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笛卡尔哲学原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 (荷兰)斯宾诺莎
- 5070字
- 2021-04-05 02:25:38
(五) 斯宾诺莎的神的观念
——“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脱离人的自然”
近代哲学从中世纪哲学分离开来,一个重要的契机是神的观念的内容转变。从《笛卡尔哲学原理》,特别是《形而上学思想》中,给予了我们一个从经院哲学的有意志的人格神向自然转变的启示。虽然在这本著作里,斯宾诺莎是在陈述笛卡尔的神的观念,但是我们却不能不感到笛卡尔的神在斯宾诺莎的分析下已获得了新的内容。
我们知道,笛卡尔在其《形而上学沉思》附录里,关于神的存在提出了三个证明:(1)先天的(a priori)证明,“只要我们单独考察神的本性,就能知道神的存在”(“附录”命题一),这实际上就是奥古斯丁(Augustine)和安瑟伦(Anselm)的本体论证明的翻版。(2)后天的(a posteriori)证明,“我们自身中具有神的观念,所以神必然存在”(命题二),这即所谓人类学(anthropological)证明,我们心中的一个观念的客观实在性必定需要一个原因,这个原因不仅客观地,而且超越地或形式地包含它的客观实在性,所以我们自身中的神的观念必然有一个客观地和超越地或形式地包含它的客观实在性存在于我们之外,这就是神。(3)也是后天的证明:“神可以从拥有神的观念的我们自身的存在来证明”(命题三)。笛卡尔虽然是近代启蒙哲学家,但他的神基本上仍是超自然的人格神,而其认识论的基本原则又是从“我思”开始,因此他的神存在的证明是强调后天的证明,即从我们的神的观念来证明神的存在,“从包含在我们对上帝的概念中的必然存在,我们可以充分推断出它的存在来,人心后来在复检其具有的各种观念时,它就发现了一个极其主要的观念——一个全知、全能、全善的神明观念。它看到,在这个观念中不止含有可能的偶然的存在,而且含有绝对必然的永恒的存在……它既然看到在至极完美的神明观念中含有必然的永恒的存在,因此,它也当显然断言,这个极其完美的神明就存在着”。 [47] 这种证明当然是极其荒谬的,唯心的,这一点康德早已指出来了,从我们思想中的观念绝不能推出它的对象必然存在来,正如我有五百元的观念,却推不出我现在身边有五百元钱。但是当斯宾诺莎神的观念已经不再是有意志自由的人格神观念,笛卡尔这样的证明更显得拘泥可笑。因此我们看到,在《笛卡尔哲学原理》中,斯宾诺莎在神的存在的证明上所强调的完全和笛卡尔不同(虽然证明的秩序仍和笛卡尔一致),他所强调的就是力图从神的本性自身来证明神的必然存在:“单独考察神的本性,就可以认识神的存在。……只有根据本命题才可以说存在属于神的本性,或者说,神的概念包含着必然存在,正如三角形的概念包含着三角形三内角之和等于两直角;或者说,神的存在一如神的本质,乃是永恒的真理,对神的属性的几乎全部知识都依赖于本命题,这些知识使得我们热爱神(或获得最高的幸福)。”在《形而上学思想》里,他写道:“对于被创造的事物可以说,它享受自己的存在,这是因为它的存在并不来自它的本质。反之对于神,就不能说它享受存在,因为神的存在正如神的本质一样就是神自身。” [48] 这里就显出一个很大的分歧点,当笛卡尔尽量从“我思”,从人的观念和人的关系来后天证明神的存在时,斯宾诺莎却尽量摆脱人的观念和人的关系,纯从神自身的本质来客观证明神自身的存在,神既然就是自然,那么就不需要任何超自然的东西作为它的原因,它即自身存在的原因。因此,斯宾诺莎以后在《伦理学》中提出“自因”(causa sui)这个概念。“自因,我理解为这样的东西,它的本质即包含存在,或者它的本性只能设想为存在着”。 [49] 所以神“必定是自因,换言之,它的本质必然包含存在,或者存在即属于它的本性”。 [50] 斯宾诺莎这种思想,恩格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斯宾诺莎:实体是causa sui [原因自身]——把相互作用很好地表现出来了。” [51] 并把斯宾诺莎这种“坚持从世界本身说明世界”的思想褒奖为“当时哲学的最高光荣”。 [52] 斯宾诺莎神(自然)存在的这种观点,也可从《笛卡尔哲学原理》第一篇命题七他对笛卡尔证明的批驳,以及他自己提出的证明中看出来,他明确指出笛卡尔提出的公理根本无法证明神的存在,继后他自己提出了两个补则:一、“事物按其本性愈圆满,则它包含的存在愈多和愈必然,反之,事物按其本性包含的存在愈必然,则必更圆满”。二、“谁有力量保存自己,他的本性就包含着必然的存在”。根据这两个补则,他对命题七的证明:“如果我有力量保存自己,则我的本性就会是这样的,我会包含必然的存在,因此我的本性会包含一切圆满性,但我这个能思想的存在物发现自己有许多不圆满性……所以我没有任何力量保存自己。……故另有一物保存我,但是这物不能没有力量保存自己,所以,这物有力量保存自己,换言之,它的本性包括必然的存在。”从笛卡尔的自我确信神存在转变为神的本性必然存在,从主观证明神存在转变为客观证明神存在,即神就是自己必然存在的原因,这就给神过渡到自然提供了理论根据。
