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醉 9 第三个眼睛
伤口里多长出了一只眼睛看世界,却变不了二郎神的那只眼
一路蜿蜒的街道有多长,血滴落的就有多长
崔叔背着妈妈,后背很快被鲜血染红,肩头泛开一片片棉花糖的形状,却变了颜色,也变了味道。
陆婶和爷爷在两边扶着,慧玲和大鹏紧跟在后面。他们一行老小好容易来到附近的卫生院。因太晚,只剩下三两个值班的医生和护士,看到妈妈这伤情,似乎很严重,可能还需要输血,“你们赶快去大医院吧,这里只能看看简单的皮外伤,因为医疗条件太简陋,根本处理不了这类重症病患,包括刚送来一小男孩,鼻梁的伤口过深,且大,需要缝针,最主要是失血过多,得紧急输血,这里没有设备,更没有库存血浆,还有要配型,以及其他必要的检查,拍片子,看看有没有骨折和其他的内伤等,所以,与其在这耽误功夫,还不如直接转到大医院,最好去同济啊。”
“喂,什么,你说那什么伤到鼻梁的小男孩,也转院啦!——”爷爷一听就急了,猜到那十有八九是说的小辉。“唉!冲动是魔鬼啊!就一句话的事,弄成这样,害了一湾子人啰!各人少说一句半句,不就冇得这些糟心事,弄得这多人都跟到受苦受累噶!”
“哼,搞半天,您家就会心疼小辉啊!冇得姆妈哪有小辉咧!替您家生养孙子滴人,那死活就不关您老滴事嚒?”大鹏他们都对爷爷的那些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却又不好,也不敢明里说他么是,只能在心里提点小意见。“难道您家就是这样当爷爷,做表率滴哈?!嘛样这多帮忙滴外人,都比您这一家之主还强咧!”
“噢——我说,现在不是您家着急孙呀滴时候噶,我们当务之急是把您家媳妇呀,赶快转到大医院克哈!”陆婶急着点醒还在半醒中滴爷爷,不要斜杠哈,就随便跑题啦。
于是他们又不得不向车站的方向走去。一旁的陆婶习惯性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哎呀,这个点怕是冇得车,可能收班了嘎?,要是走到车站,等不到车,那呢办咧哈?!”
爷爷沉虑片刻接话道, “要不这样,你们先在这块歇哈,我先抄近路,回克找到齐家的德运,请他帮忙用三轮车,把我们一起拖到医院克,你们看这办法么样?”
崔叔停下来喘口气,转头道,“现在看来只能听您家滴,您家做主吧!目前这情况也找不到更高的办法嘛!不过一定要抓紧噶,您家媳妇呀,血还在流,您家看到我这背上已经哈是血了,真是伤的不轻噢,要是人有个三长两短,呀滴爹怕是也脱不干净噶,再丢下这几个呀们,么办嘎?!”
“嗯,是的,他崔叔,你尽管放心哈,都活这岁数了,我还是拎得清滴,这轻重缓急也是明白的,我一定尽快赶过来,把媳妇送医院。”
“是哈,为了孙呀,您家就赶紧辛苦再跑趟咧!”陆婶也接茬。
“爷爷,要不我跟您家一起克,我跑得快些,您家后头跟到,要是我先到,我就好好求求德运叔,好吧!”大鹏也拉住爷爷的手求他答应。
“那好吧,小子哎,咱们就赶紧走起哈!噢,得跑起噶!”这爷孙的背影很快就隐没在夜色中。
“爷爷,大鹏,快去快回噶!——”慧玲又跑向前方,对着他们的背影补了一句。
前头爷爷的身影摇晃在昏黄的路灯边,似大鹏边跑边依稀回头摆了摆手。
转头再看看歇在路边的陆婶,崔叔他们,“妈——姆妈——一定要挺住哈!不能丢下我们三个不管哈!——陆婶,崔叔,我妈她,她不会死吧?!这么办嘎!——”看到还没醒来的妈妈,她忍不住又哭着扑倒在妈妈身边,扯着陆婶,崔叔,啜泣不止。
“唉,也喘口气了,要不,我们要不还是起来,慢慢边走边等他们骑车追过来,这样两手准备,也节省时间,么样,小陆?”
“嗯,好,这是个办法,不能再磨了,耽误事,人命要紧!”陆婶随即应称道。
于是,崔叔重又背上妈妈,他们三个相互搀扶着,缓缓向前方的医院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崔叔依然咬牙坚持着埋头继续向前走着,不知是汗还是血,仍然在不断往下流,沿路蜿蜒着暗红色,带走血腥的棉花糖。
“老崔,很累吧,再坚持哈,就快到了!”
“嗯,好——走一点,就近一点噶——”
“加油哈!崔叔,加油!加油!——”慧玲也不时跟崔叔鼓鼓气,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啦。
“来了,车子来喽,陆婶,崔叔——!我们来了——”正当崔叔累得快要趴下的时候,后面总算传来了能救命的声音。大鹏在后面边跑边喊,时不时在上坡的时候,再帮着德运叔推一把车子,掉在后头滴还有爷爷,也在尽量加快步子,朝他们的方向赶过来。
等赶上的时候,德运叔已经是满头大汗,他马不停蹄,“老崔,快!你们赶紧上车吧!”
