米饭,用茶水泡了,吃了下去。

他在明月城里流连了半个月,这里的风景令他欢喜赞叹,有时只是在江水边静静坐着,也足可坐上半日。在东瀛时,他并未出门游历过,除了雪心堂所在之地,明月城是他第一个熟悉的城市,他为这个城市所迷恋,几乎产生就此留在这里的想法。

某一日,他在寒江江畔看落日,有两个人自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人道:“明日我要去屏乡……”

陈寂只听得这半句,便即怔住。

屏乡,他的家乡便在屏乡。

屏乡距明月城并不远,快马不过一日距离,陈寂也不知自己是近乡情怯又或是被明月城的景致所迷惑,这些天来他竟一直没有想到去那里。

他收拾行李,第二天便去了屏乡。

八、

十几年前一场疫病,屏乡十室九空,如今虽过去这些时间,屏乡也迁进了一些人口,但仍远不及当年繁盛。

陈寂走在这个自己全然陌生的城镇,一户户地敲开门,向他们询问十几年前这里一户姓陈的人家。

接连问了十多家,都没有人晓得,一直到了第十三家,开门的老人道:“你说的是陈大户啊……那家是好人啊,我记得他家施粥,筷子插进去都不倒,粥里还放了红枣呢,可惜……”

陈寂问:“那家还有什么人在吗?”

“哪有什么人啊,都死光了。”老人摇摇头。

“您还记得陈家人的样子吗?”

然而老人当年在屏乡也不过是普通人,只见过陈大户几次,至于陈夫人、陈家的孩子则全没见过。陈家的房子在那场疫病后不久毁于一场火灾。陈家人的尸体,与其他遇了疫病的尸体一样火化,同埋在屏乡外的某块空地上。

陈寂沉默了一会儿,谢过那位老者,行礼离去。

陈寂买了很多的纸钱和祭品,来到那老者所说之处。那里亦有当地官员立了石碑,叙述当年那场疫病之事,他中原话虽说得不很好,汉学却是不错的,一字字细细读完,又看那墓,却是将许多人的骨灰集在一起,合成一个大墓,并没有单独祭拜之所。他也不介意,便一一摆放祭品,又点燃了纸钱。

他很清楚,按照世俗的惯例,此时自己理应痛哭流涕,以示哀悼。然而此刻他心中一片空白,虽有丝丝悲伤无奈,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纸钱烧了许久,而烧过了纸钱,陈寂却也不想离开,他倚靠着一棵大树,眼望着那大墓,慢慢地,竟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倦鸟投林。远处有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着吱吱呀呀的短笛,向家中走去。陈寂揉一揉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身处何方。

又多呆一刻,天色便如墨染。陈寂这才醒悟,他揉一揉发麻的双腿起身,向那大墓最后行了一礼,忽觉面上不对,伸手一抹,一张脸不知何时已然全被泪水浸湿。

九、

他又回到了明月城,思考着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然而这个问题尚未有答案,他便发现了另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他没钱了。

以雪心堂的身家,陈寂能挺到今天已经算是一个奇迹。陈寂认真思量着这个问题,然而过去一十八年,他从未挣过一分银子,让他即时想出一个办法,也算难为。

他在街上闲走,忽地见到一间书画店,其中有一张草书与他师父的风格有些共通之处,便驻足细看。老板笑道:“小哥,你可是喜欢这幅字?”

陈寂据实答道:“这张字与我师父写的有些相似。”

老板笑道:“小哥这般说,看来也是个懂行的,不如也写上一张?”

书画店里自然有纸笔,陈寂也便提笔蘸墨,一挥而就。老板原是顺口一说,未想面前这年轻人竟然出手不凡。再看他这张草书是以淡墨书就,风格与中原迥异,心中一动,道:“小哥,你如何称呼?”

陈寂便报了自己名姓,老板听他中原话也说得生硬,笑问道:“我大胆猜一句,小哥只怕不是中原人吧?”

