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意如天不由人——甄子丹

1、

在一众功夫明星里，甄子丹的出身可谓优渥。

他的母亲麦宝婵女士，是国际武术家和太极拳师，美国第一位现代武术教练，美国《黑带》杂志评选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武术家之一。她一生开馆授徒，桃李满天下，就连袁和平的姐姐袁素娥，也是她的徒弟。

家学渊源，甄子丹自幼便随母习武，同时接触太极等传统中国功夫和西洋拳术，如方世玉一般，被当妈的每日拉筋开腿，打熬力气。

后来，他又被李小龙、刘家良的电影吸引，整天逃学练习双截棍、三节棍，习武成痴。

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少年甄子丹桀骜不驯，十五岁起，便终日浪迹街头，到处打架，甚至在波士顿唐人街留下了“打通街”的神话。

他的母亲忧心忡忡，终于动用自己在武术界的人脉，把甄子丹送去了北京什刹海武校。

再之后，又借助袁和平的关系，把甄子丹送进了香港电影圈。

初进影坛，这个毛头小伙除了一身发达得好似健美选手的肌肉，和弹簧似的腿脚腰力外，对电影的一切其实懵然无知。拍《笑太极》时的一个镜头，他一脚把搭戏的对手从屋里踢到了屋外，然而导演袁和平还是不满，觉得“不够力”。

甄子丹又惊讶又不服气，担心自己再加力就要把人踢死了。之后经过袁八爷的讲解，这才明白，格斗中以“击打对手为目的”的发力和镜头中“展现动作美感”的发力的区别。

于是，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甄子丹就已经是香港影坛屈指可数的功夫明星了。

屈指可数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作为正面角色，主演一些袁家班主导的动作片：《情逢敌手》、《特警屠龙》、《直击证人》、《洗黑钱》……

但和更红的人：成龙、洪金宝等超级巨星相比，却还有几条街的距离。

那真是一件很微妙的事。

我们之前曾经说过，一位功夫电影的演员，能否打开一片天地，关键在于他是否能区别前人，开创出一种全新的风格。因为某个角度讲，功夫片其实和科幻片一样，也是一种“点子文化”，归根到底，比的是想象力。

只不过科幻片想的是浩瀚星空，而动作片想的则是人体极限。

就是一样的手脚四肢，你能让它们在方向、速度、力量、弯曲、变化、技术……上翻出什么样的花样来？这是真正的带着镣铐跳舞，让一代又一代的动作设计者殚精竭虑，推陈出新，三十年不断进取。

张彻时代，王羽、狄龙等人一扫阴柔之气的盘肠血战是一变；刘家良时代，刘家辉、惠英红等人极尽精准的套招、配合是一变；李小龙时代，凌厉无双的截拳道是一变；成龙时代，诙谐幽默的风格节奏是一变；李连杰时代，潇洒飘逸的传统套路又是一变。

这五变之后，中国的功夫电影进入到漫长的冰河期，当李元霸、钱嘉乐、季天笙、梁铮、赵文卓、安志杰、吴樾、吴京（当然，吴京后来闯出了军事动作这条路）……这一个个备受期待的新人，都在前人的阴影下，一个个慢慢凋零的时候，人们不禁担忧，难道功夫片真的已经被拍绝了？再也没有新路可走了？

但其实不是的，因为……甄子丹一直都在。

当我们今天回头去看的时候，会发现甄子丹其实是一个一早就形成了自己风格的人。

美国长大的经历，让他在对武术的理解上更为现代化、多样化，而更重要的是，也养成了他自信、张扬的性格。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在开始的两部杂耍喜剧式的动作片之后，至少在1988年的《特警屠龙》里，甄子丹已经展现出了他更接近于实战，并结合了混合格斗风格的武打设计：

拳路刁钻，腿法凌厉，趋避之间快得如同脚下踩了弹簧，两眼中满是越挫越勇的愤怒和张狂。

那几乎已经有他后来大成时的七八分模样了，在那些混乱地打来打去的功夫片里，他如同一道青春闪电，鲜明、急速，衬托得别人慢腾腾的如花拳绣腿，轻易地就有了区分度。

而那时候，甚至李连杰都还没找到自己的定位，没有自己的风格。

但观众就是不买他的账。

2、

长达八年的时间，甄子丹就被困在那些小成本的动作片里，明明打得那么好看，明明动作设计精彩得甚至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格斗教学的参考资料；明明在二十年后，《直击证人》和《洗黑钱》还不断出现在各种动作片经典对决的榜单里，但是当时当地，他就是不红。

