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汉尼拔

波里比阿说，“愤怒”的哈米尔卡自然不甘心接受西西里岛战争的失败[15]，他甘愿离开争吵不休的迦太基，前往一个可以任凭他自由行动、发挥他军事才能的新土地。迦太基与祖先腓尼基一样，缺乏尚武精神，是一个依赖雇佣军的商业社会。[16]西班牙以山地为主，拥有极为丰富的白银等金属资源和森林物产，除此之外，其漫长的海岸线还拥有丰富的渔产。当地的土壤肥沃，农业产出完全能满足迦太基殖民者的需求。

汉尼拔一定早早就明白了西班牙的资源对他父亲的重要性。虽然他可能还无法完全明白占据西班牙对于迦太基的独立，尤其是从《卢塔提乌斯条约》规定的战争赔款枷锁中挣脱出来的意义，但肯定不难听到大人们谈论过，借助西班牙的财富，实现独立是有可能的。

古代历史学家从公元前6世纪起，就在记载西班牙的矿产财富。如果汉尼拔随同他父亲巡视了莫雷纳山脉附近的银矿，他就会看到方圆数英里[1]内到处都是银矿。他也会听到铁和铜制成的锤子和镐头敲击石块，探寻银矿的声音，并看到四处闪烁的银光。周围到处都是下到矿井里的木梯，每一个梯子上都会传来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和嘈杂的人声。矿区里堆满了人造矿山，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敏锐的哈米尔卡早就盯上了这里，并且很可能已经算出了积攒金银宝藏所需要的时间和人力。[17]

如果问及在公元前237年之后的短短几年里，哈米尔卡为何要恢复腓尼基昔日白银开采业务，那纯粹是因为他有着强烈的动力：还清罗马的战争赔款，以及建立一个抗击罗马的新战备银库。即使他无法活着见证这一天的到来，他也要确保汉尼拔能够看到。哈米尔卡从东到西穿过安达卢西亚(Andalucia)，不仅是为了重振白银矿业，而且还要访问与迦太基有着脆弱联盟关系的凯尔特伊比利亚部落。

几个世纪以来，腓尼基人一直在探索西班牙南部地区。一开始，他们把船只停在浅滩上，宽阔的河流沿着陡峭的断崖峭壁奔涌出海。腓尼基人一直在寻找金属，正好当地的伊比利亚部落正在开采无处不在的铁矿。腓尼基商人还扩大了他们的贸易网络，带来了成品，如近东和希腊的陶器、彩色玻璃珠子、埃及象牙之类的奢侈品、香料、鸵鸟蛋、女式染紫纺织品、粗糙但实用的纺织品，以及男人用的农具等，用来交换伊比利亚的矿产和其他物品。腓尼基人很小心谨慎，生怕伊比利亚人武装起来攻击自己。当地的农产品和安达卢西亚沿岸的丰富渔产也是伊比利亚自然财富的组成部分。加迪斯(Gades，今天的加的斯)的港口沿岸坐落着许多鱼类加工村落。自公元前7世纪开始，伊维萨岛一直是一个庞大的渔业基地。

希腊哲学家波赛东尼奥(Poseidonius)写道，腓尼基人大约在公元前1100年建立了加迪斯殖民地。在汉尼拔的时代，它是一个繁荣的城市，是该地区所有腓尼基人的矿业贸易中心。这里的腓尼基子孙为他们过去的麦勒卡特神殿骄傲，正如迦太基的腓尼基人为布尔萨山上高耸的爱希慕恩神殿(the Temple of Eshmoun)自豪一样。沿岸的伊比利亚本地人借用了他们的殖民者迦太基人的神祇，或将其与他们自己的神祇进行了融合。迦太基女神坦尼特(Tanit)的形象被绘在坟墓上或铺在鹅卵石的人行道上，随处可见；她的三角裙子作为布匿宗教标志很容易辨认，甚至出现在西西里岛的塞利努斯(Selinus)一块马赛克艺术品上。