陈寂道:“我是中原人。”老板一奇,陈寂又道,“但我是在东瀛长大,师父也是东瀛人。”

老板心中一喜,陈寂的书法虽不能与那些书法大家相比,但风格特异,这便是一个商机,便笑道:“小哥,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可愿写几张字给我,我愿出高价。”

陈寂听了也是一喜,他现在正缺银子,却听老板又道:“但有一点,小哥卖了字给我,可不要再卖给其他店铺了。”

陈寂此时缺银子的紧,又兼年轻没有经验,老板说什么都一口答应。最后,老板出了二十两银子,要陈寂写了二十张字。

若干年后,云阳卫大头领书法一字难求,是时那老板手里尚余一张,便卖出一个天价,可说是他做过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这笔生意做成之后,老板泡了茶款待陈寂,陈寂道:“在东瀛时,我也从师父学过茶道。”

老板心情甚好,笑道:“不知东瀛茶道有何不同,小哥不妨演示一番?”

于是陈寂依言为老板泡了一次茶,他动作娴熟精到,一见便知是经过严格训练之人,老板不禁点头称赞,陈寂又奉上一杯茶,老板接过,啜饮一口,然后——

“噗”!

恭喜未来的大头领,回到中原之后,您的茶水又开始继续荼毒人了。

老板不敢再喝,自己重新泡了杯茶,也不敢再和陈寂讨论茶道,只问他:“小哥日后是想一直留在明月城,还是打算去其他地方?”

陈寂有些犹疑:“我不知道。”

老板笑道:“明月城自然是好地方,但小哥年轻,应当去京城见识一番。”

“京城?”陈寂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第二日,陈寂买了一头驴,在细雨之中向京城的方向而去。

顺便说一下,陈寂这一行为并不是他对陆放翁如何心生向往,单纯是因为他不会骑马而已。

十、

晓行夜宿,陈寂走了三日,倒也没遇到什么事情。到第四天,经过一座山岭时,他平生第一次见识到了江湖。

那座山上有三十多个山贼,围住了两辆镖车,护卫镖车的头领是两个青年男女,手里拿的都是宝剑,看样子也是有些本领的,却被山贼的三个头目缠上,无法分身。同行的五六个镖师抵挡不过剩余那些山贼,有两个已经受了重伤。

陈寂这时还不晓得镖局是什么,但他见这一群山贼以多欺少,自是看不惯的,便拔出腰间细剑,径直向与少女打斗那人刺去。

这人论到武功,不过是三流水平,但他山贼出身,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招招都往要命的地方招呼。陈寂唯一的动手经验是和师兄过招,没打两下就被砍中手臂,血染红了半个袖子。

那少女原当是来了个帮手,没料想这人这般不中用,真正无言以对,一咬牙对着那青年男子喊道:“哥,咱们拼了!”

虽说是拼了,可人数悬殊,拼也拼不出什么结果。就在这时,一道淡白剑痕忽然划破天际,随即又是一道,再一道,疏朗有致的剑网有若东瀛的枯山水,却更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那些山贼只觉心头剧震,这一生之中,那些最为伤感难过的情绪纷纷涌上心头,手中兵器再难控制,竟乒乒乓乓都落到了地上。

原来陈寂见状不妙,情急之下,便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而雪月江山剑初露锋芒竟有如斯威力,陈寂自己亦是为之一惊。他看着手里的细剑,自己亦是不敢置信。

就在这时,那青年男子挣扎着叫道:“小妹……快走,这人也是个劫匪……”原来陈寂初用这套剑法,竟将那对青年男女一同缠绕其中,这两人的兵器一并掉到地上,难怪那男子把他也当成了打劫的。

陈寂连忙收剑:“对不住。”

还好,这场误会很快得以解除,山贼被陈寂打跑,那对青年男女对他自然十分感激。那青年男子自我介绍叫韩虎,那女子是他妹子,叫韩凤。两人的父亲开了一家镖局,在江湖上也小有声名,但他在一年前过世,韩氏兄妹一接手,可就大不如初。好容易接了一笔买卖,偏又碰上山贼,要不是陈寂及时出现,这镖局的牌子只怕今日就要砸在这里。

韩虎说了这一大套,陈寂大半没有听懂,好在韩虎的下一句他听懂了:“听说陈公子也要去往京师,可否一路同行?”

