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锻铁成金
- 南方与北方
- (英)伊丽莎白·盖斯凯尔
- 4881字
- 2020-10-27 10:31:26
“我们是树,摇摆撼动让我们更加稳固。”
——乔治·赫伯特
索恩顿先生没有再去餐室,径直出发了。时候不早,他急急地赶往克瓦普顿,生怕任何延误的不敬行为会冒犯新朋友。他站在门口等蒂克森不紧不慢过来开门时,教堂的钟报时七点半。每到要降格去开门时,后者的慢动作不由得变本加厉。他被引进小客厅,赫尔先生友好地接待他,还带他去见自己的太太。太太脸色苍白,披肩挂身,对客人神色淡然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他进去时,玛格丽特正在点灯,夜色降临了。一下子,昏暗的房间明亮起来。按乡村养成的习惯,他们没有隔绝窗外的苍茫夜色。这房间和他刚离开的那间如此不同。那间屋子气派而沉闷,除了母亲起居之所,好像就看不出有女性居住的迹象,除了吃喝,也干不了别的。那确实是间餐室,可母亲喜欢在那里休息小坐,她的意愿是全家遵行的诣旨。可和这间客厅不同,它漂亮两倍——二十倍!不过感觉上还没有这里的一半舒服。这里没有镜子,甚至没有一片玻璃,像地面的水那样反射光线。没有镀饰。从赫尔斯通带来的老式棉花布窗帘和椅垫,呈现出丰富而明亮的暖色调,多么亲切。对着门的窗边有沙发可以坐,另一扇窗边的架子上摆放着白色的大瓷花瓶,里面垂挂着藤草花环,淡绿色桦树枝和铜色榉树叶。这里那里有好几个盛放手工用品的篮子。书籍还捆扎着,摊放在一张桌上,估计是刚撂在那里的。门后还有一张桌,铺着白桌布,上面备好了茶点。有可可蛋糕,一只篮子里橘子和红通通的苹果堆在叶子上。
在索恩顿先生看来,这里的种种悉心打理,这家人早已习以为常。尤其是和玛格丽特有关的。她站在茶点桌旁,身穿浅色细布裙,裙子上有好多粉粉的花纹。看上去,她没有留心在谈些什么,只是忙着整理茶杯,丰腴白皙的手优雅地移动,又无声无息。她的胳膊上环着一只手镯,总要滑到圆润的手腕处。索恩顿先生旁观这恼人的饰物起起落落,比听那位父亲的讲话还要入神。看着她不耐地将它推上去贴紧自己柔软的皮肤,然后又见证它松开滑落,好像在他眼里都是顶有趣的事。他几乎要叫起来,“又掉下去了!”他到的时候,茶点都已准备好了,不怎么需要他插手。想到这么快开始享用茶点就失去了观察玛格丽特的机会,让他有些遗憾。她递给他茶时,似乎不太情愿,露出高傲的神色,可他准备添茶时她又看着他的举动。她父亲的大手抓着她的拇指和小指来夹糖,他真想让她也为自己这么做。她抬起美丽的眼睛望着父亲,眼里亮晶晶的,笑意盈盈又心怀敬重,两人间这悄无声息又旁若无人的一幕,索恩顿先生也看在眼里。玛格丽特脸色苍白,沉默寡言,这说明她仍觉头痛。不过谈话一旦出现长时间去向不明的停顿,她立刻飞身修补裂痕,不愿让父亲的这位朋友、学生兼客人有丝毫怠慢之感。等用完茶点,谈话也顺利了,玛格丽特觉得不必再留意谈话是否需要她穿针引线,自己可以松口气,哪怕心思翩飞,就退到角落里在母亲身旁做起手工。
索恩顿先生和赫尔先生正集中精神继续他们上次开始的话题。母亲随意轻声的言语让玛格丽特重回现实。她一下子从手里活抬起头,正看到父亲和索恩顿先生外表迥异,代表着截然相反的特性。父亲身形消瘦,因此显高,现在身边这位高大魁梧,仿佛就不同往日。他脸上的线条柔和生动,随着情绪起伏而变化表情。眼睑弧度大,使他的眼睛几乎带有女性的柔美气质。眉形轮廓虽说漂亮,却被眼睑隔开了和眼睛的距离。索恩顿先生眉锋挺直,正悬在清澈深邃的眼睛上,眼神中的挚诚不会因其敏锐让人感到不快,却能聚焦在任何他正要深入探究的事物之上。面部线条不太明显,主要分布在唇边,却坚定得像刻在石板上,嘴唇紧包着的牙齿完美无缺。眼中一露少有的笑意,他脸上那种愿意承担、勇往直前的男人的严肃坚决,马上变成了热忱捕捉当下的表情,就像突然间洒落阳光一地。除了孩子,这样的无畏和专注都极其稀罕。玛格丽特喜欢他的笑,这是她从父亲这位新朋友身上感受到的最初的吸引。她正揣摩的这些外表上的区别,正好反映出二人不同的性情,也极好地说明了二人为什么会惺惺相惜。
她把母亲的编织活放在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索恩顿先生好像她已不在房间里一样全然忘了她,全神贯注地向赫尔先生解释着,蒸汽机能产生极大的推动力,却又可以精细化调控。这让赫尔先生想起阿拉伯神话里俯首贴耳的精灵。它们一会儿拔地而起,窜上天空,占满整个视线,一会儿又顺从地退到孩童都能握起的小瓶中。
“这种想象力,这宏大思想的推行,都得益于我们镇上人有头脑的人。他能心怀信念,一步步不懈践行不懈,努力攀登。我还敢说,如果没有他,我们这里的其他人,也会化身先行者,继续推动这场必然使物质力量臣服于科学的战役。”
“你的豪言壮语使我想起古语有云,‘在英国我有一百位上尉,个个和他一样骁勇善战。’”
听到父亲的引语,玛格丽特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有几分疑惑。他们怎么从齿轮跳到了切维山追猎?
