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西安门英烈凭吊

甲申(1944年)六月二十六日黎明,城中守军,纷夺西安、水亭两门,奔走江滨。浮梁已断,仓卒中,舟者、筏者、木板者、徒步而泅者,滩急水深,皆不得达北岸,顺流下泛。敌追至南岸,与北路金家山、雷锋坞日军,各以机枪,夹击江面。日出后,敌机三架,复低飞扫射,江中我兵无幸免者,尸骸蔽江,水为之赤,殉难者约三千人,惨矣!

以上是徐映璞《甲申衢州抗战记》〔46〕中记载的1944年6月26日发生在水亭门、西安门外江上的衢州会战之惨烈一幕。战死者为经过城内浴血奋战后撤出来的二十六师七十八团官兵。徐映璞在“哀衢州”一诗中这样凭吊抗战死难英烈:

烽逼天地昏,血殷原野赤。

蔚为民族光,英灵褫鬼魄。

衢州是抗日战争两次战役的重要战场,分别发生在1942年和1944年。这两场战斗中,中国军队异常英勇,虽死伤无数,却无一人投降。衢州城墙见证了其惨烈而悲壮的场景。

2001年西安门(周叶典摄)

日军通过衢江浮桥发起总攻

据陈颐鼎《回忆衢州保卫战》一文记载,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政府与美国协定,美军将在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登陆,开辟第二战场。自1941年秋起,我方先后将浙江衢州、福建长汀、江西赣州三处原有的飞机场进行扩建,以备美国空军必要时使用。1942年4月18日,美国远程轰炸机轰炸日本东京、横滨、名古屋等城市,使日本朝野十分惊慌,民心惶惶。日本当局为安定本国民心,防止美国空军对其本土轰炸,令日军驻浙东、杭州、萧山等地的各部,并从其他各地调集部队,发动浙赣战役,打通浙赣线,摧毁衢州飞机场,用以减除对日本本土的空中威胁。

中国军队针对日军作战企图,制定衢州会战方针:在浙赣线上让开正面,逐次后撤,诱敌深入到衢州地区。我以一部坚守衢州城,各以有力部队在衢州外围两侧占领阵地,尔后以合围之势,歼灭进犯之敌于衢州地区。顾祝同为部署此次作战计划,两次到衢州,并指示说:“委员长这次调你们到衢州,是要你们服从战略上的重要任务。衢州是扼守浙、赣、闽、皖四省的交通要枢,据战略上极为重要地位。”

时任八十六军副军长,兼六十七师师长的陈颐鼎,就是当时负责守城的将领之一。他在《回忆衢州保卫战》一文中回忆,当时战况的惨烈。“衢州保卫战已进行五昼夜,我先后伤亡官兵已达二千二百多人。我军处在四面包围、对外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进行战斗,但官兵信心仍不减当初。”衢州的地方史专家姚肇鸿说:“我们现在站着的大南门外的瓮城里,就发生过惨烈的刺刀肉搏,这城墙上,还能看到日军炮火留下的弹痕。”陈颐鼎回忆1942年6月8日起,日军从衢州火车站对南门我阵地不断发起进攻。八十六军十六师四十六团连长高远举率全连官兵在瓮城与敌展开肉博、拼刺刀。高远举一马当先,挑死好几个日本鬼子,但他最后也阵亡。这是衢州保卫战最激烈的一次战斗。大南门核心阵地保住了。一天战斗里,第十六师上校参谋主任袁福崇以下官兵一百多人,第十六师副团长李实以下官兵六百多人阵亡。敌军也付出了很大伤亡,一次突击就有100多人全部被歼。但这场战役却以撤退收场,陈颐鼎回忆其因由:

当时敌军数量上劣势,部署分散,而我军占优势兵力并集中,在衢州决一死战是可以给敌军歼灭性打击。然而兵临城下时,中枢突然改变决策,致使计划付诸流水。据陈颐鼎记载,蒋介石的衢州会战计划事先未经盟军司令魏德迈同意,魏说,衢州会战即使胜利结束,日本在华军事行动也不会因此告终,何况尚要付出许多代价,而且你们国家内部还存在许多问题,有生力量消耗掉,那将是最大危险。于是蒋介石改变决心,临时放弃会战计划。

正当战事白热化,守军受命向福建浦城撤退。陈颐鼎回忆当时是如何接到撤退的命令:

衢州古城与衢州机场守卫图(衢州新闻网)

我于八日晚间召集有关部队长官研究下一步作战方案,接到守城防核心阵地第十六师第四十六团团长谢士炎电话报告,由衢江上游浮来一个老百姓,说有事要见师长。我要他们把这个人速送来见。此人姓乔,名叫大年,江山县清湖镇人,二十六岁,从事船运行业,经常来往于衢江、新安江、富春江各口岸,给人运输货物,今晚由后溪街游来衢州送信。他从裤带中取出用蜡纸写的字条,上面的字虽已模糊,但还可认出,写的是:“又新(我的别号),速设法前来,我在风林街等候你。平。”我问这字条是谁交给他的?“平”是什么人?他说这条子是他师傅姜某(已记不清名字)要他送来的,其他一无所知。“平”就是第十集团总司令王敬久的别号,名叫又平,日常我们私人函电来往都用这个名字,至此我已完全理解王敬久要我向外突围的暗示。此时,仍然下着倾盆大雨,我们心情像雨点般频频跳动,我想,敌人已被我军拖住,正是围歼大好时机,为什么要我们向外突围?