陈寂一想,一路同行也不错,自己的中原话说得不好,正好练练。只是他尚未回答,韩虎却已误会,红着一张黑脸道:“我知道,这邀请实则是为了公子这一手好剑法……我兄妹又没有多余银两,所能担负的,也唯有公子这一路的食宿而已……”

还负责食宿?陈寂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个,心道这兄妹两人真是客气,便道:“好。”

韩虎:“……陈公子可有坐骑?”

于是陈寂牵出了他那头驴。行走了这几天,这头毛色斑斓的毛驴一身的泥泞,又兼饿了,一被陈寂牵出就大声地叫起来。韩凤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

陈寂不由看了她一眼,韩凤虽不算美貌,但江湖上的女孩,自有一种英气勃勃,又兼她正处在人生的最好年华,这英气里,也便显出了三分俊俏。

韩凤被他清泠泠的一双眼一扫,也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害羞,低头拈起了辫梢。

韩虎对那头驴实在看不下去,匀了一匹老马给陈寂,又教他骑马,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陈寂便能与他们并辔而行。

他们一路行走,又遇到了几伙意图打劫的强盗,陈寂出手了两次,韩虎对他十分感激。

眼见就要到了京城,这一晚镖局的人错过了宿头,便在野外一间破庙住下。半夜里陈寂在火堆边醒来,觉得有些口渴,正想起身去取水,忽听火堆另一侧有人窃窃私语,偏又提到了他的名字。

那是韩虎的声音:“妹子,你觉得陈寂这人怎么样?”

韩凤是个很爽朗的姑娘,这一刻却不知怎的吞吐起来:“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韩虎是个急性子,他道,“妹子,我看这人武功很好,人也不差,又是孤身一人。咱们镖局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但凡他能进来,咱们镖局也就有了依仗。你要是中意他,我想着,就招赘他怎样?”

韩凤忽然就不说话了,韩虎急了,连连催促:“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催得急了,韩凤怒道:“你还问我,我不说话,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陈寂听到这里,又重新躺了回去,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十一、

三天后,他们到了京城。

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磅礴而恢宏的城市,斑驳古意的城墙彰显出这座城池的历史,然而城门里隐隐可见的富丽建筑,来往行人衣着的考究典雅,又体现出它地位的不凡。

陈寂站在城下,为它的气势震慑,半晌无言。与初见明月城时的欣赏目光不同,这一次,却是纯粹的震慑,似乎只是这座城池本身,就具有着令人折服的力量。

那时他还不知道,不久后在这座城里,他会见到一个与这座城一般,一见而令人震动不已的人。

而进了这座城之后,陈寂与韩氏兄妹也该分道扬镳。韩虎一句话憋了许久,终于在这时说出了口:“我说……陈公子,你别怪我粗人说话唐突,你这人很好,我妹子也不差,你……愿不愿意入赘到我们韩家?”

说到后来,他也有些面红,入赘这事对于一个男子而言,毕竟并不光彩。

陈寂一双清澄的眼睛看着他,韩虎忐忑地等着他的答案,过了好一会儿,陈寂终于开口,他问:“入赘是什么?”

韩虎终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入赘这事本就不好,再要他细细地解释,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来。

于是他们在城门前分手道别,临行前,韩凤忍不住向陈寂看了一眼,又一眼。

然而陈寂却并没有留意,他往城门里进,一路走,一路依然忍不住看着那巍峨高大的城墙。一不留神,正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揉着鼻子:“这怎么回事!”