一方面，是袁家班在香港已日渐失势，传统的拳脚功夫，终究日薄西山，袁八爷所能调配的资源实在有限。甄子丹在他手下主演的电影，通通都是警察抓坏人，坏人有打手甲乙丙丁，双方有枪不用，非要一对一肉搏的粗糙故事——那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另一方面，甄子丹的风格，在那时或许太过超前，其实也是一个原因。

他所饰演的角色，永远孤傲自许，他的动作、招式，是在一干动作演员中，被审美舞蹈化得最少的一个，反倒处处充满了拳拳到肉的暴力感。他是永远孤独的警察，莽撞、愤怒、不顾一切。这样，当他面对强敌，扬起下巴，瞪起眼睛，冲上去把人一通乱揍的时候，你真的会在一瞬间，模糊了他是正是邪的定位。

这在相对保守的八九十年代，无疑是很不讨巧的。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观众们想要的英雄，是那种可供他们代入的，温良恭俭的侠者。但甄子丹……怎么看，都更像一个崇尚暴力、享受暴力的危险分子。

于是他就这样半红不黑地打着，甚至开始在一些更低劣的，掺杂着色情、恐怖的烂片里胡乱地挥霍着自己鼎盛时期的体能。直到1992年，才搭上了徐克这条线，在大制作的《新龙门客栈》、《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中担任反派。

从主角到配角，从正派到反派，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冒险。但幸运的是，甄子丹是有演技的，尤其他那压抑不住的狂气，在饰演反面角色时，却顿时浑然天成，有画龙点睛的妙处。《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里的纳兰元述一角，甚至为他换来了当年金像奖最佳男配角的提名。

于是条件变得好了些，开始有《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英雄豪杰之苏乞儿》、《新流星蝴蝶剑》、《咏春》这样中等制作的古装戏可以演。

但作为一个动作明星，他的前途，却在哪里呢？

古装片里的他，抛弃了自己最擅长的自由搏击，而开始改打套路。长衫阻碍了他快如闪电的腿法，书剑风流的江湖故事其实也和他这美国长大的扬基小子格格不入，他的戏路宽了，人却模糊起来了。

他显然是不会甘于做那样一个只是配合人演出的“打仔”的。

虽然银幕形象往往是一副有勇无谋的样子，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有表达欲、很文艺的人。

弹弹琴啦、跳跳舞啦，他都很擅长。

思考一下武术哲学啦、人与命运的关系啦，他也很喜欢。

不再拘束于袁家班之后，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是他转而去拍了电视剧。《少林义士洪熙官》、《精武门》，关于武术、关于人生，他在这两部电视剧中倾注了许多。尤其是《精武门》这部看似过于致敬李小龙的作品，实际却拍出了此前任何陈真影视作品所没有的广度和深度，把这个纯虚构的人物，空前地丰满起来。

他亲自操刀动作设计，让每一部电视剧都打得精彩纷呈。同时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说，他因此干涉了剧本的走向：因为每部剧集的最后，都是成片成片地死人。男二以下，女一以降，所有人都像是赶着杀青似的领便当，争先恐后地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

最后只剩下一个洪熙官、一个陈真，孤独地走向明天。

呃，这好像就是甄子丹关于人类和命运的思考的结果……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孤独、寂寞、冷。

所有的爱情，都不免随风消散，所有的生命，都注定凋零。

只不过，他，甄子丹，一定会握紧铁拳，在血泊中走出来！

两部电视剧的成功，让他更有信心去完成自己的作品。

于是1996年和1998年，他分别完成了自导自演的两部电影，《战狼传说》和《杀杀人，跳跳舞》。两部片子拍得都挺好的，打得好看，故事也不错，立意颇有深度，《战狼传说》一度是我最喜欢的甄子丹电影，而《杀杀人，跳跳舞》还获得了日本“Yubari”电影节最佳年轻导演奖。

