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闽北初遇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一梦生,一梦死。

漫漫星河千帆舞,人间天堂四月天,此时的杭州婉约而又清冷,像极了多愁善感的西子姑娘。

“霞儿,时间过得真快,你离开我整整10年了,我将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写进了书里,我想你一定会是我的第一个书粉。”说到这里,我半蹲在霞儿面前,献上她最爱的花篮,尽诉了这些年的纷纷扰扰。

一说到霞儿,我竟然忘了回家的时间,落日躲进了山林,只有乌鹊晚归的嘈杂声。

“明年清明,我再来看你,你要听山神的话,这房前屋后住的都是好人家,多交些朋友不会寂寞,此生我会长驻钱江,守着一桥等你入梦!”我临摹着石碑上的字,好似抚摸着她清秀的脸庞,分不清是我在祭奠她,还是她在念着我。

“走啦!”园陵的巡逻员老张师傅为人热情,见到每个回去的人都会打招呼。

“明年见!”我向他点了点头说道,亦在回复那些沉睡在此的亲人一样。

即将迈出安贤园陵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吴汉”,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

我先是一愣,一个许久未听到的名字,竟使得我热血澎湃,几乎不能呼吸。我缓缓转过身来,乡音无改鬓毛衰,竟然是他——傅少贤。

他见我惊讶的表情,放声大笑起来,像千年的寒冰瞬间融化了这许久不见的隔阂,用着最熟悉不过的乡音,热情地邀请我去和他昔日同袍同戈104位傅氏兄弟把酒言欢。

“你件大猪毛,我叫了你嘎西多边数,嘛听见啊?”打破这一尴尬,还是傅站长先开了口。

“师父!”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重新戴上,想再仔细看清楚一些。

“换眼镜了?”想不到一个细微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指着我的脸庞笑着说道,“不错!又变帅了,这副更加适合你。”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嘛!”内心的情绪早已崩塌,我双手抱拳,鞠躬下腰,下巴微颤,“您不生我的气了吧?”

他迅速向前,将我扶正:“我以为,此生听不到师父两字了!”

“恩师在上,徒弟怎敢造次?”我红着眼,恭恭敬敬地回答。

“臭小子,敢开师父的玩笑。”

“师父,您今日怎么会在此?”

“我们在此多年了,从不见你来看我,也只好自己主动一些了!”我掐指一算正好十年,十年前我送霞儿来这里,那年也是他们入园之时。

此话一出,瞬间凉了脊梁骨,每逢佳节,必定热闹一些,我赶紧赔礼道:“惭愧至极!为了生计,我已多年没有关注家乡的大事件了。”

……

我们那亦师亦友的革命情感,要从抗战说起,因前长官推荐,我离开浙江去了福建,在南平受过他的照顾。

傅少贤,何许人也?诸暨梅岭人氏,原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后因抗日战争爆发,大约在1934年至1941年陈仪任职FJ省政府主席期间,经介绍他和外甥一起去了福建,我初到贵宝地,他时任南平公路总站站长一职。

……

1941年4月,福州沦陷,日军特遣了一支御林军——晋町部队,发动代号为C4作战计划,企图彻底切断中国军队的海上运输线。

与其正面交锋的是中国国民党第100军80师,师长李良荣率先一周抵达大湖兰田,勘察地形,以谋良策。

“师长,这是您要的地形图。”

“作为此次抗日的军事主官,我等事先已有做好万全准备,诸位各抒己见,如何破灭日军向古田进扰,震撼闽北之计?”

“估算23日日军可抵达距大湖东南方向50公里外的秦洋,趁其人疲马倦之时开启战斗,最多至25日结束,切不能恋战。”1936年,中国国民党部队进行了第二次整编,由于兵员不足,很多部队一个师下辖3个团,满编不到6000人,除了步兵,连炮兵配属都没有。

“只要死守住古田县,就能防止日军进攻南平。”

“郭副团长!”

“到!”