陈寂很不好意思,忙忙道歉,他的中原话说得还是不甚标准,那人一听,倒消了几分气:“小伙子,外地来的?”

陈寂点了点头。

“难怪!”那人点了点头,“我们京城,倒不作兴欺负外地人的。以后走路可要注意些!”说罢,洋洋洒洒地走了。陈寂点了点头,见那人身形很是高大,好一把大胡子,心道,这京城里的人,气派都很不错。

他走进京城,先前的震撼并没有因此而减灭,他四下张望,见一座酒楼雕梁画栋,大气中不失富丽,上写三个大字“天下居”。这名字十分大气,陈寂便迈步走了上去,寻窗口一个位置坐了。小二上前招呼,并不因他衣着简素而有所轻视,陈寂点了几样菜肴,又要了一壶小二特别推荐的玉泉酒。

他刚喝了两杯酒,就听楼梯声响,几个人联袂走了上来,这几人都是身穿白衣,面貌不俗。当前是一对夫妻,气质中带了些凶狠,中间是个背着弓箭的青年,后面又是个一身气派的中年人。陈寂看了,倒有些奇怪,心道这几个人并不似一路人,怎么走到了一起?再细看,却发现他们的衣着款式也有好些相似之处。

陈寂这边思量不提,那女子上得楼来,便道:“若是天下居,总要坐在窗口才好。”然而她看了一遍,窗口的位置却都已坐满,只有陈寂一人占了一大张桌子,便看了她丈夫一眼,那男子便上前道:“小子,你这张桌子让给我们吧!”

陈寂摇了摇头,男子觉得在妻子面前扫了面子,很是不快,粗着嗓子又补了一句:“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陈寂又摇了摇头,他第一天进京城,怎么可能知道这个。那女子却已经不耐烦,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便取出一锭银子,向桌上一拍,“你让开吧!”

说来也巧,就在这女子拍银子的时候,陈寂也站起了身。他自己的意思,是这些人站,自己坐,对话不太礼貌。可说来也巧,他一起身,腰间的细剑偏是一滑,陈寂怕它落到地上,连忙抄到手中,那女子便生了误会,怒道:“你这小子胆子不小,倒敢向我们动手!”

这女子性情急躁,她的丈夫脾气更差,向前一步,已拔出腰间双钩,日光之下,一双钩刃如若霜雪,直向陈寂身上刺去。这一招势如闪电,且又凶狠,陈寂剑法虽然出色,其他却是稀松,眼见避无可避,幸而他座位邻窗,匆忙间便从窗口一跃而出,又因生平第一次跳楼,技术上不太熟练,落地时还把脚踝扭了一下。

那男子一招落空,十分气恼,跟着陈寂也跳了下去。女子紧随丈夫脚步,把陈寂一前一后围了起来。

与他二人同行那气派中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钩子、剪子这个脾气。”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走了下去。背着弓箭的青年笑道:“欧阳先生且等等我。”也跟着走了下去。

他们还没等下楼,下面已是剑拔弩张,女子从身后拔出一把镔铁打造的大剪刀,锋芒更胜双钩,陈寂见状不好,单膝跪倒在地之时,细剑已然出鞘,淡白痕迹横扫空中。他见这对夫妻来势汹汹,心中也将他们视为大敌,不及站起,又出数剑,一张剑网现于空中。那对夫妻没等出招,情绪已然波动不已,不由自主地,就把手里的兵器放了下去。

在这个时候,那气派中年也下了楼,他素知这对夫妻脾气暴躁,出手狠辣,原想劝上几句,没想刚一下楼,自己也被笼入了剑网之中。虽说他经验丰富,可也真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剑法,猝不及防之下也中了招,况他在江湖上时日更超那对夫妻,经历愈多,中招愈狠,一瞬间他只想抱着头狂呼大叫,只是靠着极强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反倒是他身后那背着弓箭的青年年纪尚轻,又正是志满意得之时,反倒少受拘束,自身后取下弓箭,朝着陈寂搭箭便射。