如果说,笛卡尔神的观念还带有某些中世纪经院哲学家的人格神的内容,它不仅是全知全能,一切真知识的源泉,一切事物的创造者,而且它具有自由意志,能奖善罚恶,公正无私,是一个没有任何广延的精神实体, [53] 那么,斯宾诺莎的神的观念就明显摆脱了这些有神论的内容,神,在斯宾诺莎那里,完全是自然的同义语。在《神学政治论》第一章中,他明白说过:“自然力量自身即是神的力量,如果我们不理解自然的原因,那就是不理解神。因此假如不了解任何事物的原因而求助于神,那是最愚蠢的事,因为神的力量和自然的力量是同一的”,“违反自然就是违反神”。 [54] 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他写道:“我并不把神同自然分离开来。” [55] 在《伦理学》中宣称神有广延属性,反对经院哲学的上帝创世说和鄙弃自然的观念,坚决主张神就是自然。“神根据必然性而认识自己,也根据同样的必然性而动作。” [56]
正因为斯宾诺莎主张神即自然,所以他在《笛卡尔哲学原理》中抛弃了笛卡尔所谓神是公正无私的、不欺骗人的等道德人格化的属性,提出了观念的真理性就在于观念自身的本性,从自然(实体)本身来找寻我们一切观念的最高确定性。
在《笛卡尔哲学原理》,特别是在《形而上学思想》里,斯宾诺莎给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神的性质的观念,那就是神的理智、意志、决定、力量和神的本质是同一个东西。“神的理智、意志,或者神的决定和力量仅在思想上才有别于神的本质”。“神的意志和力量,同神的理智没有外在的区别……神用以创造、理解、保存或热爱被创造事物的理智、力量和意志彼此之间是完全没有区别的,而只有对我们的思想说来,它们才有区别”。神的意志、力量、决定即为神的本质,都是同一种东西,这实际上就是否定笛卡尔的神的自由意志、自由决定的人格神观念,把神还原为按照客观必然性而活动的自然,神只是根据它本性的必然性而活动。所以斯宾诺莎说:“应当说,或者神是无能的,因为实际上一切都是必然的,或者神是万能的,我们在事物中所发现的必然性只是来源于神的决定。”神的“万能”变成神的“无能”,这就彻底摧毁了超自然的人格神存在。因此,斯宾诺莎在《形而上学思想》里批判了经院哲学、笛卡尔哲学中人格神的谬见,他写道:“神希望借以爱自己的意志是从神借以认识自己的无限理智中必然产生的。但是这三种东西,即神的本质、神借以认识自己的理智,以及神希望借以爱自己的意志,彼此如何区别开来,这是我们所不能知道的。我们并非不知道神学家用来说明这个问题的那个名词(即人格),可是,虽然我们也知道这个名词,我们却不知道它的意义,也不能对它形成一个明白而且清晰的概念。”“神并不恨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人。”“圣经并不教导和自然之光相违背的东西……如果我们在其中发现了和自然之光相违背的东西,那么我们就要用我们用来驳斥可兰经或者达摩经那种自由去驳斥这种东西。”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在七年之后,这就引导到他对圣经的批判,匿名出版了不朽的无神论著作《神学政治论》。这样一种神的观念就是后来在《伦理学》中所归纳的:“现在我已经说明了神的本性和神的特质,就是:神必然存在;神是唯一的,神只是由它的本性的必然性而存在和动作;神是万物的自由因,以及神在什么方式下是万物的自由因;万物都在神之内,都依靠神,因而没有神就既不能存在,也不能被理解;最后我又说明了,万物都预先为神所决定——并不是为神的自由意志或绝对任性所决定,而是为神的绝对本性或无限力量所决定。” [57] 一句话,笛卡尔的神是万物超越的原因,而斯宾诺莎的神则是万物自身固有的原因,也即自然自身。