“等日军退踞福州周边,由你率兵来一招痛打落水狗,记住一定要抢占寨上关等交通要道。”

“保证完成任务!”

果然,日军部队行径闽侯大湖后,深入福建腹地,企图占领军事战略要地——南平,攻占中国国民党临时省府永安,这支队伍的作战目的就是与驻扎在浙赣的日军形成一道包围圈,控制中国的东南部。

5月29日,日军在国军的合围之势,在飞机的掩护下,仓皇逃窜回福州。

闽侯大湖战役的胜利,是日军入侵东南沿海以来第一次重创,此后,除了时常派遣一些飞机疯狂乱炸之外,再也未能深入福建内陆。

……

午后,望着车窗外的农田,一个个扎堆的稻草人享受着阳光,今年的收成大抵不错。

带头开路的一辆军用福特吉普车,威风八面,肆意地奔跑在公路上,后面跟着七八辆暗色系大棚卡车,随风卷起一层层的灰,将整个车队紧紧包围。那时的公路哪比得上如今的柏油路一尘不染,可它偏偏就是通往外界的“康庄大道“。

“站长,后头装载这批运输物资的大卡车是咱们东三省生产的吗?”一个叫阿毛的小青年怕路上无聊,随即和长官唠起了嗑。

“听口音,你是东北来的?”副驾驶的男子正襟危坐,语气平和。

“是啊!”听到长官的问题,阿毛笑着点了点头,“哈尔滨的。”

“你小子,认真开你的车,东三省那批货还没开始跑销路,就被日本人给端了!”声线如此沉稳,此人正是南平公路总站站长傅少贤,不久前刚接到任务,由他亲自带领运输车队横穿福建南平,这是一段经常被日军空袭的路段,危机重重,长官亲自押送,目的是为了顺利支援前线打仗的国民革命军。

“傅站长,像我这样的年轻小伙,假如从今儿起努力工作,能买得起这玩意儿吗?”阿毛才来车队两个月,就凭着过硬的驾驶技术入编,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高端大气的车子,心里满是羡慕。

傅少贤抬了抬鼻梁前的墨镜,当头棒喝:“这可是从美国进口的福特T型,一辆车抵4000大洋,按照你那点微薄的收入大概得拿命来拚,说不准到了我的年纪……”

“我滴个亲娘啊!就没有其他逆天改命的办法了吗?”听完这个天文数字,阿毛一下子变得毫无自信,车内气氛急剧下降,只能听见些车窗外灰尘随风拍打的杂音。

“我倒有个表哥是中央航校毕业的,现在到了中校的军衔,瞧你脑瓜子机灵的,不如改行弄架飞机开开,说不定能实现愿望呢?”

一听到上天,阿毛更加六神无主了,直言拒绝:“傅站长,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开飞机呢,何况我还是喜欢在陆地上的感觉。”

“那你就认真开你的车,别总是想些不切实际的事。”

“是是是……”阿毛连连点头道。

车子奔驰在大道上,沿路的变化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这道路上怎么出现了这么多一字排开的稻草人?”傅少贤皱了皱眉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长官,前方有情况……”此刻,阿毛瞪大眼睛直视前方,双手紧握了方向盘。

“前方怎么了?”傅站长后背离开了靠背,朝着阿毛所指的方向望去。

“好大的烟,不会是出车祸了吧?”阿毛慌了手脚,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减速,眼看车子距离越来越小。

说时迟那时快,傅站长身子扑向方向盘,双手用力一转,车子呈45度转弯冲向路基,他盯着前方大喊:“踩刹车!!!”

哧……地上刮起一阵白烟状,两排车轮印子深深扎根。

差点就车毁人亡,这惊心动魄的一刻,终于在最后转危为安,从副驾驶望去,正好对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约莫三十左右。他张开双臂,挡在路中间,难道他不知道有个成语叫螳臂当车吗?

“书呆子,你不长眼吗?”阿毛气得从座位上跳起来,差点冲出驾驶室去打人,却一把被旁人强有力的攥住。

车前那男子先是摸了摸胸口,还有心跳,又摸了摸眼睛,眼镜去哪了?