这青年原出身于北疆有名的“忘归”箭队,他更是箭队中的翘楚,按说陈寂万无避过之理,偏偏事情就有这么巧,陈寂单膝跪地,施展剑法到底不易,于是在这时忍着脚痛站起,青年这一箭恰恰擦着他的鬓角掠过。陈寂一看不好,这青年竟不受剑法束缚,朝着他唰唰又是几剑。那青年就是再怎么少年得志,到底人这一生,谁能没有几件不得意的事情,陈寂这几剑下来,他也受了影响,弓箭不自觉便偏了方向。

陈寂站直了身子,心无旁骛继续施展着雪月江山剑。自他习成这一套剑法也有多年,却是第一次有这般酣畅淋漓之感,以一对四,全不落下风。

他不知道面前这四个人是什么身份,他也不知道,单凭这一战,他已名动京城。

陈寂牵制住这四人,足有一刻钟的时间。那气派中年人到底老辣,用力一咬舌尖,疼痛盖住思绪,一剑挥出。他的剑法江湖闻名,有个绰号叫做“一剑定乾坤”,这一剑既出,陈寂可不是他的对手,踉跄几步退后,身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但他的个性中,其实有着固执不肯服输的一面,虽然受伤,手中的雪月江山剑反而施展更快。那身背弓箭的青年内力最差,率先不敌,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地上。随后,那对夫妻中的男子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丢下兵器,哇哇大叫。

陈寂以一敌四,居然占了上风,实在令众人诧异。不过那身背弓箭的青年为人也是个骄傲的,他此刻跪倒,索性借着这个姿势,反身扣箭,一展手竟有七支长箭现于他掌中,他拉紧弓弦,便要射出。

这个箭势,有个名号叫做“七星追月”,乃是十分高明的弓箭绝技。陈寂的眼角余光瞥到青年手势,他当然不知道这七支箭叫什么名号,却也晓得这必是凌厉杀招,仓促之下,连环三剑全向那青年袭来。雪月江山剑全力之下,那青年也是承受不了,七支长箭一并脱手,竟是全没射向陈寂,却射向街边看热闹的人群!

陈寂“啊”的一声,他虽然不想伤及无辜,可是以他的武功,却连一支箭也拦截不住。与此同时,那气派中年与那对夫妻中的女子窥得时机,一剑一剪,一向前心,一向后背,全向陈寂刺了过来。陈寂所倚仗者,唯有一套剑法,等到锋刃及身的时候,却已经没什么能力躲避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忽然一道白影自一旁楼上一掠而下,转眼间已到了几人面前,他右腕一翻,两根修长手指与剑刃相击,铿然若金石之声,那气派中年一把剑势原本稳若泰山,在这一击之下,竟然霎时脱手,当啷啷落于尘埃之中。

那白影更不停歇,一脚踢出,女子手中剪刀同样脱手。他左手从腰间摘下一个不知什么物事,一掷而出,只听“叮”的一阵轻响,一抹血红在空中盘旋一周,竟将那七支长箭一并击落。

白衣人影抄住那抹血红,那是一支十分罕见的血玉箫,要知道玉虽坚硬,却也极脆,这支玉箫竟能击落长箭而自身无损,可见这白衣人功力是何等的深厚。此刻他一手执箫,一手负于身后,一袭白狐裘长曳于地,那几人见了他,再不多言,齐齐跪倒,只道:“大头领。”

又是“当”的一声响,陈寂手中长剑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他想:这是一个人吗,还是天上掉下来的谪仙?

