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万岁山前珠翠绕

渔阳鼙鼓动地来

大宋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月。

正值深冬,却遇上了难得的晴好天气,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上,驱走了盘桓多日的寒风,使得繁花似锦的汴京城中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赵佶已有十多天未出内宫,得此佳日,游兴顿起,立刻传旨召来他最喜欢的臣下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朱勔等人,然后携着他最宠爱的乔贵妃、韦贤妃,最信任的内侍冯浩、梁方平,一同走向人间天堂一般的寿岳御苑。

赵佶和众人的装束十分怪异,俱是在名贵的裘衣上罩着一件画有八卦图案,袖口宽大的道袍,并且还戴着高高的道冠。略有不同的是,赵佶的道袍上用金线绣了一条盘绕在云间的青龙,而乔贵妃、韦贤妃的道冠上则是多出了几朵珠花,在一片素雅中显得分外明丽。

有风微微吹过,赵佶一行人长袖飘飘,远远望去,俨然神仙一般。

朕当然是神仙,并且是神仙中的帝王。赵佶望着碧蓝的天空,只觉身体几欲飘然而起,直上九霄。恍惚之间,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他曾经宠信过的道士林灵素。

赵佶登位之初,便深信道教,并为此设立道官,广招天下有名望的道士入宫讲道。在那些有名望的道士中,给赵佶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林灵素。因为那林灵素独具慧眼,一入皇宫便看出了赵佶的“本来面目”,他对众朝臣言道——陛下乃玉皇大帝的长子神霄玉清王,号称长生大帝君,众后妃、臣下、太监也都是上天仙官,特地下界辅佐陛下教化万民、共沐天恩。赵佶闻言大喜,封林灵素为“通真达灵元妙先生”,赐黄金宝物不可胜数。林灵素等道士对皇恩感激涕零,共上表章,以玉皇大帝的名义册立赵佶为“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对于“教主”的尊号十分满意,几乎日日要召见林灵素,谈论神仙之事。

林灵素见皇帝对他如此宠信,便渐渐张狂起来,出入宫禁,不遵守礼法,经常与众王子公主抢道,争先而行,甚至见了太子也丝毫不加礼敬,昂然驱车而过。

赵佶见林灵素居然对皇家毫无礼敬之意,大为震怒,立即将林灵素赶出京城,让其“归田养老”。

唉,朕还是性急了一些,不该轻易把他赶走。那林灵素言语有趣,说起神仙之事来活灵活现,别的道士都不如他啊。最妙的是,那林灵素天生一张利口,旁人都说不过他。如今皇宫外面的人都知道朕常带着大臣和妃嫔们一起游玩,便议论纷纷,说朕有违礼法。哼,朕是皇帝,乃天地至尊,礼法岂能管到朕的头上?何况朕与臣下和妃嫔们出游,用的是道家身份,不应受制于世俗礼法啊。若是那林灵素在朕的身边就好了,他定能想出一番“神仙言语”,堵住外面众人的议论。赵佶想着,不觉放慢了脚步,他和众人已经走进了寿岳御苑。

寿岳位于宫城之东,周围十数里,经过六年时间,费亿万铜钱、万人之力,方在宣和四年建成。寿岳先被称为万岁山,后称艮岳,最后因金芝产于苑中的万寿峰,被赵佶视为祥瑞之兆,便又改称为寿岳。寿岳全凭人工在平地上堆起,共用了十多万块奇石堆成,其山势连绵起伏,盘旋婉转,高处嵯峨险峻、列嶂如屏,低处幽深曲折、别有洞天。山间流水淙淙,时见飞瀑凌空而下,山脚水池相连,波光粼粼。在山谷水畔,有无数奇异的花木种植其中,还有片片的松林、竹林,风吹来,郁郁葱葱若翠云一般浮动。

而一处又一处精美奇巧的楼台亭榭在山水间忽隐忽现,更是令人目不暇接,心迷神醉。

自从寿岳建成,赵佶便时常在其中游玩,从不厌倦。

众人绕过一道山岭,走过一座朱栏小桥,来到一处别馆中,暂作歇息。

馆中正堂以香檀木作为窗扉,淡雅的芬芳气息悠悠自堂中散出,令人神清气爽,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

赵佶坐在堂中,环视众人,露出哀伤之意:“此馆名曰巢凤,朕欲以此赠给明节皇后,不想馆尚未成,而她已登天界。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哼!什么明节皇后?那姓刘的妖精不过是一下贱的酒家女儿,居然撞上天大的运气,来到了宫中,得沐天恩,生封贵妃,死封皇后,也算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恨她还不知足,死了尚要狐媚皇上。韦贤妃心中愤愤,上前一步柔声道:“明节皇后已升天界三年多了,皇上不必太过哀伤,保重龙体要紧啊。”

这姓韦的妖精,总是抢在了我的前面,实是可恨。乔贵妃想着,亦是上前一步,关切地说道:“今日虽是晴天,仍带着些寒意,皇上何不在此听几个曲儿,喝上两杯,暖暖身体?”

赵佶点点头:“朕前日忽做一梦,正和明节皇后在城楼上观灯,醒来后不胜惘然,填了一首词,名曰《醉落魄》,若在此处歌之,明节皇后之灵定能感知朕的一片心意。”

见皇帝这般多情,乔贵妃、韦贤妃不敢多说什么,忙命随行的小太监摆上酒案,并让乐女们在廊柱下列成队形,调好乐器。

酒案摆好,赵佶居中而坐。众妃嫔、太监、臣下分列两旁陪坐。

一队随侍歌女走到了堂上。

小太监将精致的文房四宝送到了御案上。

赵佶运笔如飞,将那首《醉落魄》写在纸笺上。

小太监捧着写好的纸笺交给众歌女,众歌女缓缓地传看着纸笺,轻声诵记着皇上新填的词句。

不一会,乐声便响起,歌女们随着音律,低唱轻舞起来——

无言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一曲歌罢,歌女们悄然退下,堂中寂静无声。

赵佶眼圈红红,似有泪光闪烁。

寂静之中,众人见皇帝如此,亦是满脸悲伤之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忽有啜泣声传来。赵佶抬头望过去,见韦贤妃已是泪流满面,身体颤动着,若风中芦苇一般。