崔叔马上放下背上的妈妈,然后轻轻地放在车上,他们事先预备的一把躺椅上,“大鹏——你赶快过来上车,扶好你姆妈——你小些——身体轻些,你们德运叔也可以骑快点,这样也可以快些赶到,晓得吧!”
“噢,好滴,崔叔!”大鹏连忙应声着爬上三轮车。
崔叔这会累的不得不随地坐下,不停喘着粗气,“小陆,德运,你们赶快把人先送去医院,我暂时在这歇歇,随后再赶过来哈!”
“好,老崔,也真是辛苦你了!那你就在这里先缓缓哈!”用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陆婶掉头继续在后面,帮忙尽力推车向医院赶去。
又不知骑了多长的时间,总算是看到医院闪烁的灯光,和大门在不远的前方了。仿佛看到救星一样,那就是生的灯塔和希望之门。
“到了,到啦!——哥,你看沙——姆妈有救啦!——”慧玲第一个兴奋的拍着巴掌,跳着脚,高声喊起来,还忍不住拍了拍车上大鹏的后背。大鹏也从满脸忧郁的苦涩中,露出难得的笑容。
“赶快把担架推出来,接患者,验血,准备血浆输血——”一个年长的男医生熟练的组织其他医护人员,像要投入一场大的战斗一样,“你们都赶紧各施其责,通知所有值班人员,准备好器具,尽快消毒好,直接进手术室。患者已脉搏微弱,瞳孔开始放大了,要采取紧急措施救人,我来心肺复苏……”妈妈被推进手术室的大门,也很快关上了。
整个大厅从安静到嘈杂,再到安静,都在秒速转换。呆呆站立一旁,汗水不断从头上滚落下来,悄悄砸在寂静的地板上,另一部分向雪白的天花板蒸发。很快又凝结成小水珠倒挂在头上,与他们两兄妹有些失神的眼睛一起,木然地看着,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眼前忙碌着,穿行着,穿梭着棉花糖的质感,棉花糖的颜色,包裹着的内心,或许也有棉花糖的柔软和甜蜜。
七上八下的心依旧忐忑不安,他们两不停的默默念叨着,“求求你们,一定要把妈妈救过来啊!”一高一矮的兄妹俩,唯有陪着自己灯光下瘦削又单薄的影子,此刻在心中共同的,无声的,千万遍的呼喊着,“姆妈,你一定一定要活着哈!快快醒来吧!”
慧玲真想摇动她名字里的铃铛,捂紧刚才扶着妈妈时沾在手心里的血迹,默默祈祷,这滴血会听到,那妈妈梦里也一定能听到他们的呼喊,只到她醒来!“求求您啦!老天爷哈!求您让妈妈快些醒来吧!”
这里也是大鹏和慧玲他们偶尔不得不来,陪着受伤的妈妈疗伤的地方。好像就在前不久,也是被爸爸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也是他们扶着快走不动道的妈妈过来看诊的地方。
这里对于他们在熟悉和陌生之间,安静和嘈杂之间,冰冷和温暖之间……
有熟悉的红十字,熟悉的大门,一直都是那么雪白的墙壁,以至眼熟的医生和护士。每次都会遇见的,却是陌生的,不同面孔的病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或许每个人打心里都不愿意在这里把陌生变成熟悉,而他们却不得不被迫如此。
每次走进大门,都是安安静静的凉风,穿过门上大大的静字和那绿色的圆圈,迎面拂过,出来迎接他们。可安静就在他们进去的下一秒,或被痛苦的呻吟,哭喊,歇斯底里的嘶嚎,或嘈杂又忙碌的抢救声打破。
每一次触碰到冰冷的担架,冰冷的桌椅,冰冷的挂号单,处方单,化验单,就期盼着快点挂上冰冷的药水瓶,会在下一刻的相互碰撞中,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回荡的声音仿佛在不断轻吟着,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然后再期盼着医生护士,能用微笑早一天给自己下发通知,你好啦,可以出院回家啦!那早一天,早一刻的微笑中,满溢着无限的温暖,在心头流转着,如同回归的棉花糖一样的甜蜜。
“小家伙,怎么又是你们!受伤的是你们的妈妈吧!她急需手术,要家属签字,你们家的大人呢?”一声温柔的问话打断了还在发呆的兄妹两个。
“噢,我们就是家属沙,签字?——要不,让我来签,行吗?我是家里的老大噢。”大鹏赶紧接过话来。
“这,不行啊,你年龄太小,还没到法定年龄,不能承担法律责任啊?就算签了,也没用啊!怎么看不到你家大人呢?”
“我爷爷,对,他就在后面,他老走的慢,但马上就会到滴,要不我先替他签了,回头他过来就跟他说哈,应该是一样的吧?!”