十二、

那当然不是什么仙人,那是云阳卫中人字大头领,无双一剑关山雪。

只要是个江湖人,便没有不知道云阳卫的。这云阳卫乃是皇家侍卫,原本只有天地两部,天字一部,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地字一部,权力移交到大理寺手里。后来却又加了人字一部。眼下人字部的大头领,更是一位传奇人物。

据说这关山雪少年时就单人独骑入了京城,一日之间连挑京城内三大势力,声名大振,之后又指名道姓找到云阳卫人字大头领决斗,众人都当这少年发疯,谁想三日之后,一个惊天消息忽然传出:人字大头领武功被废,惨败于关山雪手中。

自此之后,关山雪被云阳卫招入,屡建功勋,后又接任人字大头领一职,此时,他坐上大头领的位置虽只一载,却是极有威信。与陈寂相斗那四人皆是他的手下,那对夫妻原出身绿林,各以自家兵器为绰号,丈夫便叫钩子,妻子则是剪子,二人共掌人字部一营,担任指挥的倒是妻子剪子。那青年名叫栾杰,乃是关山雪自北疆玉帅那里用十匹大宛骏马和十把宝剑换来的高手。气派中年人则是天山名宿,人字部另一名指挥欧阳天也。这四个人的名号,随便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今日里却险些在陈寂这里翻了船。

此时,人字部诸人仍跪伏四周,关山雪的目光却投向陈寂,一瞬后道:“你剑法很好,可愿跟随于我?”

陈寂未加思索,答道:“愿。”

在陈寂生长于斯的东瀛,少年时,他也听过一些流浪武士得遇英主的故事。但其时陈寂并未多想,甚至于,他当时并不知关山雪的身份。陈寂的师门之于他,是静水流深,十多年来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情感;然而关山雪之于他,却是一见而倾心折服,仿佛一触即发的火焰。

关山雪挥手令人字部诸人起身,随后道:“你随我来吧。”

自此,陈寂入云阳卫,终其一生。

十三、

云阳卫与陈寂师门,自然大为不同。他师门人口简单,师兄几人一同长大,相处一团和气。但云阳卫人字部众人出身江湖草莽,性情各异,桀骜不驯者为多。又有钩子这样,先前就看他不顺眼的。按说,陈寂这样的人入人字部,就算不被下个绊子,多少也要受些折磨。但他居然全无损伤,这倒不是说陈寂运气好,而是因为关山雪在招揽他之后,询问了他的出身,便把他直接带到了自己京中的住处。

关山雪在京中的住处是一所三进的宅院,传说当年是小潘相潘白华住过的别院,里面一草一木,极尽雅致。陈寂一路进来,见到亭畔碧树,竹下流水,喝茶的甜白瓷茶具润泽如珠,云母石的屏风奢华精美,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关山雪道:“今后你便住在这里。”

陈寂垂首道:“是。”

关山雪找了个老举人教他官话,云阳卫中一众训练事宜,则寻了人字部一名指挥,名叫祁连河的教他。说来,这祁连河与陈寂还有一面之缘,当日里陈寂初进京城,城门处撞上的那个大胡子便是他。祁连河生性豪爽,与陈寂相处得倒很合适。

半年之后,陈寂便成为云阳卫正式一员,云阳卫下属十九营,他被编入祁连河那一营中。人字部中人都当他是关山雪嫡系,也没人轻视欺负他。而陈寂也因其一套雪月江山剑法,很快立下不少功劳。

在云阳卫中,他交了两个朋友。

其一是他的直属上司,指挥祁连河。这个人生性开阔,对关山雪极为推崇,对大头领特地招来的这年轻人自然也看重。又因为陈寂年纪虽然轻,但执行任务一丝不苟,对同僚亦好,因此二人年纪相差虽大,相处得却很合宜。祁连河平日里喜欢喝上两杯,有时酒多了,便拉着陈寂讲古。

“我初入江湖的时候,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天的。从前云阳卫里的人,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军中出身,直到人字部成立,才肯招纳江湖人进来。可那时候,不是少林、武当这等名门出身,连云阳卫的门槛都迈不进去。要没有大头领,我这样的人哪有今天的位置!大头领这份心胸,真是了不得!”祁连河慨叹道。

陈寂认真地听着,听完了,他开口问道:“既是从前都不行,大头领这般做了,旁人能容许他么?”