“爱妃,休要如此悲伤。”赵佶忙命随侍宫女扶住韦贤妃。

“臣妾……臣妾并非悲伤,只是感念……感念皇上情重如山,不能……不能自制……”韦贤妃哽咽着说道。

乔贵妃大急,欲哭无泪,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

忽有一只仙鹤从远处的水池飞起,掠过堂前,并发出了几声鸣叫。

乔贵妃猛然离座,扑倒在酒案下连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酒案后的赵佶一怔:“贵妃,你……”

乔贵妃连连磕头:“皇上深情,感天动地,上界神灵,闻听皇上这曲《醉落魄》亦是悲伤不已。”

“贵妃何出此言……”

“那飞过去的仙鹤,就是上界神灵的化身啊。不然,它怎么恰好在此时飞来了?那仙鹤的鸣叫之声,满含悲意,正是被皇上的深情感动了啊。”乔贵妃不等赵佶把话说完,便抢着说道。

冯浩也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这曲《醉落魄》才一唱出,上界神灵便化作仙鹤飞来了,可见皇上圣恩浩荡,虽上界神灵,亦能知晓。此天人相感之祥瑞,实为我大宋之幸也。小臣恭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方平紧跟着跪下来边磕头边大呼着:“天降祥瑞,大宋江山一统万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朱勔等人都跪了下来,齐呼万岁。

赵佶大为高兴,忙让众人起来,感慨道:“明节皇后既能感知朕的一片深情,朕当好好报答。此馆可作明节皇后祭祀之处,立圣像供之。”

冯浩道:“此圣像当为纯金铸成。”

梁方平道:“馆中当广置金鼎,日日焚香祀之。”

赵佶喜形于色,笑道:“这件事,你们就替朕办了吧。嗯,圣像铸好之日,朕当填词咏之。众位爱卿,也当与朕相和。”他说着,目光向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朱勔等人扫去。

朱勔连连摇头:“微臣只会给皇上去寻找奇花异石,这填词之道,实在不是微臣所能做的事情。”

高俅面露惶恐之色:“微臣只能踢两脚好球,文字也识不得几个,哪能填词呢?”

蔡攸满脸谦恭:“微臣虽说识得几个字,也能作诗填词,纵然是那李太白也未放在眼中。只是微臣敢和古人相敌,却难与皇上相和。皇上的诗词文章,纯是天籁,本非人间所有啊。”

李邦彦嘻嘻笑道:“微臣只会说两句街巷俗语,以供皇上乐一乐。若论诗词文章,微臣便是那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了。”

众人之中,唯有白时中一声未语,面带忧郁之意。

赵佶有些不悦,问道:“白太宰乃百官之首,才学天下无双,当此太平盛世,理当欢欣鼓舞,奈何如此闷闷不乐?”

白时中再次跪倒在地,语带哽咽:“微臣罪该……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皇上罢了微臣,赐微臣还乡养老。”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了看赵佶,心中道,皇上虽说已到中年,性子仍十分轻佻,喜怒无常。太师蔡京最善逢迎,却先后几次遭到了皇上的冷落,今年四月更被勒令致仕,失去了权柄。而太傅王黼也曾极得皇上信任,独掌朝中大权,但没过几年,一样被皇帝踢到了一边。我虽说在朝中为官多年,可论势力,却远远不及蔡京、王黼,要想坐稳了这太宰之位,只怕很不容易。偏偏朝中众臣又对我甚是嫉妒,连连上表章攻击。我若不使出几招厉害手段,只怕他们还以为我懦弱可欺呢。皇上性躁,游玩之时听到逆耳之言,更易大动肝火。此时我论及朝政之事,虽有些冒险,但若能借此除去几个对头,立威朝廷,就能得大于失了。

赵佶皱起了眉头,问道:“太宰何出此言?”

白时中道:“皇上圣明,英武神威。外服蛮夷,克复燕京,洗雪祖宗旧耻,成千古伟业;内施新法,重振朝纲,使万民安居乐业,天下共享太平盛世。皇上筑万岁山,与臣等畅游其中,无非是天恩普降,上下同乐之意,日后史官追记,亦为千古佳话。然一二猖狂小臣,贪功邀名,竟指臣等为巨奸大恶,迷惑皇上于声色花石之中,且与宫眷同行,大坏礼法,致使朝廷内外人言汹汹,有损皇上圣誉。臣等不胜惶恐,求皇上降罪,以安定人心。”

赵佶问道:“这猖狂小臣是谁?”

白时中磕头道:“乃太常少卿李纲、太学学正秦桧是也。”

赵佶想了一想,说道:“秦桧此人如何,朕不知道。那李纲么,朕倒是见过几次,此人心直口快,言语间只怕是冲撞了太宰。嗯,太宰身为百官之首,自当有些度量才是,何必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李邦彦和蔡攸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都露出轻蔑的笑意,心中想——看来这白时中天生不是块做大臣的材料,那李纲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秦桧更只是个正九品的芝麻官,这等人能翻起什么大浪,值得堂堂的太宰在皇帝面前作此丑态吗?

白时中大急,连磕了几个头说道:“李纲若是冲撞微臣,微臣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李纲妖言惑众,说金人将南下攻我大宋,皇上不明,日日沉溺酒色之中,恐将……恐将成为亡国之君。”

“大胆!”赵佶怒喝道,呼地站起身来,“朕已收复燕京,令郭药师据险防守,边境稳如泰山,金人何敢南下?”

白时中道:“是啊,那郭药师勇冠三军,又得皇上厚恩,忠心耿耿,必能将金人拒于国门之外。”

赵佶哼了一声:“蛮夷之族,素贪小利,朕每年赐他们银绢数十万,早已使他们心满意足,何至会冒险攻我大宋?嗯,太宰且请起来。只要朕不怪罪你,天下还有何人敢怪罪你?”