不过票房呢，差不多把他的裤子都赔掉了吧……

废话啊，普通观众看《战狼传说》，势必是想看男主角力敌群狼，最后英雄救美李若彤的，而不是来看小龙女是如何被一刀剁掉脑袋的！普通观众看《杀杀人，跳跳舞》，前面八十九分钟男主角都在撩妹耍帅，本以为是个冰激凌，结果到了最后一秒钟却莫名被乱枪打死，这一口屎未免吃得也太热乎了。

你这么天煞孤星，就别怪观众离你而去啊！

3、

但那其实是和整个香港电影的衰落相关联的。

经济衰退，海外市场失守，好莱坞冲击，盗版横行，人才流失……曾经辉煌无比的香港电影，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中期，实则已经千疮百孔。在大市场整体萎靡的环境下，观众其实也变得保守和挑剔，越来越缺乏包容并蓄的胸怀。

而一个电影人在失败了一两次之后，能东山再起的机会，实在已越来越渺茫。

1999年，甄子丹在参演了两部烂出了水平的破片子之后，终于赶着香港影人那股西进大潮的尾巴，离开香港，先是去了德国，之后又去了美国。

人在国外，再想当主演，自然是不可能了，国际市场看中的是他领先于时代的动作设计。甄子丹给先后给德国、美国、日本的电影、电视剧担任动作指导，并开枝散叶，培养了谷垣健治（2012年《浪客剑心》真人版动作指导）等优秀人才。而在那几年里，他留在大银幕上最耀眼的角色，大概就是《刀锋战士2》里客串的吸血鬼猎人了。

那个酷得没朋友的角色，在如例表演了几下风华绝代的腿法之后，被叛徒从背后咬死了……

所以，如果没有李连杰的话，我们也许真的会失去他了。

2002年，张艺谋拍摄《英雄》，拍摄伊始，主演李连杰就提出能不能把甄子丹找回来，因为“希望和一个好的对手打，差的对手做不到这一点”。

就因为这一句话，甄子丹从好莱坞回来，拍摄了这部中国划时代的商业大片，并奉献了影视中最精彩的对决之一。

《英雄》这部电影争议颇多，我个人对于一部武侠电影最后竟然拍出了奴性相当之不满。不过对于甄子丹来说，这却是太好的一个契机：他重新回到了华语影坛的视野中，并且是在香港影人正要北上，开拓大陆市场，而成龙、李连杰的重心还在好莱坞的时候。

于是，他成为了最佳的武侠代言人。

而他因此而得到的其中一个角色，就是徐克《七剑》中的楚昭南。

《七剑》这部因为票房不佳，而导致续作流产的武侠大片，对于甄子丹的重要性，往往被人们忽视了。

事实上，这是一部差一点就成为不世经典的武侠力作，是徐克自好莱坞铩羽而归之后，呕心沥血打造的第一部纯武侠电影，计划周详，甚至有打造武侠版《星球大战》的野心。

武侠迷、功夫迷的胃口被吊得奇高，原本就对甄子丹有印象，甚至有好感的观众，再一次被强化印象，进一步认可了他的当打动作明星的地位。

而另一方面，这部片子，还意外地捕获了……腐女的心。

这个日后成为一切文艺作品卖座所不可或缺的观众群体，在当时还不显山不露水。然而我至今都无法忘记，2005年的那个夏天，我在网吧打开当时网上最大的娱乐八卦论坛，想看一下网友对这部电影的评价，不料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一群花痴女对片中甄子丹一个裸背特写的口水。

是了，片中甄子丹长发、讷言，裸背如同古玉，眼神如同猛兽，果然是霸道总裁的好模板。

所以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杀破狼》，虽然还没有《叶问》，但是我知道，甄子丹，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红了！

所以，当几年后，同样在这个论坛，因为港陆之争而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对甄子丹连篇累牍的偏激声讨如洪水泛滥时，我最强烈的感受，是因人心易变，众口铄金而产生的恐惧。

但不管怎么说，甄子丹红了。

《七剑》之后，是《杀破狼》；《杀破狼》之后，是《龙虎门》；《龙虎门》之后，是《导火线》；《导火线》之后，是《叶问》。

他遇上了最懂他的导演叶伟信。天煞孤星的甄子丹，加上黑色宿命的叶伟信，他们合作的这四部电影，绝望、愤怒、爆裂……但却无比细腻。

甄子丹电影的粗糙，被弥补了；而叶伟信电影的沉闷，被改变了。

甄子丹终于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银幕形象（甚至是两个：马军和叶问），有了自己的标志性台词“我要打十个”。