“并非我豪言壮语。”索恩顿先生回答,“这就是事实。我不能否认身为镇上的一员让我自豪。或者该称为这个地区,在这里,需求催生了这样了不起的想法。我宁愿在这里背负劳作的辛苦,承受不得成功的际遇,也不愿在南方你看来更高贵的老旧习俗里享受漫不经心的放松安逸。蜜糖糊住的人是站不直飞不高的。”
“你错了,”玛格丽特听到深深眷恋的南方被如此非议,不由自主地激烈辩白。她心中激动,脸也红了,怒气让泪水涌上来。“你对南方一无所知。即使不如催生这些精彩发明的商贸投机勇于冒险或具有进步意义,或者我不该说是新奇刺激,苦痛也轻减得多。我看到这里的路人低着头,被生活的不易包围着、摆布着。他们不仅仅觉得苦痛,还有不释怀的恼恨。在南方也有穷人,可他们脸上没有我在这里见到的愠怒境遇中的难看表情。你不了解南方,索恩顿先生。”她说到这里,恢复到难以打破的沉默中,一方面又自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那么,我能说你不了解北方吗?”他问道,语气说不出地温柔,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伤了她的心。她决绝地沉默着,对久别的汉普郡的怀念如此强烈,要是开口怕会嗓音发抖。
“不管怎样,索恩顿先生。”赫尔太太说,“你要明白米尔顿可比你在南方能见到的其它镇子烟尘多、环境脏。”
“恐怕我无法辩解它的清洁状况。”索恩顿先生说,脸上露出机警又欣然的笑意。“不过烟尘排放有议会许可,我想,听话的小孩是可以按许可行事的,某些时候。”
“我记得你提起过为减少烟尘改造了烟囱,对吧?”赫尔先生问。
“我按自己的想法做了改造,早在议会插足此事前。这造成了直接费用,不过会节省煤炭。要是等到法令颁发,我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做。不管怎样,我本可以合法地省却这些产出环节的麻烦事,直到收到明确的违反和罚款命令。不过寄望于告示和处罚执行法律,机制就会显出欠缺活力的不当一面了。我没听到过去五年里米尔顿有通知哪家违反,可确实有些工厂,他们的煤炭总有三分之一化成了这里人常说起的不合法的浓烟。”
“我只知道这里的窗帘想保持一周以上的干净是不可能,在赫尔斯通却可以挂上一个多月不显脏。还有手,玛格丽特,你今早十二点前说你洗过几次手呢?三次,对吗?”