白时中大喜,站起身连声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心中道,好了,好了。皇上已经动怒。我日后找个机会,让人在朝上对那李纲和秦桧攻击一番,就能把他二人赶出朝廷。

赵佶道:“此乃御苑,朝事不必议论。此馆之下,有一挥云厅,内藏书画万卷,众位爱卿可随朕前往观赏。”

一行人走出巢凤馆,顺着石砌的山道向下行了数十步,迎面看见一块高达三丈的怪石。

赵佶指着怪石道:“石之优劣,莫若四字——皱、漏、透、瘦,皱者,取其百折千回、苍郁古朴之态。漏者,取其玲珑心窍、相互贯通之意。透者,取其洞穿日月之光、风过鹤鸣之韵。瘦者,取其挺拔峻峭、骨骼清奇之姿。凡石能四字兼备者,方可称为神品。此石四字具备,而以‘透’字为最,故朕名之曰‘鹤鸣’。”

朱勔笑道:“皇上,微臣为了这个‘鹤鸣’之石,可是吃了许多苦头。此石生于太湖之中,臣亲督工匠数百人潜水取得,又以数百人充作纤夫,拖船北行,方将此石运至都城,得沐天恩。”

赵佶满意地点着头:“朱爱卿一片忠心,朕自不会忘记。”说着,端详了“鹤鸣”一会道,“此石之旁,若植芙蓉数本,使苍颜红妆相映成趣,当更见妙处。”

朱勔忙说道:“万岁山虽已建成,然细微之处尚不完备。东南各州府每岁上贡的花石,似嫌不足。微臣愿亲往东南各州府,为皇上督办花石上贡之事。”

赵佶嗯了一声:“难得朱爱卿如此忠勤,明日朕当在此处设宴,为爱卿送行。”

朱勔喜形于色,拜倒谢恩。

姓朱的又该大发横财了。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等人心中大为不快,强露笑意,跟随赵佶绕过“鹤鸣”之石。

但见山坡之下,临溪建有一厅,朱栏玉砌,雕梁画栋,极尽豪华。厅额上横挂一匾,上书“挥云厅”三个瘦金大字。

蔡攸忽地弯下腰来,对着那横匾连连下拜。

赵佶奇怪起来:“蔡爱卿此为何故?”

蔡攸如痴如醉:“微臣素喜书法,今日见此三字,不觉神魂飘摇,竟不知身在何处,失仪之处,还望皇上恕罪。”

赵佶笑道:“朕这三个字不过是随手而写,无甚妙处,哪值得爱卿如此失仪呢?古今书法名家甚多,本朝亦有苏、黄、米、蔡之说,这个‘蔡’字,便是爱卿之父蔡京。爱卿受家风熏陶,风流儒雅,所见书法名迹无数,只怕神魂早已飘摇散碎了。哈哈哈!”

蔡攸连连摇头:“微臣所见书法名迹虽多,亦有堪称上品者,然俱为凡迹,不足动摇臣之神魂。而皇上书法,俱为天上神迹,纵二王复生,亦只得拜伏不起。微臣见了皇上书法,又怎能不神魂动摇呢?”他说着,忽然抬手捂住双眼,口中叫道,“皇上恕臣失礼,臣非如此,神魂真将碎矣!”

赵佶和众人大笑起来,牵扯着蒙着双眼的蔡攸,走进挥云厅内。

厅中四壁上挂满装裱精致的书画。赵佶领着众人,径直走到一幅横装山水画前。

画面上雪山连绵高峻,溪岸上疏柳数株,岸边停着渔艇,一派淡雅萧疏的闲适气象。

赵佶道:“此乃驸马都尉王诜所作。古今山水,最佳者莫过于二李。李思训之山水气势雄壮,千岩万壑,金碧辉煌,如朝廷庙堂之乐,富贵华丽,可视为神品。李成之山水清劲峭拔,旷远幽淡,林木疏秀,纯以水墨为之,浑然天成,如江湖高士之乐,淡雅悠闲,可视为逸品。王诜此作,合二李为一家,山水林木类似李成,而着色又似李思训,实我大宋善画山水之第一人也。”

高俅听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恕微臣直言,皇上之语,不甚妥当。”

赵佶大感兴趣,问:“朕所说的,有何不妥?”

高俅道:“微臣是个粗人,不甚懂画,但看此图,也只平常,哪里称得上第一呢?”

赵佶笑道:“王诜是高爱卿的旧主,这样说话,未免太不念旧情了吧?”

高俅道:“若无王驸马,微臣这一辈子也难见到天颜,对此微臣岂能忘记?只是就画论画,微臣不敢说谎。”

赵佶又问道:“那么依高爱卿之见,我大宋善画山水者,谁为第一人。”高俅扑通跪倒在地,高声道:“有皇上在,谁敢称为第一?”

赵佶笑着扶起高俅,道:“朕虽能画,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手涂抹而已,不值一提。”

高俅瞪圆了眼睛:“微臣粗鲁,说不上什么道理,只是一见到皇上的画儿,心气就格外舒畅,通泰无比,牛肉都能多吃两斤。别的画儿,微臣一见头就大了,纵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咽不进。”

赵佶大笑道:“哈哈!今日朕就送你一幅画,让你每天多吃两斤牛肉吧。”

高俅又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微臣谢皇上厚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佶心花怒放,让随侍太监抬上画案,提笔画了起来。

“此墨乃南唐李后主命名匠李廷跬所制,称为‘李廷跬墨’,乌黑光华中隐隐有兰麝之香,实为墨中绝品。此纸亦为南唐李后主所制,名为‘澄心堂纸’,绵软白净,肌理细匀,如江上春云一般赏心悦目。”赵佶一边画一边炫耀地说着。

众人不敢多说一言,唯有点头称是,屏住呼吸,注视着画面。

只见一枝秀竹从左上斜伸而下,枝上疏疏三两片叶子,枝梢一只山鹊仰头而望,行笔甚是简拙,看上去却也生动有趣。

“唉!”李邦彦忽然叹了一口气,“微臣好恨啊。”

众人吃了一惊,都转头望向李邦彦。赵佶也奇怪地问道:“李爱卿恨什么?”