此时,傅站长戴着墨镜,用力一推车门,从副驾驶位置从容而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越走越近,才发现男子的身后躺着一大批衣衫褴褛的百姓,表情麻木且悲凉,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劫难,原来是一群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这后方的路标,是你放的。”傅少贤指了指远处路上摆放的一把把捆扎好的稻草问道。

没了眼镜,等同瞎子,阳光照得我有点睁不开,我听到有人朝我喊话,就点了点头,撑开的双手突然来了劲,我左右远近看了一圈,刚才不要命挡车的人竟然是我自己,天呐,我又来到了哪个写进历史的“案发现场”?以光速合成肉身与灵魂,脑子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嘴巴里已经跑出几个字:“救人要紧!”

按照我们平时处理事故,最正确的方法就是在150米处放置警示牌,人员需要撤离到护栏外,开始自救或者等待救援队。但目前因为伤员太多,我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移动他们,只能先一路摆放稻草替代警示牌,在没有通讯设备的情况下没办法告知医护自己的位置,只能先一边简单帮助他们处理伤口,一边等待路过的好心人将他们运送附近的医院。

“来人!”傅少贤大喊了一声。

这时,阿毛也从车上跳下来,走至车头,顺便捡起了地上的粉碎的眼镜,跑到我面前递给我,见到我的包袱里有着一些急救医疗用具,看着我迅速戴上,又蹲下身子的背影,忙着为一名手臂血肉模糊的大叔包扎伤口,问道:“是你,救了他们?”

我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碎得开了花的镜框,没有回应他,继续手头的活,心里还有一些些埋怨,这下可好,上哪去配眼镜呢。

“你在这里照顾伤员,我去前面看看情况!”傅少贤嘱咐阿毛留下做我的助手。

“是!傅站长。”这个利索的小青年点了点头,立即加入了我的救助小队。

我背着身子却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发号施令的是个官家,便顺便多问了一句:“他……是哪个站的?”

阿毛递给我一卷纱布,抿了抿嘴,说道:“碰上我们长官,是你们的运气,他可是我们南平公路总站的站长——傅少贤。”

我手一抖,刚接过来一卷纱布轱辘一下掉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我咽了咽口水。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在此处?

一掉一个准,我设计过无数个偶遇的场景,竟然没一个用得上的。

浓烟滚滚,前面的路被炸出一个大坑,将整个车队挡在了一侧,傅站长意识到此次运输任务怕是要被耽误了。

等我收拾好自己的包袱,他还在前方指挥车队,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多少次了,在梦中,那些硝烟弥漫的岁月里,他指挥若定,一批批的抗战物资,从这条大道上源源不断支援前线。

“你……咯血了!”我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抬头,发现他再次回到我们身边,询问伤员的情况。我用手一抹,掌心晕开了一朵映山红,比家乡山头的还旺。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墨镜下藏着一张清瘦的脸庞,短小又整齐的胡子,一身干净整洁的中山装,就是他!就是他!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在乎!”我内心掩不住的激动,客套话不适合那个年代,自然而然蹦出些无所畏惧的词。

梦里梦外,我的确是个病患,早几场梦境里就强调过,此时咯血已经习以为常,怕是让傅站长多了一份同情心。

“可我在乎,这条道上,出现任何状况,都由我来负责,包括你在内!”天哪!这不就是一部剧里大男主的台词吗,竟然会“浪费”在我身上。说着,我见到傅站长命令司机阿毛将卡车后车厢整理出一个空间,让伤员统统上车带去附近的医院。

“回去后给福建公路站站长傅祖兴上尉致电,这次行动失败,让他不用再等了。”

“傅站长,您真的要这么做吗?”阿毛开始碎碎念,“放着车上一大批物资不管,放了长官的鸽子,回去可是要吃批评写检讨的!”

