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还记得,你娘与你论起的天下之势?”方孝孺摆了摆手,“你可知这势是什么?”
“势?”方青池有些惶惑,是了,她只能看清天下之势,却看不透人心之势。
“势是民心。”方孝孺语重心长道,“文家世世代代守护的,就是天下民心;为了让这守护更清正,更是立下了不许染指朝政的祖训。不许染指朝政,是文家担心后人权欲熏心,所以才要求世世代代女子做家主,进一步巩固初衷。你身为文家家主,最重要的是领悟文家祖训的本质。”
“女儿知道了,谢谢爹!”这世上,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方青池眼睛一亮,伏地一拜,从来只知方孝孺清正迂腐,不想他竟如此懂文家,懂娘亲,一念及此,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道:“爹,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您千万不要……”她最怕的是,方孝孺萌了死志,要殉志而去。
方孝孺缓缓摇头:“人生百年,转瞬即逝,生死又有什么大不了?能死其志,也算是死得其所,况且有你母亲泉下等我。”凝目向方青池望了良久,神色极为安详:“青池,你大哥是放心不下你,才盘桓至今,我会让他趁夜离开。自此往后,你们好好照顾自己!”说罢负着手,缓缓踱回了前厅。一路踱回去的时候,他的内心宁静而安详:睿儿,今日一劫,想来青池已经通彻了,我也再无挂碍,可以早日与你相会了。
方青池呆呆站在原地,觉得脑中嗡的一响,头顶有冰凉的气息慢慢渗透下来,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诚意伯的那句谶言如同魔咒一样萦绕耳边:“克夫旺夫,父母难寿……”然而正如王安石变法、魏毅冒死谏胡惟庸一样,士大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自己是无法勉强父亲忍辱偷生的,她收拾起自己恍然昏沉的心情,勉力端正地跪起身子,冲着方孝孺离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夏日的夜晚本就不长,此时已经过了三更,天色虽然依然暗沉无光,然而方青池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今万事俱备,只差遏制最后的那阵东风。
应天府外城的西北面,乔装成燕军的女真人营帐中,魏泽所在的营帐尤其醒目,因为帐中灯火通明,还有痛苦隐忍的呻吟。
方青池急奔入帐,只见魏泽痛苦地捂住胸口,拼尽全力想大口呼吸,而她与魏泽一直寻找的东风——爱兰珠,正坐在塌前死死钳制住他的手,防止他误伤自己,爱兰珠瞧见方青池,依旧面色不善,努努嘴道:“殿下自损其身都是为了你,你既回来了,便该你来照顾他。”说罢一松手,揭开帘子走了出去。
这一日之内,蛊毒已经是第二次发作了。方青池心中微微一沉,急忙走到魏泽的塌前,见他的情形果然较白日更甚,便以嘴渡了他一颗缓解的药丸,又缓缓地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克夫旺夫……”方青池茫然喃喃道,父母难寿的谶言已经部分验证,依据她与魏泽的约定,此后与兄弟姐妹也很难再有见面之日,如若魏泽再出什么意外,她在这世上便孤单一人了。
方青池兀自神游物外,不察一股外力袭来,她的身形一晃,便坠入了魏泽的怀抱,抬头触目却是魏泽清雅致远的面庞,双臂将她抱拢于胸前:“我没事了。”
方青池念及诚意伯对自己的谶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阿泽,我爹爹也要赴死,我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你不要也丢下我!”
魏泽拍着她的背,心道,正学先生与郑睿家主是阿池的父母,青瑶即将去一个连自己也不知晓的地方,方中宪和方中俞即将隐居扬州,眼下要么生离要么死别,我的寿命也只有不到一日,虽说与燕王有盟约,阿池无性命之忧,可真的丢下她孤零零一人替我守护大漠,我究竟做的对还是不对?我与她彼此共历生死,若我死后她要随我一道怎么办?不成不成,总要给她留个念想,让她好好活着。
一念及此,便温柔缱绻道:“我不会让你孤零零的。”下一刻,附身吻上了方青池的唇瓣,口中清茶的香气,和着身上的檀香,便氤氲在二人的唇齿之间。
“你……”方青池意有所动,正待说些什么,然而回应她的却是魏泽,“唔!”
魏泽伸手反扣住方青池的后脑,倾身覆盖上来,眼眸不复平常的和煦温暖,热烈绽放开来,藕荷色的月亮透过大帐映射进来,方青池不能抑制地轻轻一颤。
方青池只觉心跳如雷,有什么从心中满出来,徐仪华“唯有你与他有了夫妻之实,让他体内的蛊虫认了主,才可免了这月月复发之苦……”言犹在耳,令她昏沉中无法抗拒。
那一刻,帐内外的时间似乎都静止了,只余魏泽不断呢喃着她的名字:“阿池,阿池……”
第二日悠悠醒转,魏泽算了算,今天便是徐仪华所说的最后一天,昨夜方青池并未带回或者炼制任何解蛊之药,自己身子虽然感觉轻快了一些,但恐怕只是回光返照。看着身边人的睡颜,魏泽久久凝视着不忍移开目光。
方青池甫一醒来,便见魏泽平日里谦和温润的眸子此时水光粼粼,颜色意外的生动柔和而坚定。方青池回以一笑,嘴角石投镜湖般浅浅荡漾过了那对梨涡,腮上被透过大帐的朝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
魏泽忽的俯身将方青池纳入怀中,一片柔软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心,心道,这世间怕是再没有男子如我一般懂你,只愿昨夜已有一个生命种下,在我不在的日子里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