“微臣恨爹娘。”

“你怎么能恨爹娘呢?这可是不孝之言啊。”

“微臣恨爹娘为何不将微臣生成女儿身。”

“啊,人人都愿生为男身,你为何偏偏要生为女身呢?”赵佶顿时来了兴致,笑问道。

“微臣别无所好,就喜欢看人作画。少年时,微臣因在寺庙中贪看僧人作画,忘了去学馆念书,差点被父亲一顿打死。可自从微臣见了皇上作画后,就再也不想看任何人作画了。皇上作画,分明是在演示天道玄机,神妙之处,已非言语可以说出,正如《道德真经》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实乃人世间从未有过的奇观啊。只可惜微臣能见到皇上作画的机会,实在有限。如果微臣是女身就好了,微臣天生一副好相貌,若是生成女儿身,就会被选入宫中随侍君王,也就能日日见到皇上作画了。”李邦彦说着,眼圈竟是一片潮红。

赵佶听了,大为感动:“李爱卿也不必为此难过,朕日后作画,自会宣你入宫观看。”

“多谢皇上!皇上天恩浩荡,微臣虽肝脑涂地,也难报答。”李邦彦立刻跪倒在地,行以大礼。

啊,如此一来,这姓李的岂不是经常能见到皇上了?姓李的官居少宰,仅仅比我低一等,他若经常亲近皇上,我这太宰之位还能保住吗?白时中心中大急,上前一步正要对赵佶说些什么,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如急雨般响起,直向厅内逼来。

赵佶不悦地皱着眉头,向厅门望过去。

身材高大的广阳郡王童贯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

啊,这童贯朕不是让他到边地与金人划定疆界去了吗?他怎么突然回来了?赵佶心中大惊。

童贯汗流满面,扑通跪倒在地:“臣有……臣有紧急军情,不及……不及通报,皇上恕臣……恕臣死罪。”

“什么紧急军情,你……你快快说来?”赵佶脸色苍白地问道。

童贯磕头道:“金人……金人背信弃义,发大兵……攻我……攻我……”

赵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童贯道:“金人背信弃义,攻我大宋!”

赵佶大急:“郭药师呢?郭药师镇守燕京,有雄兵十数万,金人怎敢攻我大宋?”

童贯哭丧着脸道:“郭药师乃一阴险小人,竟出卖我大宋,已投降了金人。”

赵佶惊怒交加:“什么,郭药师竟投降了金人?这么说来,燕京城已非我大宋所有了?”

童贯道:“正是。金人得了燕京城,就可放马南下,若无阻挡,十余日就能逼到汴京城下。”

赵佶听了,两眼发黑,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众臣下慌忙上前扶住,哭喊声响成一片。

冬日里,农人们闲了许多。相州汤阴县岳家庄的村口上,三三两两的汉子蹲在阳光里,手捧陶碗,一边喝汤,一边说着些村言野语,互相取笑为乐。

岳飞走出茅舍,闷闷地来到自家谷场上,弯腰举起一个重约二三百斤的石磙,站着向上挺了三下,然后放下来,再举起,再往上挺,不一会就浑身大汗淋漓,脸色发红。

一匹快马奔进岳家庄,马上骑着一个豪宅家仆模样的老者。

汉子们议论起来——

“这不是韩家庄园的管家老孙头吗?这会早已过了收租的时候,他又来此作甚?”

“他定是来寻岳飞的。听说山东那边盗贼甚多,专好打劫富贵人家。”

“不错,岳飞武功了得,前几年在韩家庄园做庄客时,一箭射死了来打劫的贼头,救了韩家人的性命。”

“韩家人待岳飞着实不错,赏了岳飞百两银子,又让岳飞做庄客头领。可这岳飞不知怎么想的,不要银子,也不做庄客头领,天晓得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岳飞不要银子,却要了韩家许多书本。哼!这岳飞并非秀才,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种田佬,要书作甚?”

“你知道个屁!岳飞要的都是兵书。人家可是胸怀大志,要去边关一枪一刀,混出个人样来,拼个封妻荫子。”

“哼!岳飞不是去过边关吗?又混得怎么样呢?还不是灰头灰脸地回来了。”

“这岳飞自打从边关回来,话也少了,成天只知道举石磙、刺枪使棒、弯弓射箭,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岳飞晚上还像秀才一样读书写字呢,一读就是半夜,也不怕浪费了灯油钱。”

“说起来,岳飞的确和我们这些种田佬有些不一样呢!听说他爹年轻时也爱读书,想当秀才,去京里考上进士,像韩家人一般做上大官。可惜岳老头时运不济,虽说念了一肚子书,到头来还是种田佬一个。”

……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老孙头驰到谷场上,下马弯腰一拜:“岳壮士,我家大少爷有请。”

岳飞还了一礼,问:“大少爷有什么事吗?”

老孙头恭敬地回答道:“我家大少爷说,要与岳壮士商议天下大事,请岳壮士尽快到庄园去。”

“和我商议天下大事?”岳飞一愣,想了想道,“你去告诉大少爷,我把家事安排一下,随后就到。”

老孙头答应一声,骑马飞驰而去。

韩家大少爷是何等人,岂会与我商议天下大事?这只不过是召我前去的一句客气话罢了。韩家凭什么待我这般客气,还不是看中了我的武艺。韩家既是看中了我的武艺,那么一定是出了大事。这大事一定是……

岳飞忽然不愿想下去了,心事重重地回到茅舍中。

茅舍共有五间,中为堂屋,上房是岳飞父母的卧室,下房是岳飞和妻儿的卧室。另有两间耳房,一间是谷仓,一间是灶房。

岳飞走进上房,看见满脸病容的父亲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正蹲在炕下的小泥炉旁,用蒲扇扇着炉中的炭火。炉上是一只瓦罐,冒着腾腾热气,飘出浓浓的药香。

岳飞坐在炕头上,轻轻在父亲的肩头上捶着。

岳和望着儿子,艰难地说道:“拿出去……把这药罐拿出去!我不喝……不喝这药!”