在安达卢西亚的边疆地区，生活着腓尼基人的敌对部落图尔德泰尼(Turdetani)和图尔杜里(Turdulli)，他们将给哈米尔卡制造很多麻烦。凯尔特伊比利亚北部一直充斥着凶猛的部落和部族，他们常常发出威胁，要集结足够的兵力和武器突袭腓尼基的前哨基地。哈米尔卡在边境沿线的堡垒和城镇安置了一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人，定期向他报告当地部落的任何异常行动。信使经常在像加迪斯这样的指挥中心和前哨之间穿梭来往，因为保证通信和保护矿场都至关重要。哈米尔卡迟早会深入安达卢西亚内部，处理凯尔特伊比利亚部落的问题。

离开迦太基两年后，哈米尔卡在安达卢西亚的北部地中海沿岸(今天的穆尔西亚市东北部)建立了殖民地阿克拉-卢克(Akra Leuke)。阿克拉-卢克坐落在邻近的白色高原下，它的希腊原名表示“白色的山峰”，后来在中世纪的安达卢斯的摩尔人王国(Moorish kingdom of al-Andalus)统治期间，“阿克拉卢克”成了阿拉伯人口中的“阿利坎特”(Alicante)，并沿用至今。

从公元前235年开始，在新建立的行动基地阿克拉，哈米尔卡似乎给他十来岁的儿子指定了一位新的老师。索斯洛斯继续教汉尼拔古希腊文，而新老师则训练他使用各种兵器。汉尼拔的新老师很有可能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兵，他的唯一任务是教汉尼拔击剑和射箭，并且用真刀真枪而不是玩具武器来训练他。

由于跟着父亲到处奔波，汉尼拔的皮肤早已被太阳晒得黝黑粗糙。作为一名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军营中的受训士兵，汉尼拔应该已经掌握了骑术。作为一名非常了解手下士兵的传奇将领，哈米尔卡意识到汉尼拔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参加战斗了。

汉尼拔在战争中学习

李维曾语带讥讽地提到，作为一名作战指挥官，哈米尔卡在他的崇拜者中享有“第二战神”的名声[18]，尽管李维并不认可这个称号。汉尼拔肯定明白军官权威的重要性，也知道指挥系统在和平与战争时期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哈米尔卡的军队训练有素，有经验丰富的骑马军官和成百上千名步兵，机动性强。哈米尔卡身边是他亲自挑选的迦太基老兵和努米底亚骑兵军官。努米底亚人善骑射，是迦太基的盟友。汉尼拔此时差不多已经具备了独立作战的能力，学会了估算在不同的地形条件下骑马和步行的速度分别有多快，并主动测试和增强自己的耐力。他从努米底亚人那里学习了如何在佯装撤退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经历了箭伤以及各种小冲突之后，汉尼拔最终获得了实战经验。

最重要的是，汉尼拔从他的父亲那里学会了如何以身作则，如何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士兵，应该在何时鼓励部下，何时表达适当的愤怒等。从后来的军事经历来看，年轻的汉尼拔似乎很快就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冲动，不让愤怒控制自己。他清楚应该在何时开战，何时撤退，如何选择有利作战地形，以及如何让士兵尊重他——不仅仅因为他的父亲，更主要是因为他自己的创新战略和战斗逻辑意识。由于缺乏家中女性的呵护和宠爱，汉尼拔从童年很快就进入了青春期。

也许汉尼拔在性欲旺盛的青春期曾经喜欢或迷恋过某个女人，但史料并未记录下多少名字。在汉尼拔漫长的一生中，爱情和情妇都相当私密，除了在某处简短地提到他的一个名叫伊米尔斯(Imilce)的西班牙妻子外，我们并不知道其他女人的名字。据说他在萨拉比亚时曾和一个妓女住在一起，但她的名字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孩子，这看起来似乎很奇怪，但并不难理解。汉尼拔的军旅生活居无定所，除了家庭、情妇以及后来的军事幕僚圈子之外，他没有太多时间发展其他关系。这并不是说，年轻的汉尼拔是孤独的，毕竟，他周围有众多同吃共睡的战友和军官。历史上很少有年轻人像他那样专注于这样一件事：兵法。很大程度上，汉尼拔受到的是父亲——可能也是当时最好的将军的影响。

