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知言
生活在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里,孟子不得不跟各种各样的错误言论做斗争。对于所处的时代以及自己的使命,孟子有着清醒的认识: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1]
杨朱的极端利己主义从根本上动摇了社会、国家的基础,墨翟则通过爱无差等的理论和实践,伤及了人伦的根本。“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式的利己主义,首先在道理上便不能成立,因为从来没有脱离他人的绝对个体。自我的内涵中始终包含着他者。每一个自我都是面向他人而成为自我的。在这个意义上,极端的利己主义既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可能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或者“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之类的决绝,最大的问题在于不诚实。要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私自利,那得是多高的境界!小乘佛教的“自了汉”恐怕也未见得能达到吧。道理上说不通、实践上也行不通的思想,却总在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可怪!墨家兼爱天下,自有一种理想主义的英雄气概。孟子径斥为禽兽,恐有过甚之嫌。相较而言,《庄子·天下》篇的评判更有节制:“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2]尽管孟子对墨子的批判有过激之处,但爱无差等的思想同样是道理上说不通、实践上行不通的。孟子在反驳墨者夷之“爱无差等,施由亲始”的主张时,有这样一段议论:“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3]事实上,夷之既讲“施由亲始”,则已经是爱有差等了。所有的事物,皆有其“一本”。父母作为每个人的根源,在人的生命中有着独一无二的位置。以对待父母的态度对待他人,等于取消了父母的根源性和独特性。以事父之道事人,岂不成了人人皆父?一个满大街都是他父亲的人,非“无父”而何?杨、墨取径虽殊,但在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生命这点上,却是一致的。
孟子将错误思想归纳为四种,即诐、淫、邪、遁“四辞”:
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4]
“四辞”既是错误言论的四种形态,又是错误言论的四个发展阶段。朱子说:“诐、淫、邪、遁,蔽、陷、离、穷,四者相因。心有所蔽,只见一边,不见一边,如‘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各只见一边,故其辞诐而不平。蔽则陷溺深入之义也,故其辞放荡而过。陷则离,离是开去愈远也,故其辞邪。离则穷,穷是说不去也,故其辞遁。遁,如夷之之言是也。”[5]诐辞所见偏颇,故有所遮蔽。所见既失平正,则只是不可普遍的道理。持此见识的人,又不肯自限于一个局部,要勉强将这道理推扩出去。其结果不得不张大其事。经过虚夸的道理往往高妙虚玄,陷人的同时不免自陷其中。自陷者不能自拔,发展下去遂至于根本上背离正道。将不可普遍的道理勉强推扩为普遍的,其中必定有讲不通的地方,只能从别处寻一个无根的道理来补救。比如,佛教一方面“把世事为幻妄”,另一方面又讲“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这就显然是“遁辞”了。[6]
值得注意的是,孟子的知言思想,不仅是对世道人心的救治,也是修养功夫的一个方面。在被问及告子培养“不动心”的方法与自己的方法的不同时,孟子说: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7]
在告子看来,要达到“不动心”,只需要在心上下功夫就可以了:言有不通,不必以为心就达不到;心上达不到,亦无须在气上寻求。[8]这种将心与言、气割裂的做法,孟子是明确反对的。“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孟子以为尚有可通之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完全不合道理。义理上未有所安,仅靠强力把持而获得的自主性,是靠不住的。离开了尽心知性的义理基础,存心养性是无从谈起的。
[1] 《孟子·滕文公下》,《四书章句集注》,第272页。
[2] 《庄子纂笺》,第269页。
[3] 《孟子·滕文公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62页。
[4] 《孟子·公孙丑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32页。
[5] 《朱子语类》,第1272页。
[6] 《朱子语类》,第1272页。
[7] 《孟子·公孙丑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30页。
[8] 告子这句话比较费解,朱子注曰:“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动之速也。”同上书,第2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