岳母含着眼泪,哽咽着道:“老头子,你不喝药,身体怎么好得了呢?”

岳和道:“我这毛病好不了,何必吃药,浪费银钱。”

岳飞安慰道:“爹,你不必担心银钱之事。韩家今日有人来找我……”

岳和打断了儿子的话头:“怎么,你又要到韩家去做庄客?难道你忘了爹的话——我们岳家的人,饿死了也不给人当奴才。”

岳飞道:“爹,韩家来找我,不是让我去当庄客,是和我商议事情的。”

岳和问:“什么事情?”

岳飞道:“韩家有几位小少爷,想让我教他们使枪弄棒,我一直没答应,今日他们又派人来催了。”

岳和犹豫了一下道:“做枪棒教师,凭本事吃饭,不是奴才身份,我儿……我儿倒可答应。”

岳飞道:“孩儿做了枪棒教师,每月可得十贯铜钱。只是爹爹有病,偏偏不肯服药,孩儿放心不下,不敢离家。”

岳和勉强挣出笑来:“我儿放心去吧,爹这就吃药,这……这就吃药。”

岳飞也笑了,心中却是异常苦涩——爹啊,恕孩儿不孝,对你说了不实之言。韩家的枪棒教师成十论百,哪有孩儿的立足之处呢?况且孩儿也不愿和那些富家子弟打交道啊。

而此时韩家庄园如临大敌,庄门紧闭,手执长矛大刀的庄客来往奔跑,个个面带惊慌之色,全然失去了世代簪缨之家应有的华贵威严气象。

在相州,韩家庄园名声极大,尤其是韩家庄园中的大堂,更为人津津乐道。

寻常富贵人家的庄园,大堂只有一座,而韩家庄园,却有三座大堂,名为:昼锦堂、荣归堂、荣事堂。

韩家的三座大堂,俱是大有来历,名闻天下。

在大宋朝,除皇家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家族可与相州韩家所拥有的荣耀和权势相比,因为韩家拥有一位名重天下的大宋名臣——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的魏郡王韩琦。韩琦最大的功绩,是辅立英宗和神宗两朝皇帝,并因此得到了英宗和神宗的尊敬和信任。大宋朝一般禁止官员在家乡做官,但为了表示皇家对韩琦的特别恩宠,却破例允许韩琦在家乡做了相州知州,并且还让韩家子孙世代继任相州知州的官位。

为了向天下人显示皇家对韩家的恩宠,韩琦特地建造了一座昼锦堂,以表明他深受皇恩、衣锦归乡之意。

韩琦的长子韩忠彦,亦曾在朝中做过宰相,他的第五个儿子韩嘉彦,则是做了神宗皇帝的驸马,使韩家成为皇亲,给已经无比荣耀的韩家又增添了一道炫目的光辉。只是此刻韩家的光辉,更似夕阳西下时节,虽然看上去仍是十分绚丽,却已面临着无可避免的黑暗。

赵佶登上皇位后,对韩家人日渐冷落。韩忠彦被连连贬官,郁郁而终。其长子韩治也得不到重用,只不过保住了相州知州的官位。

韩治不愿天下人认为皇帝已冷落了韩家,在相州任上,建了一座荣归堂,以表示他是荣归故里,仍被皇家敬重。

后来韩治病重,请求皇帝让他的长子韩肖胄代任相州知州,皇帝追念韩琦的功劳,也就答应了韩治的请求,并特意召见韩肖胄,说了一句:“爱卿父子相代,荣事也。”

这一句话,使韩家如获至宝。韩肖胄代父上任之后,立即在庄园中建造了一座大堂,名为荣事堂,以此向世人表明——皇帝仍对韩家极为看重,并且说出了“荣事也”的金口玉言。

此刻,韩肖胄便站在荣事堂上,倒背双手,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看上去年约四十岁,乌须白面,穿着甚是简朴,不似富贵人家的子弟,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之人。

老孙头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着:“大少爷,岳……岳壮士来了。”

“快,快请!”韩肖胄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堂外。

岳飞站在大堂外的台阶下,迎着韩肖胃深施了一礼。

“免礼,免礼!”韩肖胄笑着,将岳飞迎进堂中,“请坐,请坐!”

岳飞略显局促之意:“在知州大人面前,岂有在下的座位?”

“唉!你我乃是乡亲,何须拘束。”韩肖胄几乎是将岳飞按坐在客位上招呼着,“敬茶!”

一个穿着艳丽的侍女端着两杯香茶走到了堂上。

韩肖胄转过身,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侍女将晶莹若玉的茶杯放在主客之间的乌漆矮桌上,悄然退到堂后。

岳飞拱手问道:“不知今日大人唤来在下,有何事吩咐?”

韩肖胄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啊。”

岳飞心中一颤:“莫非是金兵杀来了?”

韩肖胄一愣:“岳壮士也知道了?”

岳飞不语,心中道,我大宋之军不堪一击,金国人早已深知,南下侵我大宋,只是早晚的举动。再说,若不是金兵杀来了,你这位堂堂的韩家大少爷又怎么会想起了我这个往日的庄客?又怎么会待我如此礼敬?

韩肖胄面露惊慌之色:“郭药师那贼投降了金人,将燕京拱手送出,金人数万铁骑即将南下,数日间就会杀至我相州境内。”

岳飞道:“难道朝廷不会派兵拒敌吗?”

韩肖胄苦笑道:“朝中奸臣当道,统兵将官昏庸不堪,哪里是金兵的对手?”

“这倒是实情。”岳飞说着,眼前不觉出现了芦沟河岸宋军大败的情景。

“金兵杀人如麻,灭辽之时,血流成河。我韩家世为高官,先祖做过数朝宰相,名闻天下。金兵若是杀来,必不肯放过韩家。指望朝廷能杀退金兵,那是做梦。韩家若想自保,只能自己救自己。岳壮士武艺惊人,又通兵法。在下恳请岳壮士能够举家搬进庄园,带领众庄客日夜守护。”韩肖胄说着,竟是拱手对岳飞施了一礼。

岳飞连忙站起还礼,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韩肖胄大急:“莫非岳壮士信不过在下的诚意?”他说着,抬手一挥,喊道,“把礼物呈上来!”