“那,我得先问问我们主任,他说行就行。”
“谢谢护士阿姨噢,我爷爷真的随后就到的,帮个忙,求求你们主任通融通融哈,好不好啊?!”大鹏生怕被拒绝,耽误了救妈妈,说着就“噗通”一声,跪在护士跟前。
“哎哟,快起来吧,孩子,我会尽力跟主任说的,如果你爷爷马上来,主任也应该会同意的,别着急呀,孩子,这些都不是你这么小的年龄该做的呀!”护士心疼的弯腰扶起大鹏,看着这个一脸忧郁和无奈的少年,这些过于成熟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他的年龄范围。
“慧玲,要不你赶紧追上楼下的德运叔他们,让陆婶,崔叔先回家歇歇,顺道看看爷爷到没到,让他们帮忙催催,最好哈,请德运叔再辛苦跑趟,把半道的爷爷赶快拉过来,听到冇哈!”
“噢,好的,哥,我这就下楼跟他们说,请他们一定帮这个忙!”慧玲得令立马追下楼去。
护士也接着转身进了手术室,很快就又微笑着出来,“小朋友,我们主任特许了,别太着急哈!我们都会尽一切努力抢救你妈妈的!”
这边手术室外,大鹏还拿着手术处置清单,上面赫然写着一行行有些潦草的钢笔字,他只能勉强认得一小半,“身体多处挫伤,软组织损伤,腹腔胃粘膜渗血,左耳耳膜破裂,颅骨骨折,重度三级脑震荡,颅内出血,急需开颅引流手术……”还在傻傻的看着这些半懂不懂的字眼,心急如焚,又无奈之极的大鹏,时不时站起来,坐下,再站起来,跑向大门边,望着门外的黑夜却漫无边际,“爷爷啊,爷爷,您老咋还冇到哈,真急死人噶,您家不会又躲起来咧,不会连我们都不管吧!妈妈在做大手术,得要大人签字啊!还有啊,要钱缴费呀!这不您老刚还拍了胸满口答应的噶!”正要回头,再走向手术室的时候。
“大鹏,爷爷来了,么样哈,你姆妈咧?”
“她已经进了手术室,这是手术单子,非要您家签字,还有缴费,刚他们不让我签,说我太小,冇得法子,我都急得下跪了,他们才勉强同意我临时代签哈!”
“好,爷爷来了,再有么事,让他们找爷爷,天塌了,还有爷爷在沙!”一手摸着大鹏的头,爷爷还在他面前,气定神闲的拍胸脯。
“天塌下来,您老鼎得住呀,还吹大牛呢,都么时候了,姆妈不是您家滴,冇得自然不着急,是吧!”看到转身下楼缴费的爷爷,他心里不免埋怨着。
回头看看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一直还红着,那颗挂在嗓子眼的心,依然放不下来。
也不晓得默默祷告了多少个千万遍,站起来,来回踱步,再坐下,手术室外的木凳子都快被他抠出洞来,天也渐渐要亮了。
慧玲起先还拉着他的手陪他站,陪他坐,陪他走,陪他着急上火。末了也许太困,实在熬不住就倒在手术室外的凳子上睡着了。只有枕着她自己的胳膊,还好有清幽的月光,带着棉花糖的颜色,陪着她的梦乡。再剩乱蓬蓬的头发,像团紫葡萄晕染的棉花糖,半遮半掩围裹着,守护着她的脸和脸上的未干的泪水,右手还握紧拳头,也握紧指缝隐约可见妈妈的血迹,她一直紧贴在胸前,像个卫兵昂首挺胸的护佑着梦里才有的片刻安宁。大鹏也精疲力尽的斜靠在一旁,半梦半醒着,期盼手术室的红灯能快些熄灭。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窗外热情的朝阳,也未能吵醒两个小家伙的好梦。
“大鹏,慧玲,快起来,回家睡克!”
“噢——爸爸,你来了——”慧玲也不知躺了多久,“哦,我的手——好麻呀!爸,你怎么才来噶!”
“小辉的鼻梁破了沙,我们克了八医院,缝了十几针,还要输血,打针消炎噶,我在那边陪他沙。你现快把大鹏也喊起来,先回克,看哈老幺,帮忙照顾他吃药么事滴,啊,听到冇哈!这里爸爸来顶,就行了。”
“爸,你刚说要我们回克睡觉,又要我们照顾小辉,到底要我们搞么事咧?”慧玲把一脸埋怨挂在脸上。
“唉,丫头喂,小辉是你们的弟弟沙,他伤滴蛮重,整个脸都肿了,眼睛也睁不开,到喝药时,就帮忙倒水喂哈沙,本来要住院滴,因为冇得人照顾,就先回来了,屋里还有爷爷沙,他年纪大了,还要上班,大人们都蛮辛苦哈,晓不晓得哟!我这边还得照顾你妈妈,单位已经请了假,班都不上了。你们这个时候要好好听话噢,特别是屋里爷爷和婆婆滴话!嗯,快回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