“傅上尉是自己家族人,信得过,不会为难我的。”

“就因为他们……”阿毛一脸嫌弃地扫了我们这群人。

“这是命令,把他带上我们的车!”傅少贤没有理会他,他把我带在身边,因为我了解这里的情况,以备后期沟通需要。道路破损严重,车队全部掉头折返,“先回去再想办法,怕是咱们已经被盯上了。”

运输物资也要看准时机,南平水陆纵横,地势复杂,陆路方便隐藏,但最怕空袭。

傅少贤将车队先调回了安全处,专人把守,等修好了路,择日再出发。

……

第二天早饭后,我正在医院散步,身边再也没了陪伴之人,心里不觉有些悲凉,再加上没了眼镜成了半个瞎子,更是觉得成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孤儿。

“你身体没事吧?”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再次碰到了他——本季的男主角——傅少贤。

我一脸震惊,一个身影模糊、声音熟悉的人出现在我面前,顿时感觉重生有了意义。

什么叫有缘,什么叫血缘,这梦里可就是这么随心所欲啊!

“我来复诊,顺便看看你。”傅少贤远远地认出了我,还打趣道。

来看我就看嘛,又没人拦着,还事先找好了理由,民国才子也玩这一套烂大街的伎俩。

为了缓解我的尴尬,他首先调侃起我的名字:“你叫吴汉,是死而无憾的意思吧?”

他从医生那得知了我的名字,什么都瞒不住他。身份信息可不能造假,我随即从身上的口袋取出一张调任书,递给他,心里默默念道:我就是有备而来的。

“报告长官,吴是口天吴,汉是汉族的汉!家母希望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家卫国。”我目光如炬,军姿笔挺。

“是个男子汉,老师他没有看错人!”傅少贤走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憨憨地笑着,我这个攀亲带故的徒弟看来他是非收下不可了。

“老师身体可好?自从他离开福建回了诸暨老家,学生没能挽留住,实在惭愧,就连李宗仁、白崇禧和黄绍竑都先后来电问责。”他口中的老师正是我的前长官斯烈先生,1936年6月应邀陈仪出任FJ省第五区行政督察专员,7月调任FJ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长。1937年8月,七七事变后,回乡任诸暨抗敌后援会副主任。

“报告长官,先生一切安好,唯有忧国忧民,努力救济百姓。”

记得那年调任后,我跟着斯烈先生在诸暨各地奔走,才遇见了从萧山逃难至诸暨的蔡姓少年一家,冥冥之中,我悟出一个普天之下只有中国人才能救中国的道理。

“你干过什么大事?”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想必是先生说了些什么,“先生来电报,说是有个小人物来了福建,需我关照一下。”

“大事不敢说,只当过工兵班长,杭州沦陷前,炸过钱塘江大桥……差点丢了小命!”我不敢将自己的肩膀一使劲就隐隐的痛一事告诉他,生怕被遣返回去,这回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怕是真的给前长官丢了面子。

“后生可畏啊!恩师将你托付给我,那就留在我身边吧。”傅少贤看穿了我那憨厚又倔强的个性,握紧拳头捶了捶我的肩膀,示意以后就跟着他做事。

“吴汉,来前台取药。”小护士跑来拉走了我,我回头打手势,让他等等我。

“长官,你要的东西。”这时,一个年纪较轻,浑身散发着书生气的男子出现在傅少贤的身边。

“时间刚刚好,这小子也在。”傅站长欣然接过一物,反手紧握。

“他是谁?需要我调查一下吗?”那儒雅书生注视着傅站长定睛的方向,细声询问道。

“不用了,在他身上发现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你们认识?”儒雅书生表情比较诧异,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个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傅少贤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需要我给他在南平安排一份什么工作吗?”

“暂时不用,先考考他!”傅站长竖起食指,摆了摆。

“既然长官不信任他,为何让他留下?”

傅少贤笑笑不语,难道天机不可泄露。

……

等我小跑回来,傅少贤顺手递给我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副金边圆框的眼镜,民国的东西,一定价值连城吧!