再次在衢州城墙发生激烈战斗的是1944年6月衢龙战役,其中水亭门沿江一带最为惨烈。6月14日,日军兵分三路向衢州发起进攻。6月25日端午节,我军在东门与衢州机场一带与敌鏖战,败敌十余里,至乌溪桥罗星水口。下午,炮声疏落,以为敌人不堪再战。老百姓听说赶走了日本人,纷纷送来老酒和粽子,慰问官兵。徐映璞记载,“城中军伍,屠宰猪羊,不敢宴于室内,列方台数百,置酒衢路相庆慰,自孔子家庙前,至南市街,群聚而饮啜者数千人,长达二里”。而在水亭门城上,第二十六师七十八团团长于丕富登上城墙,高声传出话去:

“倒酒!”

“倒酒!”“倒酒!”“倒酒!”……

官兵们端起酒坛,向一字排开的碗里倒去。大家端起碗来,向于团长所在方向行注目礼。于团长为山东大汉,站在城头上,威风凛凛,充满豪气。他巡视着四周,城里灯火通明,城外暗夜沉寂。〔47〕

26日凌晨四时,三发信号弹升起,偷袭的日军突然向东、南、北四门同时发起攻击。醉梦中的官兵们惊醒了,装上所剩无几的子弹,冲上了城墙,向进攻的敌人进行射击,稀疏的子弹挡不住汹涌的敌人。时任二十六师副师长曹天戈在《二十六师参加龙衢战役纪实》中载:东门被首先炸开,日军跟即分向西、北方向扫射疾进,七十八团在团长于丕富指挥下,奋起反攻,浴血苦战,但终于在上下敌人火力交叉下,官兵死伤过重,无法立足,被迫冲出西、北门。徐映璞则记载:“初更后,皆醉饱困倦,月落天黑,敌自北隅城阙掩进百余人,分布僻巷,鸣枪示威,红绿信号凌霄互起,我军酒后应战,不知敌所从来,纷纷向西城转移。”

于丕富团长(1909—1944)

435团副团长沈清源多处负伤,坚持战斗,战死在南门。而此时的于丕富团长头部中弹,身负重伤,仍然继续指挥战斗,警卫员背着他向水亭门转移,冲出城来,洪水暴涨的衢江横在那里,已无路可走,东、南、北三面都涌来了敌军。警卫员放下奄奄一息的于团长,只听他说:“把我扔到江里,绝不能让我落到敌人手里,羞辱我的尸体!你快逃命吧!”然后,就没了声息。

城西门外的江面

日军沿衢江攻城


闭 市 叹

叶如圭

三月闭城城崔嵬,

四月闭市市喧豗。

军笳呜呜悲声哀,

百日黯澹飞黄埃。

出门争向山深处,

阛阓阒如全遯去。

千街万户爨无烟,

寥落寒风长官署。

重闉铁牡扃钥严,

还家尤是旧阁阎。

可怜京东汉阳北,

二炬火光归未息。

叶如圭,字荣甫,道光癸卯年(1843年)生,衢州府学咨部优行廪膳生,世居仁德坊,朝考第二等九十九名,钦点邢部主事,官江西布政使。本诗描述战争期间,衢城闭市,百姓深山逃难,城里人好像一下全隐去,无人烧火做饭,一片死气沉沉。

警卫员而后背起于团长的遗体一齐跳进了滚滚的江里。一千多名官兵也纷纷跳下。会水的向对岸游去,不会水的沉入江底。日寇用机枪向江里扫去,日机也疯狂地向江面射击,子弹像雨点般落在江里。江水染红了,到处漂浮着官兵的尸体,真可谓“血染江城赤,骨铮视死归”,壮哉烈哉!〔48〕

27日以后我军对敌发起反攻,再次收复衢城。29日日军撤退,每退一处,放火焚烧民居。衢州保卫战屡战屡败,但是守城军兵殊死抵抗,敌军始有所惧。于丕富团长所在的四十九军二十六师在衢州会战的表现壮烈,还击毙日军少将旅团长横山武彦。该师原为四三军,参加过淞沪会战和南昌会战,因伤亡过半而缩减为师编制,挂在四十九军之下,因受排挤,上高会战、浙赣会战都是打先锋。徐映璞这样评说:“南路第二十六师鏖战之烈,为浙东诸战役所仅见,若人尽如此,扫净倭寇,收复失土,可也!”衢州保卫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毙敌酋领,歼其锐卒。衢城大而虚,内无汉奸为敌策应。城外原野相错,无高山大泽为之防。所谓进可战,而退不可以守。甲申之役以后,敌军始有戒心,不敢轻于尝试。

抗战会战结束后,衢城百姓在江边捞起了上千具尸体,于团长因其衣袋上的标志被人认出,与死难官兵一起被葬在西郊花园岗上,牺牲时年仅35岁。时任衢州行政专员姜云卿亲自为于团长安葬立碑。2009年4月22日,于丕富团长诞辰100周年时,来自山东的家人在衢州市领导陪同下到花园岗凭吊英烈。

民国档案显示,衢州会战牺牲的中国官兵英魂曾供奉在衢州新桥街原忠烈庙内。今天西安门或可以立一碑,上刻《甲申衢州抗战记》,每年端午在此举行公祭仪式,凭吊抗日战争期间在衢州牺牲之英烈。古时衢州郡厉坛在北郊拱宸门与西安门之间,厉坛古时也是祭祀类似战死而未归祖茔之魂,因此有古今呼应之意味。

(肖丽、吴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