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无用的大众娱乐,恰恰是对思维的超强训练

《极速传染》这本书想要讲述的是,我当年在卧室地板上的思考是如何变成了大众娱乐的日常方式的。这个故事与系统分析、概率理论、模式识别,以及老生常谈的“耐心”相关,这些工具对于试图理解现代大众文化的人来说不可或缺。我知道这很让人吃惊。事实上,我对复杂模拟建模的痴迷,放在数字时代的大多数娱乐消费者身上,不过是日常行为。这种教育形式不需要在教室或者博物馆里进行,而只要在客厅或地下室、在电脑或电视机上就可以进行了。这就是“睡眠者曲线”:被人们认为“看似无用”的大众娱乐形式,例如电子游戏、剧情激烈的电视剧以及青春情景喜剧,最终都被证明是富有营养价值的。几十年来,我们一直认为大众文化日渐“堕落”,朝着最低的标准衰退,因为“大众”想要的是简单的乐趣,而主流媒体公司想要迎合大众的口味。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大众文化对智力的要求越来越高,而不是越来越低。

一直以来,人们对于大众文化的评价大都包含某些象征性的分析,通过解读作品来揭示作品如何体现社会的某些方面。你可以在学术文化研究项目中看到许多这样的象征性手法,用以分析如何借用大众文化来表达各种被剥夺权利的群体进行的抗争。报纸和新闻周刊的媒体新闻版块中的“时代精神”评论里,常常会出现这种象征性分析,评论家将作品和某种时代精神用象征性的关系联系起来,比如雅皮士的自我放逐,或“9·11”事件之后的大众焦虑。

《极速传染》这本书所采用的方法,更多的是系统性的分析而不是象征性的分析,更多的是关于因果关系而不是隐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像物理学而不是诗歌。我对睡眠者曲线存在与否的论证,来自一个假设,即大众文化之中存在不同竞争力量的碰撞:大脑神经的喜好、文化产业经济学、不断变化的技术平台。这些力量相互碰撞的具体方式,最终决定着我们消费的大众文化类型。所以评论家要做的,是描述这些力量,而不是解析它们。

我发现把文化想象成一种人造的天气系统,更有助于我们理解。2让大量温暖潮湿的空气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上,就会创造出大雾弥漫的环境。雾的出现并不是因为它象征性地再现了暖空气和冷水的碰撞,而是因为,雾是特定系统及其内部动力作用下产生的突出效果。大众文化也是如此:一些特定的环境需要复杂认知,另一些则不需要。像电影或者电子游戏这样的文化现象,并不是大众文化系统的隐喻,而更像是输出或结果。

在这些系统中起作用的力量是这样在各个层面推动系统运转的:潜在的技术变革会促进新型娱乐形式的诞生;新的在线交流形式培养了观众对于大众文化作品的评论风潮;文化产业的经济变化催生了反复观看的习惯;人类大脑中寻求奖赏和智力挑战的深层欲望。要理解这些力量,我们需要借助那些通常彼此之间没有关联的学科:经济学、叙事理论、社交网络分析、神经学。

我所讲的是趋势而非绝对的结论。我不觉得今天的大众文化大部分是由杰作组成的,而这些作品也不会像乔伊斯、乔叟的作品那样,变成在大学里广泛研究的课程。我接下来要提到的电视节目、电子游戏、电影在很大程度上都谈不上伟大的艺术作品,但它们确实比之前的电视节目和游戏更加复杂与精致。尽管睡眠者曲线反映了大众文化的整体发展趋势,而不仅仅是单个作品的深度,但为了清晰起见,我还是分析了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我相信睡眠者曲线是改善当今年轻人心智发展最重要的新兴力量,而且我相信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有益的力量:它能增强我们的认知力,而不会使我们变得愚钝。然而,你几乎从未在当今流行的媒体上听到过这种说法;相反,你听到的都是些有关上瘾、盲目逃避现实等可怕的说法。3电视传奇人物史蒂夫·艾伦(Steve Allen)在《华尔街日报》的一篇专栏文章中写道:“所有的政治派别和有思想的观察家们,都会为如今所谓的电视娱乐而感到震惊。”4这些振聋发聩的警告显然不仅仅是墨守成规者的有意夸大……近年来,电视上的低俗和垃圾信息越过了传统上被称为“过分”的界限。颇具影响力的美国电视家长协会(Parents Television Council)认为:娱乐行业对内容限制毫无顾忌,5电视和电影中充斥着性、暴力和亵渎,这些低俗内容向美国的年轻人传递着强烈的负面信息,这些信息将使他们变得麻木,甚至丧失道德感。在各类专栏上发文众多的作家苏珊娜·菲尔兹(Suzanne Fields)也认为:“情景喜剧现在已成为我们文化的象征。6无论现在的父母教育程度如何,他们都已经放弃了最基本的羞耻心。可以说,他们的孩子除了这些负面内容之外一无所知。大众文化的点点滴滴让我们的感官变得迟钝。”这类说法不胜枚举,几乎可以用一本百科全书来收录过去10年里发表过的同类文章。

也有观点反对这类可怕的评价,但大都倾向于用各种规律来佐证这类评价。你偶尔会看到有人不情不愿地给出一线无关痛痒的希望,比如一篇文章极力鼓吹电子游戏能增强视觉记忆技能,再比如一位评论家将《白宫风云》(The West Wing)视为黄金时段成堆的电视视觉垃圾之中罕见的有思想之作。但衰退和萎缩仍是主流的观点:美国已被一群爱看真人秀无法自拔的人和玩任天堂游戏停不下来的狂热者所充斥。然而,被人们忽略的趋势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大众文化正变得越来越复杂,并以一种强大的新方式锻炼着我们的思维。

若想要看到这种“洗脑”的正面影响,就要先废除旧道德专制的教化。当大多数专栏作家和脱口秀主持人讨论媒体的社会价值,或今天的媒体对我们来说是好是坏时,他们的基本假设是:当娱乐节目传递健康的信息时,它就会让我们变好。提倡吸烟或无端暴力的节目对我们有害,而那些猛烈抨击少女怀孕和激进主义的言论则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积极作用。以这样的道德标准来评判的话,过去50年(尽管不是500年)里,大众文化稳步衰退:道德观念逐步沦丧并变得模糊,反英雄式的人物成倍增长。

对于这些观念,通常的驳论是,媒体在道德观念上的模糊,反而愈加符合现实。真实世界中的道德观并不来自精心包装的公共服务公告;用娱乐节目来反映这种堕落的状态及其道德模糊的一面,反而是个更好的选择。我碰巧赞同这一观点,但这不是我要在本书里讨论的。我认为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评估大众文化的社会价值,那就是把媒体看作一种认知锻炼,而不是一系列人生课程。那些我曾全身心热爱的骰子棒球游戏并没有包含任何道德教化的内容,但它们却让我得到了一套“认知工具”,即使过去了30年,我也仍然依赖这些工具。正如美国电视家长协会所认为的那样,今天的媒体圈可能确实存在更多的“负面信息”,但这并不是评价我们的电视节目或电子游戏是否会产生积极影响的唯一途径。你在体验某一文化形式时所进行的思考,可能是更重要的方面。这就是睡眠者曲线显现的地方。今天的大众文化也许并没有给我们指明正道,但它使我们变得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