斯宾诺莎把神还原为自然这个光辉的思想,费尔巴哈作了很高的评价:“他是近代哲学家中唯一的一位奠定了批判和认识宗教和神学的基础的人;他是第一个坚决反对神学的人;他第一个典范地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即不能把世界看成是某个按照自己意向和目的而行动的个人的结果和产物;他第一个从自然界的普遍的宗教哲学意义来估价自然界,因此我高兴地向他表示我的钦佩和尊敬。” [58]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指出:斯宾诺莎的实体(神)实质上就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脱离人的自然”。 [59]
和哲学史上其他问题一样,在斯宾诺莎的神的观念上也展开了尖锐的两条基本哲学路线的斗争。当费尔巴哈和马克思、恩格斯对斯宾诺莎的唯物论无神论作出极高的评价的同时,资产阶级学者却对斯宾诺莎的神的观念进行唯心主义的神秘主义的歪曲。在他们的分析下,斯宾诺莎仿佛是一个“有科学根据”的宗教家,神秘主义者。
耶可比(Jacobi)、谢林、黑格尔的歪曲是大家早已熟悉的,这里我们只想举出一些新近的所谓哲学史家或斯宾诺莎研究者的曲解。
帕洛克(F.Pollock)在他的著名的《斯宾诺莎的生平及其哲学》一书中写道:“斯宾诺莎不唯不忽视神学,而且提供神学以新的热情。” [60] 并著述了《斯宾诺莎在世界宗教体系中的地位》(伦敦,1891年)一书。
文德尔班在其《哲学史》里,把斯宾诺莎看成是“完全的和直率的泛神论”。并且认为他的哲学体系中充满了宗教精神 [61] 。
著名的斯宾诺莎注释家罗宾逊(Robinson)肯定地说,斯宾诺莎的哲学“不仅在逻辑上是科学的,而且在伦理上是宗教的,因为它给予我们一种唯一科学地论证了的关于神的学说。它是关于神的学说,同时也是真正的幸福、形而上学、伦理学和宗教”。 [62]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维·斯苔士(W.Stace)在其《宗教和现代意识》一书中写道:“斯宾诺莎的全部哲学按其精神来说是宗教的,甚至是神秘主义的。” [63] 而新黑格尔主义者,宗教的狂热信徒,美国的鲁一士(J.Royce)更以歪曲为能事,在他的《近代哲学的精神》中写道:“斯宾诺莎是有宗教信仰的……斯宾诺莎那种奇特但笃厚的虔敬,……就宗教论,斯宾诺莎的思想固然也有着明显的限度的,在他的世界中,只有一个庄严宏丽的外貌,只有一个有宗教意义的因素,这便是神圣本体的圆满性。可是就这一点在斯宾诺莎的立场上,已足够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在仁爱和信仰中,获得一种超升的没有烦恼的安息,所以将他的宗教意识和基督追效一书作者的宗教意识加以比拟是恰当的。” [64]
资产阶级学者们的这些歪曲,无非是来论证他们自己的宗教信仰,达到为资本主义制度作辩护的目的。对这些歪曲最有力的驳斥是历史的证据,这里我们做一些历史的回顾是必要的。从最早的柯勒鲁斯(Colerus)所写的斯宾诺莎传记里(载于帕洛克《斯宾诺莎的生平及其哲学》一书中),我们知道斯宾诺莎在当时是以无神论者著称的,他的《神学政治论》被当时反动派切齿痛恨,指斥为“亵渎神圣的、无神的、毁灭灵魂的著作”(参阅上书第十二章)。后来英国大主教贝克莱也一再说到“霍布斯和斯宾诺莎的那些狂诞的幻想,以及近代无神论——无论是霍布斯的、斯宾诺莎的、柯林斯的或者任何人的无神论”(见Frazer编的《贝克莱集》第二卷,第334页)。十七世纪法国主教休爱(Huet)在其《关于信仰和理性的一致》一书中更凶恶地攻击斯宾诺莎道:“假如我遇见他,我是不会饶恕他这个疯狂而不信神的人的,值得给他带上镣铐和加以鞭笞”(见弗洛伊登塔尔《斯宾诺莎生平及其学说》,海德堡,1927年版,第二卷,第215页)。此外在十七世纪,培尔在他的《历史和批判辞典》中,十八世纪的狄德罗在他的《百科全书》中,也都一致认为斯宾诺莎是无神论者,斯宾诺莎学说是属于“无神论体系”。只有到了十九世纪,许多唯心主义哲学家和哲学史家,为了避免唯物主义的无神论在政治上的激进色彩,才把斯宾诺莎说成是一个纯粹认自然为神的泛神论者,以后就每况愈下,直至把他描绘为一位神秘的宗教家,有如我们前面所摘引的,他们与其说是历史评价,毋宁说是歪曲利用,因此在我们今天对伟大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斯宾诺莎的研究中,我们一定要正本清源,恢复斯宾诺莎哲学的本来面目,对资产阶级学者们的恣意歪曲进行揭露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