“按照你的情况命人赶制的,试试吧!”

“怪不得,我一早起来找不到眼镜,原来……”我乐呵呵地笑了,完全沉浸在“礼物”的喜悦中。

“原来是什么?”

“原来,您真的打算收下我了。”我接过木盒,取出眼镜,迅速将它戴上,世界恢复了它该有的盛世容颜。

“我……并不是……因为……”

“斯先生说过,让我跟着您,重新拜师。”我在他面前,双手端了端镜腿,笑着说道,“师父给的礼物,那徒弟应当磕头谢恩的!”

说完,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慢着……”傅站长这才使出了绝招,赶紧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脖子,要是再晚就礼成了。

“我若收下你,老师、我和你的辈分不就乱了!”傅少贤可不是这么随和的人,在他心中长幼礼数不能胡来。

“先生是我的前长官,您是我的现任长官,都是我的前辈,先生和师父,我都会敬重。”我怕他误会这样的排资论辈,会让斯先生的名号吃亏。

傅少贤想了想,既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拒绝我的“死皮烂脸”。

“徒弟这个称呼尚且叫早了,先看看你的表现吧!”

“是!师父。”他哼了一声,我立刻意会到,毕恭毕敬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改口说道,“是!长官。”

傅少贤笑着朝我身上点了点手指,继续说道:“穿着一身病号服,军礼就免了吧!显得太不庄重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我孑然一笑,想要化解尴尬,却使得场面越来越不受控制,好像回到了当初那个初入职场的小白。

我是谁!

我的根在哪!

我自有分寸。

我余光左右周围各扫了一遍,缓缓地低下头,眼前明晃晃的仿佛被劈了一道闪电,都第三季了,又是这一身亘古不变的条纹病号服,蓝白拖,编号1923。

……

南平属于闽北,位于闽、浙、赣三省交界处,战时的南平是兵家必争之地,福建若起战事,南平的公路一线就成了黄金要道。

南宋词人辛弃疾曾写道:“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陶醉在闽江上的南平,竹排悠悠渔舟唱晚,宛若一副江南水墨丹青。

我这个浙江籍的阿兵哥,还真的有点不习惯福建的风土人情,傅站长第一时间领着我回了趟家。

关于福建,我也只知道一些自古以来的名人,像妈祖林默娘、宋朝理学家朱熹、法医宋慈、民族英雄林则徐和收复台湾的郑成功。

不知道等一会儿要从哪方面开始聊天,毕竟排资论辈差了好几代人,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代沟,我一个工科男,和一位文科系人民教师聊物理化学生物,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强项去怼人家的短处,太不要脸了吧!可是拼历史政治地理,我又很吃亏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跟在一个老管家背后,脑子糊里糊涂,只感觉自己进了一座大宅子,左转右转差点绕得晕头转向。

一抬头,我们已经入了大厅,这场景简直吓坏我了。

“哇,就算是现代人,我也没见过如此高级的一整套红木家具,这站长有点来头啊。”我见主人还未入厅,盯着那“家伙”直流口水。

我正鼓起勇气,伸手想去摸一摸这大家伙。

“小赤佬,你是哪个?”

突然,背后跳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我转身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姨太太。

胭脂花粉,金银首饰,再加烫头旗袍高跟鞋,手里还有半截香烟,这标准的姨太太气质很难让人认不出来。

“太太好!”我90度鞠躬,无论什么年代,对女性还是要有基本的礼貌,“我叫吴汉,和长官是同乡。”

“你该不会是他亲戚吧?”姨太太的嘴,像是开过光,真是又快有准。她扫了我一眼,两手空空。

隔行如隔山,隔了两代,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认我呢,不能暴露身份。

我憨憨地笑着回道:“岂敢高攀,我哪有那么好的运道,是长官对我甚好!”