三个艳装侍女端着托盘走到了堂上。

一个托盘装着名贵的彩锦,一个托盘装着耀目的银锭,一个托盘装着晶亮的珍珠。

岳飞站起身,对韩肖胄深施一礼:“在下并非有所贪求。在下只想问问大人,这庄园中共有多少庄客?”

韩肖胄怔了怔,皱着眉头道:“我韩家的庄客虽不多,可加上常年在府中用工的青壮汉子,也足有三五百人。”

岳飞又问:“金兵铁骑果真来了,这三五百庄客抵挡得了吗?”

韩肖胄张口结舌:“这……这……”

岳飞道:“金兵侵我大宋,是我大宋千万人之仇敌,非大人一人之敌也。大人欲图自保,当广散钱财,召集义兵,以保护乡里为号召。金兵不来便罢,若来便是一呼百应,个个奋勇杀敌。如此,金兵纵有百万,我大宋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有来无回!”

“这个……”韩肖胄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如果在下仍在相州知州任上,那么还可以用‘守土有责’的名义,召集义兵。可在下已离任差不多两年了,如今闲居在家,这……这召集义兵,实在是……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皇上一向看重韩家……”

“不错,皇上的确十分看重我们韩家。”韩肖胄不等岳飞把话说完,便抢过了话头,“可正因如此,朝中奸臣便对我们韩家极为嫉妒,我韩家若是不小心做出了什么……什么不甚妥当之事,便会被奸臣群起而攻啊。”

“如此说来,大人是不打算召集义兵了?”

“这件事,并不是在下所能担当的啊。”

唉!韩大少爷虽是个明白人,却畏首畏尾,难当大事。岳飞在心中叹道,又是拱手施了一礼:“在下家中有事,就此告退。”

哼!若非遇上了这等紧急之事,我堂堂韩家子弟岂会如此抬举你?韩肖胄心中大怒,却又发作不得,眼睁睁看着岳飞退到了堂外。

老孙头走到韩肖胄身旁,眼中满是困惑之意:“小人真不明白,这个岳飞怎么如此不识抬举?旁人若能得到大少爷这般敬重,只怕都要感激地把头都磕出血来了。”

“唉!”韩肖胄叹了一口气,“老孙,你且到前面去准备好车马,我到后面告诉夫人悄悄带人收拾一下细软,随时准备离开这儿。”

“是。”老孙头答应一声,却并未走出堂外。

“你有什么事吗?”韩肖胄问道。

“小人想,我们相州有许多武功高强之人,比如郦琼、张用、孔彦舟这些人都很有名气啊,大少爷何不将他们招来呢?”

韩肖胄苦笑了一下:“这你就不明白了,我要的人,不仅是武功高强,更须生性忠厚,绝不会反咬主人。”

老孙头点了点头:“不错,岳飞这人甚是忠厚,在我们韩家做庄客时,从不耍奸偷懒。”

“岳飞不仅忠厚,而且见识不凡。他说得不错,凭韩家这几百个庄客,怎么也挡不住金人。唉!可恨朝中奸臣当道,不然,在此国家危亡之时,我用岳飞之法,召集义兵,倒也真能成就一番大事。”韩肖胄懊恼地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大少爷既然要走,也就不一定非要用那岳飞。”老孙头见主人不高兴,忙转过话头,“不知大少爷是要到哪里去?”

是啊,我能到哪儿去呢?天知道金兵会攻到什么地方?我只怕是哪儿也去不了……韩肖胄心中一片茫然,无法回答。

岳飞走出韩家庄园,并未向家中走去,而是向着舅家姚家庄急急行去。

姚家庄离韩家庄园只有十余里,岳飞小半个时辰就已走到了姚家庄的村口。只见数十个少年人正手持长棍,在村口的老柳树下练习击打之术。

一个身材魁梧、脸色紫黑、年约三十五的壮汉手握一根胳膊粗细的枣木大棍,大声吆喝着,指点着众少年。

岳飞走上前,向那壮汉拱手行了一礼:“见过三舅。”

壮汉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往岳飞肩上一拍,笑道:“小子,几天不见你媳妇,就想得慌了?”

岳飞正色道:“三舅,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

壮汉道:“什么要紧的事?莫非你要扯旗造反?日他娘的,这个鬼世道让人活得憋屈死了,早该反了!”

岳飞皱着眉头:“三舅,我真有要紧之事。”

壮汉哈哈一笑:“好,好!你真是有要紧之事,不是变着法儿来看你媳妇的。”说着,举起枣木大棍凌空一挥,对众少年吼道,“小崽子们,好好练着吧,休坏了俺‘大棍姚墩子’的名头!”

众少年齐齐答应一声,把手中长棍舞得呼呼作响。

岳飞不觉赞了一声:“三舅,你调教出的这些小徒弟,着实不错。”

壮汉得意地笑了,扛着大棍,一边向村中走去一边道:“在这相州的地界中,俺姚墩子的大棍还找不出一个对手来,小崽子们能跟俺耍大棍子,是他娘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岳飞问道:“五舅还好吧?办喜事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姚敦道:“老五挺好的,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多亏你媳妇能干,所有的新衣全是她缝的,省了一大笔裁缝钱。”

岳飞道:“云儿那孩子怎么样了?只怕给三舅添了许多麻烦吧。”

姚敦笑道:“云儿简直是猴儿转世,成天爬树上房,惊得鸡飞狗跳的。”岳飞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我平日太忙,使云儿缺少了管教。”

姚敦道:“小孩子就得有些猴性,这样长大了才会像个人样。”

两个人说着,不觉已走到了姚家门前。

姚家看上去较为殷实,有前后两进院子,数十间草房。

岳飞刚踏进院门,就见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孩子拿着木棍乱舞着,累得满头是汗。

“小崽子,还不滚过来,看看谁来了!”姚敦大喝道。

那孩子跳起身,惊喜地扑向岳飞,抱住岳飞的腿,连声叫着:“爹,爹!”