而更重要的是，他所倡导的混合格斗风格，终于为更多的人所接受，并和被进一步萃取特点的咏春拳法一起，一正一奇，成为他的两大标签。

更更重要的是，新世纪的观众——那些经历了更富足的生活和更激烈的社会竞争的当代孤独症患者们——终于可以接受他的孤傲，并感同身受他对制度和规则的质疑。

这时，他45岁。

45岁，只比李连杰小三个月的他，终于在李连杰都要退休了的时候，作为“功夫巨星接班人”，红了起来。

4、

这一红，就是大红特红。

红成了“宇宙最强丹”，红成了连续几年香港电影片酬第一，红成了什么大片、烂片，都有他来轧一脚。

红到2012年，“甄赵之争”横空出世，引发了娱乐圈大地震，香港、大陆影视人被迫大站队，以及一场旷日持久，延续至今的撕逼战。

时隔五年，当我们今天再来看这场争端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在两个演员最初的矛盾之后，里边跟进的是太多别有用心的报道、浑水摸鱼的爆料、以讹传讹的真相，和自以为是的愤怒而已。处在焦点之中的甄子丹，承担了太多无中生有的指责，恐怕自己都是懵的。

最终，他从红极一时的宝座上退下。

可我们必须要说，那并不是什么正义的胜利，而只是一次民意的胜利。背后所反映的，是那几年香港与大陆经济关系、文化关系的一系列天翻地覆的逆转。之前被大陆观众视为神坛的香港影坛，光环褪下，有的人则开始要为自己之前的崇拜和卑微索要代价而已。

从这一点上来说，甄子丹只是处在这一次遽变中，偶然的牺牲品而已。

回顾甄子丹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的时候，我常常会心生感慨。

这人半生的起起落落，明明很努力，但却总被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所决定。比如一件很搞笑的事：在他2001年最落泊的时候，他身上其实还背着一个名号，就是华语电影海外票房第二名的电影主演。原因是他在1993年拍摄的《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这部在上映之时无声无息的老电影，居然被好莱坞怪才昆丁·塔伦蒂诺所喜爱，又买下来重新发行了一遍，于是大卖，留下了这个仅次于《卧虎藏龙》的纪录，并被称为“伟大动作片的标准线”。

所以，他其实一直是他，几乎从未改变；改变的，一直只是观众的喜好、民意的向背。他在二十多年前，拍摄的《洗黑钱》、《高压线》，除了少了些MMA的地板动作以外，其实故事框架与核心思想，与二十年后的《杀破狼》、《导火线》并无二致。他所饰演的，还是那个独来独往的，眼睛一瞪就飞起三脚的暴力警察。

他就像是《叶问》里的木人桩一样，固执地等在那里。

观众刚好不喜欢他这一款，他就默默无闻；观众刚好喜欢他这一款，他就大红大紫。

等待之外，他其实一直在做好自己的工作。有戏演的时候，即使是反派，他也能演的光芒四射；拍烂片的时候，只要有他出场，他的打斗戏永远都交足功课，令人眼前一亮。演员吴镇宇曾说自己“演过烂片子，但没演过烂角色”。那么在甄子丹这儿，他演过烂片子，但没打过烂动作。

演戏之外，他做动作设计。和香港最杰出的武指袁和平的多年学习，让他有了丰富的经验，再加上不断地进取和进步，在动作设计方面，他早已卓然成家。2004年以来，总共拿下了四个金像奖、三个金马奖的最佳动作设计。

“甄功夫”，绝非仅指他在银幕上的威风八面，更是对他对华语动作片不断改进的肯定。

而一直为人们忽略的，其实他的演技的进步。

虽然以功夫明星而著称，但他无疑是属于有演技天赋的那类人。《黄飞鸿2男儿当自强》中狼视鹰顾的能臣纳兰元述，《新龙门客栈》中狂拽酷炫，直令风云变色的大太监曹少钦，《十月围城》中血犹未冷，面对奔马舍身相撞的沈重阳，《武侠》中重伤断臂、面对魔鬼般的父亲走投无路的唐龙……更不用说令他彻底翻身，影视留名的《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