“一副斯文败类的样貌!想想都不是,提醒你一句,别把我家老傅带歪喽!”听口气,貌似我在这位姨太太的心里,不具备太好的印象。

我低头连声“是是是”的应道,我妈以前就提醒过我出门在外,一定要提防女人,女人要是翻脸,可比翻书还快。听妈妈的话,我突然想起了偶像周董的歌哈!

“太太,外头有人。”这时,刚退下的老管家跑来传话。

“蒋蔡夫人约我去搓麻将,晚饭就不回来吃,等下你同老傅说一声,晓得伐?”一转身,姨太太像是换了张面孔,夹着皮包,腰胯左一扭右一扭,笑嘻嘻地出门去了。

“晓得!晓得!”老管家弯着腰,连声点头应道。

人都消失不见了,老管家还是恭恭敬敬弯着腰,我向前将他扶正,问道:“老管家,太太平时对您好吗?”

老管家深怕我误会,道谢之后,又补充道:“好好好,这座宅子都换了主人,就她还是原来的模样。”

敢情,姨太太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一串铃铛似的笑声消失在大厅中央,等我回神过来,傅少贤已经坐下,他一边招呼我,一边饶有兴致地说:“小老乡,来来来,今朝女人家不在,晚上可以喝点绍兴老酒。”

“不敢,太太刚说了,不让您和我们混在一起!”说完,我呆呆地站着原地,不敢抬头。

傅少贤见了我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朝我点了点手指,问道:“什么时候,我们诸暨男人变这么听女人家的话啦?来来来……”

我心里琢磨着,回到家,您的表现不也是一副怕老婆的样子:“老话说的好,听老婆话大富大贵,但听着太太的口音不像是我们那边的。”

“你在套我的话?”

“长官,我错了!”我低头连连赔礼道歉,深怕随时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我的话有那么吓人吗?今天饭桌上只道家长里短,繁文缛节统统免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的可以聊家长里短?”

“说起我的夫人和儿女,他们一直生活在老家,我唯有努力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至于你今日看到的这位太太,上一任长官调任的时候没把她一起带走,留下她一个人和一座大宅院。她场面惯了,有一些交际能力,也不求名分,就让她跟了我,身边也有个照应,以后回乡遇到我夫人可别乱说话。”

“天高皇帝远,长官你也是个凡人哪!”当然这心里话我可不敢说出来,只是笑着连连点头应道,“晓得!晓得!男人嘛!”

三妻四妾,也只能在古早时代,要是到了如今的社会,行不通、真的行不通的。

“你老家是诸暨哪里?”傅少贤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你知道梅岭吗?那可是个好地方啊!青山绿水,世外桃源……”

我心里一乐,必须得先声夺人:“知道,那条爬得累死人的岭子,翻过它,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嘿,小子,你怎么这么爱抢话呢,比我还知道梅岭,是想家了吧?”

“不想……”我倔强地一歪头,努力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我很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绝不能因为想家就掉了男儿本色。

“娶媳妇了吗?”

“嗯?!”

“有孩子了吗?”

“没有!”

“瞧你老大不小了,咋啥都不提前完成任务呢?”

听长官的意思,感觉我这趟来是有去无回了吗,个人的私事哪比得上保家卫国的重任,我鼓起勇气,大声喊道:“没有国,哪来家?”

傅少贤瞄了一眼我的表情,心里有了数张,故意提高声线呵斥道:“骗人,臭小子,不想家的人都是不孝子孙。双亲都还在吧?等战事平缓放你回去尽孝。”

“我不回去,投身革命,为国家做贡献,我已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哈哈哈……”傅少贤仰天长啸,不知是不是小看了眼前的小伙子。

都说诸暨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不在话下。望着一身正气的长官,我亦有所体会。

话说,一盏茶的功夫,厨房变出来了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惹得站在一旁的我直流口水。

“来来来,坐下,陪我喝一杯!”傅少贤并没有就坐在主位上,此时的主位前摆放着一副碗筷,似乎是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抬头看着我一脸茫然,这一路颠簸到南平的我还没有好好的吃一顿,笑着招呼我入席,“一位有恩与我的故人。”