岳飞疼爱地拍了拍孩子身上的灰土:“看看你这猴样,又在瞎闹什么?”

岳云挥着拳头叫道:“爹,我可不是在瞎闹,我是在练武呢,练好了武艺,就去边关杀敌,立功当大将军,骑白马,披红袍!”

姚敦大赞一声:“好,有志气!”摸摸岳云的脑袋,“你爹有事,别缠着,到外边玩去吧。”

岳云答应着,蹦蹦跳跳出了院门。

姚敦大声叫着:“老五,快出来!”

三十岁上下的姚敬从堂屋中走了出来。他满面带笑,白净的脸上泛出霞光般的淡红之色。

岳飞抬手施了一礼:“见过五舅。”

姚敬摆着手:“自家人,别多礼了,进来吧。”说着,将姚敦、岳飞让进堂屋里坐下。

岳飞问:“五舅的喜事是不是在下个月办?”

姚敬点点头,叹道:“照说呢,我这是填房,不用大办。可你三舅非大摆排场不可,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你来得正好,劝劝三舅,别让他太铺张了,给家里闹下了饥荒。”

姚敦瞪着眼睛:“古话说‘长兄如父’,父母已不在世,兄弟几个也只剩下俺俩了。庄子里的人,都看着俺呢。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这桩婚事办好,让旁人放不出一个屁来。”

岳飞道:“五舅的事能不能提前在这两天办了?”

姚敦、姚敬大感意外,几乎是同时问道:“为什么?”

岳飞神情凝重,缓缓说道:“金国占了燕京城,就要打进中原来了。”

姚敦睁大了双眼:“这是真的?”

岳飞点了一下头,将他到韩家庄去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道:“官军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金兵,我们百姓要想免遭兵祸,只能拿起枪棒,保护自己。三舅在相州境内,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结交的朋友甚多。五舅提前办了婚事,一可免得日后兵荒马乱时出了麻烦,二可借此将朋友们招来一处,商量个办法保护家乡。”

“这……”姚敬探询地向兄长望过去。

姚敦伸手往桌上一拍:“飞儿有见识,就这么办了!老五,你这就上丈人家去,告诉他们,金兵要杀来了,我姚家得提前办喜事。飞儿,你也别回去,俺爷俩得多商议商议。日他娘的,俺姚墩子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

岳飞道:“三舅,我还得回去一下,免得娘不放心。”

姚敦一摆手:“待会儿我让个小徒弟到岳家庄去告诉你娘一声不就行啦?古人说,乱世出英雄,这个鬼世道早该乱了,也好让俺爷们伸伸头。”

岳飞听着,心中一悸,他从舅父眼中看到的并非兵祸将临的恐惧,而是一种猛兽渴望厮杀的兴奋。

时近午夜,姚家后院的一间耳房中,尚亮着灯火。岳飞盘腿坐在炕上的小桌后,凝神盯着桌面。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放着一个水钵。岳飞不时将手指伸进水钵中,沾上水在桌面上画着。

岳飞的妻子刘氏坐在炕边,拿着件衣服缝补着。她看上去比岳飞要大上几岁,端庄秀丽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之意。在她后面,岳云睡得正香,嘴里不时嘟哝出一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风从窗缝中吹来,小油灯的火苗忽闪个不停。

岳飞抬起头,望着刘氏:“天不早了,你该去睡了。”

刘氏嗯了一声,却并未动身,仍是低头缝补着衣服。

岳飞看着刘氏熬红的眼睛,心中陡地一阵酸楚,无数话语都涌到了喉间,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好一会才喃喃道:“娘子,你跟着我受苦了。”

刘氏笑笑:“看官人说的,穷家小户,不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吗?”

岳飞道:“这些年来,舅家常常接济我们。可是眼看五舅就要成亲了,我们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只能让你为舅家缝缝衣服,尽尽心意。”

刘氏道:“官人也别这么说。两位舅爷平日里讲起官人来,都十分看重,说官人能文能武,知道天下大事,将来必有出息。”

岳飞苦笑道:“当初,外公也常在人前说我爹有出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爹还是一个种田佬……”他说着,眼前似又浮现出满脸病容的父亲,无法再说下去。

刘氏道:“我听人说,当初姚氏族人,都不愿意外公与你家结亲。”

岳飞点点头:“岳家的祖上是个秀才,只是没有考上进士,不能做官,反把家业败落了。到了我爹这一辈,虽也读书识字,却成了种田人,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也只落个半饥半饱。姚家是拳棒世家,有田有地,又收有许多徒弟,虽非大富,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在旁人看来,姚家比岳家要高出了一大截。两家结亲,自是有些门不当,户不对。”

刘氏笑道:“可外公还是把女儿嫁到了岳家。”

岳飞道:“为此爹一直想着要有出息,好报答外公。听说爹年轻的时候,也真动了去考进士的念头,只是这事最终没成,爹心里憋屈得大病了一场,到现在病根也没断。”

刘氏道:“你就像爹一样,外面看上去不温不火的,心里却格外要强。”

岳飞道:“小时候,爹就教导我,人活一世,就是为一口气活的,为人一定要争口气,有出息。爹教我读书识字,没钱买笔墨,就用清水在桌子上写字儿,一写就写到半夜。爹还送我到外公家来学武。外公很喜欢我,不仅亲手教我拳棒功夫,还把相州最有名的弓手周同、枪手陈广都请来教我,让我学了许多真本领。可惜外公没等我长大成人,就去世了。”

刘氏道:“外公去世了,两位舅爷还在,一样很喜欢你。”

岳飞默然无语,将小桌上的水钵推了推。

刘氏道:“官人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儿?”

岳飞道:“我想起了二弟。我岳家就兄弟二人,本该守在一处,可家里太穷,只好让二弟到相州城的店铺去做小徒弟。算来二弟今年已满十七,该给他说一房媳妇了。”

刘氏道:“三舅爷好像正在为二弟打听这件事呢。以三舅爷的面子,一定能给二弟找个好人家。”

岳飞道:“这件事,只怕……只怕……”他陡地停下话头,将“来不及”三个字咽回肚中。

刘氏疑惑地问:“只怕什么呢?”