在建立阿克拉-卢克城之后，哈米尔卡集中全部精力，打算将包括阿克拉卢克周围和安达卢西亚剩余地区，乃至瓦伦西亚西部的全部百姓统统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为此，公元前235年—前231年期间，他连续发动了几场战役。公元前236年左右，在卡塔赫纳湾附近，帕洛斯角周围的巴图里部落被哈米尔卡迅速征服并同化，其间，他的女婿“公正的”哈斯德鲁巴随同他作战。“公正的”哈斯德鲁巴还建立了卡塔赫纳港。这是地中海最好的天然港口之一，向东几英里外就是储量丰富的银矿，并且防护严密，能有效抵抗海盗的袭击。“公正的”哈斯德鲁巴在这里用石头修造了堡垒、几个神社和一个兴旺的殖民地社区，这些建筑的地基今天依然可见。这些工程毫无疑问得到了哈米尔卡的协助，并且可能是在他的军事工程师的监督下完成的。

哈米尔卡的头像被铸在一种新银币上，这种银币大部分从卡塔赫纳港送往迦太基，其余部分则被存了起来，作为未来战役的军费。哈米尔卡肯定告诉过汉尼拔钱的重要性，因为无论是购买食品或其他给养，还是支付雇佣军薪水，钱都不可或缺。罗马人曾于公元前241年派了一个代表团去打探迦太基开采银矿的目的[19]，哈米尔卡的回答是：为了偿还战争赔款。显然，罗马人接受了这个回答，任其自行其是。

很快，位于卡塔赫纳以北、穆尔西亚附近的马斯他尼(Mastetani)部落也进入了哈米尔卡的军事征服视野之内，并顺利取得了成功。公元前229年，哈米尔卡试图征服靠近赫里克地区(Helike，位于今天托莱多的北部)。该地区是凯尔特伊比利亚人韦托尼(Vettoni)部落的地盘，这个部落是好战的图尔杜里和图尔德泰尼部落的北方盟友。对哈米尔卡来说，问题在于谈判地点远在西班牙内陆，距离他在海岸线上的漫长补给线非常远。凯尔特伊比利亚的欧列塔尼(Oretani)部落从曼查平原向南进军，帮助韦托尼部落抵御哈米尔卡，人数远超哈米尔卡的部队。哈米卡尔前去谈判，把他的军队主力留在东部几英里远的地方。然而，由于敬畏哈米尔卡的领导力，韦托尼部落不敢攻击整个迦太基军队。汉尼拔几乎在所有的战役中都和他父亲在一起，而这次肯定也在他父亲身边。

哈米尔卡阵亡

两百多年后，西西里岛的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写道，当哈米尔卡带着几个军官与奸诈的韦托尼部落谈判时，他遭到了伏击。这完全违反了古代战争的规则，因为双方军队理应在谈判期间休战。但凯尔特伊比利亚人并不理会这些，他们是一群野蛮人，而不是一支统一的军队。

哈米尔卡担心儿子的安危，因为汉尼拔率领一小股侦察兵离开了大部队。此时的汉尼拔大约19岁，他的弟弟哈斯德鲁巴也在这支小分队里。根据古代史料记载，遭遇伏击时，哈米尔卡设法将敌人的注意力从他儿子率领的小分队吸引到自己身上，通过牺牲自己来营救他们。狄奥多罗斯说，哈米尔卡是在乔卡河里淹死的，当时可能还受着伤。但波里比阿的记载更简单，说哈米尔卡在被包围后，顽强地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然后被杀。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传记作家科尔奈利乌斯·奈波斯写道，哈米尔卡起初与韦托尼部落战斗，但随后淹死在塔古斯河。[20]综合这些说法，哈米尔卡可能遭到了韦托尼部落的伏击，严重受伤，他设法逃生，但最后被淹死。此外，考虑到哈米尔卡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战士和战术大师，为了儿子而牺牲的做法自己符合他的性格特征。

不到20岁，汉尼拔就失去了父亲。尽管他似乎还不够成熟，但父亲的意志和经验已经足够让他准备好承担领导责任了。虽然汉尼拔的内心一定对他父亲的去世感到非常哀伤，但他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钢铁般的战士了，而士兵的情感和心理，不该因为战斗中的突然死亡而受到任何影响。他知道，尽管自己失去了亲爱的父亲，但他必须作出正确的决定，因为士兵接受的教导是要把死亡的战友留在身后，他没有时间哀伤，只能继续前进。汉尼拔曾在父亲的身边接受过多年的军事训练，他在这方面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将继承父亲的遗志，并履行他在迦太基所立下的改变他一生的誓言：至死不渝地仇恨罗马。

[1]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1.60934千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