“是的,妈。”
“你好像对影响工场管理的议会立法和规定意见很大。”赫尔先生说。
“是的,也不止是我。而且我觉得意见是公正的。整套机制,我说的不是木质或铁质的机器,而是有关棉花贸易的机制,是新起的,方方面面未能立即完备并不出奇。七十年前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哪般?天然的原材料聚到一处,相同教育和阶层的人突然成了场主和工人的角色,除了天资,还有机遇成分,让其中一些从理查德·阿克莱特爵士粗略的模型里颇有远见地察觉了潜藏着的广阔前景。这新贸易的快速发展为早期的场主创造了大量财富和权势。不仅是对于工人,还有遍布全球的采购商。好,我可以举个例子,不到五十年前一份米尔顿报纸上登布的一则广告会说,某某(那时的六家棉布生产商中的一家)每天中午关闭仓库。因此,所有采购商都要赶在中午之前到达。想象一下,有人可以这样宣布做生意的时间要求。现在,我想,要是一个不错的客户星夜到达,我大概得爬起床,手拿礼帽接受订单。”
玛格丽特紧抿嘴唇,可又听得认真,不再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
“我只是想说世纪初制造商的优势几乎无法估限。人们因此沾沾自喜。一个人事业成功,不一定说明他在其它方面的判断也同样高明。相反,他的公正客观,简朴率真,在财富洪流降临时往往不再显露。人们讲述着早期棉场主兴高采烈、自由自在享受的传奇故事。当然,有些是关于他们凌驾工人之上的行径。你知道谚语有云,赫尔先生,‘让人骑马,自寻门道。’这样,一些早期的制造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改变了,他们毫不反思马蹄踩踏他人的后果。不过,应对也逐渐显迹,工场增多产生了新的场主,需要更多的工人。场主和工人的力量往平衡发展。现在我们这里这方面势均力敌。我们很少提起仲裁,也不怎么寻求对事实知之甚少的相关方面调处,即使是称作议会、高级法院的机构。”
“有必要把这归结为两个阶层之间的斗争吗?”赫尔先生问。“我想,从你的措辞来看,这么说才能真实表达你心中的想法。”
“确实。我觉得这么说就像有必要区分审慎得体与无知短视。这些可以列为我们系统的最伟大之处,像工人可以通过努力表现跃身为场主,事实上,每个行事规矩、尽职尽责的人都可以加入我们。可能不总是场主,有时是负责人,出纳,会计,办事员,站在运用权威维护秩序的这一边。”
“照我理解,那你是当世上无论什么缘故没有成功晋级的人,是敌人了?”玛格丽特的嗓音清晰冷淡。
“是他们自己的敌人,应该说。”他很快回应道,全然不因她表情语气中表现出的自视高明的不同见解心生不快。可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回答直截了当,却只是对她的问题含糊其辞。尽管她可以不置一词,他也要为了自己好好解释一番,尽可能说清自己的意思。然而要排除她的理解,阐明自己的原意,并非易事。他能想到的最理想的解释,是给他们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可这种个人的方式是否在生人面前显得唐突?不过,这是最简单直接的解释方式,所以,他不去理会羞赧让自己的黑皮肤一时间变得红润,开口讲了起来。
“我并非口说无凭。十六年前,我父亲在很困顿的情况下过世。我离开学校,不得不在几天里成长为男人。我母亲是少有的雷厉风行、意志坚定。我们去了一个乡间小镇,那里生活比米尔顿便宜。我在一家纺织品店找到工作,那是个了解货品的好地方。每周我们的收入只有十五先令,三口人赖以为继。母亲管理得法,我能从中留下三先令。这是起点,教会了我克己。现在我可以按母亲年纪需要而非她个人意愿支付她的生活开销,我心里无时不刻不在默默感激,多亏了她早年对我的训练。以我自身为例,这无关运气、美德和才智,只是生活习惯教育了我远离放纵,真的,绝无这样的想法。赫尔小姐提到的米尔顿人脸上的苦痛印记,在我看来,只是他们早期不当寻欢的自然结果罢了。我不觉得任由自己得过且过的人值得恼恨,我只会看不起他们个人品质的粗糙。”
“可你有良好的教育基础。”赫尔先生说。“你读起荷马来很快就兴味盎然,让我觉得你并非对它一无所知,你以前读过,现在回忆起了过去的知识。”
“是的,在学校曾经浮光掠影地看过一些。说起来,那时大家都挺看好我,只是此后就没怎么碰拉丁还有希腊语了。可是我想问,对于摆在我眼前的生活,它们又有什么帮助呢?微乎其微。完全不着边际。在教育方面,我那时获得的有用知识和任何能读能写的人不相上下。”
“哈,我不这么看。不过也许我的看法脱不了学究气。难道记忆中简洁宏伟的荷马史诗没有催你上进吗?”
“完全没有!”索恩顿先生笑着叫起来。“生活现实近在身傍,博得面包的活计清楚明确,我根本无暇思索不相关的人物。如今母亲能安宁地颐养天年,这是她往日辛劳应得的酬赏,我才能转头捧起这古老的记述欣赏它的魅力。”
“我想说,我的观点来自真正的价值无可取代这种职业信念。”赫尔先生回答道。
索恩顿先生起身告别时,他和赫尔先生夫妇握手后走到玛格丽特面前,也要与她握手作别。这是当地通行的习惯做法,可玛格丽特还不熟悉。她只是躬身道别,可看到那只手伸出一半又快速缩回,觉得自己未能及时回应心下歉然。可索恩顿先生对她的抱歉一无所知,他站直身子,向外走去,嘴里嘀咕着:“果真是高傲自大,性子别扭,难以想象!这样旁若无人,花容月貌也黯然失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