祁连河也怔了怔,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不过陈寂在云阳卫里的第一个朋友,不是祁连河,而是栾杰。盖因二人年纪相仿,栾杰又是陈寂入云阳卫时最先结识的人。栾杰来自北疆,性情却并不似北疆冰雪一般凛冽。相反,这青年很有些八卦,平日里无事,便与陈寂絮叨一番人字部中诸人诸事,譬如钩子最怕老婆,跪过三天搓板;欧阳天也为啥不肯娶妻,乃是因为少年时痴恋师姐未果云云。

连关山雪他也敢八卦,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和陈寂说:“你知道吗?都传说大头领是血魔的关门小弟子!”说完了,他还特意后退一步,等着看陈寂面上的惊讶表情,结果陈寂问:“血魔是谁?”

栾杰一怔,这才想到自己这个新来的同僚本是漂洋过海而来,对江湖可说是一无所知,便故意绘声绘色地说道:“血魔啊,那可是江湖上最凶残的一个大魔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他的武功也是超级厉害,他的徒弟里随便找出一个,都在江湖上掀起过腥风血雨!后来他惹了众怒,被江湖白道联手关进寒烟寺里足有三十年……”

这一番话当然有所夸大,却也基本属实。云阳卫人字部素来崇尚实力,对于他们的大头领出身血魔门派一事并不惧怕,反而颇以为荣。栾杰这番夸张,一方面是逗着陈寂好玩,另一方面,也是想试探一下陈寂的反应。

结果陈寂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头领今年多大年纪?”

“啊?”

栾杰呆了一呆,这事儿他真不知道,想一想关山雪的外貌,他犹疑道:“应该没到三十岁吧。”

陈寂点一点头:“我也这么想。”然后他诚心诚意地询问,“血魔被关进寒烟寺三十年,大头领是怎么和他学艺的?”

“呃……”栾杰虽然喜欢八卦,但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和栾杰八卦了一番上司,陈寂也就回到关山雪的宅子。刚进房间,就有仆人过来,说关山雪请他过去。

关山雪平素事务繁忙,像这样唤他前去的时候并不太多。陈寂便随着那仆人,心中也好奇究竟是何事。

到了关山雪房间,却见关山雪正在挥毫写字。陈寂没有多看,规矩行了一礼。关山雪见他前来,便放下狼毫,道:“你来了。”

“是,大头领。”

“这些时日你在云阳卫中做得很好。雪月江山剑在中原再现锋芒,想必左陈思九泉下亦会欣慰吧。”

这左陈思又是何人?陈寂从未听说过,面上便露出些疑惑。关山雪见他神情,便问道:“你师门教授你这套剑法,并未告诉你这套剑法是何人所创吗?”

陈寂摇头:“师父只知是前人所传,究竟是何人,师父也不知晓。”

关山雪叹道:“原来如此。”便向他讲授这雪月江山剑的来历。

原来百年之前,有一位武林前辈,名叫左陈思。此人武功出众尚在其次,更有一项天赋,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他可自创武功,就算所创武功自己练不成又或练不好,但这门武功本身,必是十分的了得。因此他武功虽不算天下第一,但这一本领,却是举世罕见。

这样一个出色人才,却恰逢乱世。当时天下群雄逐鹿,势力三分,说来也巧,他师门、义兄、平生知己,各属不同势力,且均在其中担任高位。左陈思不能阻止,眼见他们互相残杀,心痛不已。后来,他未婚妻子亦被乱兵所杀,万念俱灰之下,他离开中原,启程去了东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