“是,长官!”我第一反应就是斯烈先生,便领了命,谨慎端坐在他的对面。我知道和长官一起用餐,既不敢大声随意,又不能失了军人仪态,我只好一个劲的握着筷子夹空气。

长官一眼瞧出下属那胆小的样,换了一种氛围,只见他先单手解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然后一手拿着一壶绍兴老酒,一手递过来一杯满满的酒水。

“长官,您以前不是教书先生吗?”我的第一个疑问,让他沉默了许久。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将刚要递给我的酒一饮而尽。一霎那,让我想到了弃医从文的鲁迅先生,也许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人生志向吧!

“小子,第一眼看到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说不定八百年前咱是一家。一家人吃饭,不必拘谨。”说完,傅少贤又重新递过来一杯。

我心里知道这是长官怕我异乡情怯,帮我调整心态,憨憨地一笑:“可能……是吧?”

傅少贤见我放松下来,便嘱咐我:“来到这里,安心住下,先了解一下南平的大致情况,有时间去看看县城的城楼、闽江上的猫雀船,或者攀一攀凤冠岩上的明翠阁……先把心态调整过来,再开始新的工作。”

我好奇地问道:“在南平公路总站主要做些什么工作?”

一直以来在我心中,你之所以放弃了安逸的教书育人的工作,离开了自己妻儿,远赴他乡,是形势所迫,也是一个中华男儿的热血本色!

这一份热情,我懂,相信那个她更懂!

傅少贤眯了一口酒,给我普及知识:“简单地说,我们这行主要带领全站人员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只要是在南平这条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马车都得管。”

听着他的介绍,原来他的职务相当于如今的地区运管局局长,负责管理区域内公路运输和调度等工作,以军方服务为主,次为民,总而言之,是个挂军衔的父母官。

我再次端起酒杯,笔挺军姿,向他敬上一杯,心里好生敬佩。

长官见我打开了心扉,大声笑道:“好了好了,不提公事,咱们喝酒,今日就当是为你初来福建谋生的洗尘之宴。”

“要不同我讲讲傅氏家族吧?”一杯下肚,我也放开了,“只要您说的,我都爱听。”

我对长官所散发出的人格魅力,已然上升为一个粉丝对偶像的痴迷程度。

“你又不姓傅。”不知不觉两人干完了一坛,傅少贤朝桌子底下伸手轻轻一提,又变出来一坛,“天下酒居多,唯有绍兴佳酿下肚,芳香醇烈,回味无穷。”

我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喃喃自语:“五湖四海皆一家,我早闻傅氏家族抗战远近闻名,今儿总算是圆梦了……”

他举起酒杯,向我示意了一下,又酣畅淋漓地灌了下去,绍兴老酒一打开满室清香,味甘色清、气香力醇。他突然大声念起了陆游的诗句:“雪前雪后梅初动,街北街南酒易赊。身健不妨随处醉,有家未必胜无家。”

陆游,激昂慷慨的南宋爱国诗人,他的《示儿》可是我们教科书上的典范,他自身生于那个民族矛盾剧烈,家国不幸的年代,一生致力于抗金斗争,希望早日收复中原,和如今这个乱世民国何其相似。

“放翁烂醉寻常事,莫笑黄花插满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假如他生逢21世纪,他原本是一名平凡的人民教师,像每个上班族一样,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端坐着,呆呆地看着他的宣泄。

“你不懂!”他卷起衣袖,朝我摆了摆手,迅速拿起空酒杯狠狠砸在了地上,清脆的破碎声划过耳旁,像在责问一个年轻人怎么能体会到亡国的悲哀。

我懂,其实我都懂,你借着陆游的诗句,抒发着思乡情切和对抗战必胜的强烈信念。

“您说了,我不就懂了吗?”我红着眼,盯着他,顺手将紧握着的酒杯高高举过头顶,一饮而尽。

“人一生下来,根在哪里,死后魂归故里,这是中国人的传承,傅氏始祖源于殷商,一代名相傅说(多音字读yue),辅助武丁安邦治国,成就“武丁中兴”的辉煌盛世。抗战爆发初期,为了阻击日寇侵门踏户,我们傅氏家族四代人集体号召动员,牺牲一批再上一批,纷纷投笔从戎,投军抗日,将整个家族推上了战争的第一线,发誓一定要将日寇赶出中国。将来你若去了梅岭傅氏宗祠,百年历史,一一详述。”