岳飞道:“没什么。”心中想,金兵入侵这等大事,不必说给女人家知晓,说了她们也不明白,反倒空自担心。

“官人,我……”刘氏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吗?”岳飞问道。

刘氏没说什么,低着头,抬手在腹间抚摸了一下。她虽是穿着冬衣,但腹间仍是明显地凸出了一些。

岳飞心中一跳,惊喜地问道:“莫非……莫非娘子又有了……”

刘氏抬起头,带着嗔怪之意说道:“你这会儿才知道啊。”

“这么说来,我们岳家又要有一个孩子了……”岳飞兴奋地说着,忽又停住话头,眉宇间透出忧色,心中道,眼看金兵就要来了,天下必是大乱,这孩子可来得真不是时候。

刘氏疑惑地望着岳飞:“官人你怎么……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呢?”

岳飞笑了笑:“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只是多了一口人,就是多了一张嘴。我得好好寻思一下,到哪儿去多赚几个铜钱。”

刘氏道:“往日官人在韩家做庄客,每月都能得些铜钱,可惜官人后来又……不做了。”

岳飞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在韩家做的不是寻常的庄客,还兼带着护院。因为我弓箭的准头好,护院头目心里便不舒服,总要挑我的毛病,抓到了我的一点不是,便像呵斥奴才一样呵斥我。有一天父亲到庄园来看我,正撞上护院头目呵斥我,父亲一气之下,便让我回来了。其实我也不想在韩家干下去了,我们岳家虽穷,也不至于一定要做他韩家的奴才。”

刘氏叹了一口气:“你们岳家的人,脾气都太硬。有句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官人你性子这么倔强,日后只怕会吃大亏的。”

岳飞听了,心中稍感不快,欲说什么,但看了看刘氏凸起的腰腹,还是把那到了嘴的话语咽了回去。

“其实韩家的人不错,你虽然不做庄客了,他们还是推举你到县里做了弓手。”刘氏又说道。

“韩家的几位少爷,待下人都很客气。可是庄园中的那帮管家、都头什么的,却一个比一个蛮横。”岳飞说道。

刘氏笑道:“这便是常人所说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可是阎王却总偏向小鬼。”岳飞说道。

“其实你做弓手也不错啊,每月一样能得到些铜钱。”刘氏发觉丈夫不太高兴,忙转过话头说道。

“唉!”岳飞叹了一声,“弓手的职责,说起来是捉拿盗贼,可县衙的老爷却偏偏要我们这些弓手去百姓家催缴租税,如今官家的租税太重,百姓大多交不起啊。结果我们这些弓手盗贼倒没捉上几个,却把好多百姓都捉到了牢里。你知道百姓们都怎么说吗?百姓们都说我们这些弓手是催命的无常鬼啊。我们岳家也是穷百姓,你想,我那弓手还做得下去吗?”

“庄客你不想干,弓手你又做不下去。那么,你到哪里去赚铜钱呢?”刘氏有些不满地问道。

“这个……到时总会有办法吧。”岳飞不愿多说什么,看了看已快燃尽的灯油,低声道,“天不早了,我们且歇息吧。”

刘氏不再说什么,默默收拾了一下铺盖,脱衣睡下。

岳飞吹熄了小油灯,睡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寂静中,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异常清晰,似是无数匹战马在遥远的天际飞驰而过。

岳飞浑身燥热,血液似沸腾一般,常常在心中默念的一首七绝跃然跳出——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可恨,可恨!大宋连半分大汉气度也没有,休说万里长征的壮举,就算一次像样的北伐也找不出来。

如今胡马早已过了阴山,眼看就要兵临中原大地。

我大宋也有李广那样的飞将军吗?

岳飞大睁着双眼,在黑暗中问着冥冥上天。

宣和四年的芦沟河大败,使金国上下洞悉了大宋的虚弱,顿生南下灭宋之心。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病亡,将金国的灭宋之举推后了几年。

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八月,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继位,年号“天会”。

宣和七年十月,金太宗彻底扫平了辽国残余势力,稳固了后方,立即以宋国收纳辽国汉臣、在燕京驻守重兵为由,下诏伐宋。他拜宗室贵族完颜杲为都元帅,统领伐宋大军。

金兵兵分两路,一路由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大将完颜希尹、耶律余睹率领,统兵五万,号称十万,进攻太原。一路由右副元帅完颜宗望、大将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率领,亦是统兵五万,号称十万,进攻燕京。

完颜宗翰一军很快就攻下了大宋的朔州(今山西朔县)、代州(今山西代县),兵围太原。

完颜宗望一军则不战而胜,进入郭药师拱手献上的燕京城中。

宋徽宗闻报惊骇欲绝,慌乱中连连下诏——

拜内侍太监梁方平为威武军节度使,统领十余万禁军渡河迎敌。

认错下“罪己诏”,承认“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停止各地上贡奇花异石。

召大将熙河经略使姚古、秦凤经略使种师中领西北精锐边军入援京师。

召天下州县起兵勤王。

许臣民百姓上书言事,出谋破敌。

……

完颜宗翰一军在太原城遇到了宋军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

完颜宗望一军势如破竹,攻陷了大宋北方重镇信德府(今河北邢台)。

赵佶闻听金兵逼近,惊恐之下急忙下诏禅位,自称“道君太上皇帝”,然后以“烧香”为借口,与蔡京、童贯等“元老重臣”连夜出京南逃,避居镇江。

太子赵桓“被迫”登上皇帝大位,是为宋钦宗。

大宋皇帝换了,年号也由“宣和”改为“靖康”。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正月,赵桓下诏亲征,以李纲为兵部侍郎兼亲征行营使,知枢密院事吴敏为亲征行营副使,开封府尹聂昌为行军参谋官。

钦宗的亲征诏令刚刚发出,梁方平统率的禁军已在前线大溃,狂逃至黄河以南。

完颜宗望统领的金兵从容渡过黄河,兵临汴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