说完,傅站长的情绪平和了许多,也许太久没有人和他聊起家国,酒入愁肠,掀起了一股久违的热潮,将积压在心底的压抑统统发泄出来。此刻,他的手中突然又变出一只蓝白色的酒碗,色泽品质足以与绍兴老酒匹配。

“您放心,日后回到家乡,每年清明、冬至我一同祭拜他们。”我说的话不是在安慰他,时至今日这是我等晚辈一直在做的事情。

我突然念起自己曾经写过的一首小诗:《清明祭》

一门忠烈赴疆场,

傅氏英魂葬深山。

自古芳名垂不朽,

从此博得一炉香。

“不错!他们不怕死亡,他们害怕被后人遗忘……”傅少贤缓缓抬头,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还带有一丝神秘。虽然自己不信佛,但终究有个寄托也未尝不可,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说道,“不管将来如何,我替我的同族,敬你一杯。”

几坛佳酿入肚,不免醉意绵绵,见此情形,我放松了些:“长官,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突然,傅少贤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南平?”

“带你回家!”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埋藏心底太久,这个答案脱口而出。

“以后,不准提此事!”

望着长官一脸严肃,我突然半路杀出一个玩笑:“什么时候能让我叫您一声师父?”

刚刚还沉浸在过往,眼神泛红,瞬间收回了男儿泪,端起了长官大人的架子问道:“你想学什么?我有没有本事教会你?你有没有天赋学得会?”

“都学,您有的,我保证都能学会。”为了让傅站长见识我的聪明,我把整个求学生涯的知识点尽数掏了出来。

“瞧你这张嘴,人无完人,我得先教教你怎么看人,怎么做人。不然,我可不想教出一个小魔头。”

“那您是同意了?师父在上,徒弟……”我已下了一半腰,突然又被卡住了。

傅少贤出手贼快,迅速挽起了我,拒绝道:“慢着!酒品即人品,今天先试一试你的酒量,拜师学艺日后再说……”

我一听说入门要先“考试”,乐得赶紧抓起酒壶,给长官满上,笑着说道:“今晚一定让您尽兴……”

一顿胡吃海喝后,两人就聊开了。

“您第一次见我,难道就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吗?”

“有啊!”

“真的?您说说看。”

“你那诸暨话说的真溜。”

“什么呀,是个诸暨人都会说。”

“不,即使会说,也有地方口音。”

“那您觉得我是哪里的口音?”

“和我一样,陈璜一带……”

“那您觉得我们有没有可能是亲戚呢?”

“嘿!你这小子,哪里学来的攀亲带故……记住,军中大忌。”傅少贤抓着我的脸倒腾了半天,摇摇头说道,“瞧你,书没读多少,先把眼睛折腾坏了,这一点不像,一点都不像!”

“您弄疼我了!”我张牙舞爪地赶紧退到一边,是啊,儿子和孙子没有一个近视眼,倒是我这个外姓人,学识不高,眼镜来凑,我嘟着嘴埋怨道,“您怎么能这么拆台呢?”

“又不是我家的,没事!”

“谁说的?”我急了,脱口而出,“其实吧,我……应该……叫外太……”

“外太……什么呀?”

“外面太冷了,等下……您就别送了!”

那一晚,两人一直吃酒到凌晨天蒙蒙亮,说遍了家乡的角角落落,还提到等将来战争结束,回乡好好搞一番建设,那个年代诸暨的陈璜线上正缺一条通往外界的大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