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惊诧地望向方青瑶，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将手抽离出来。
方青瑶握紧朱允炆的手，似是感到了他的默许，一口气接着说道：“这是我们的伤心地。在这里，我失去了娘亲，姐姐也生死未卜；陛下也失去了最敬仰的父亲，还有我姐姐。太孙哥哥，你其实不喜欢权力，不喜欢孤单，不喜欢做万人之上的孤家寡人；我也不喜欢陛下雨露均沾，恨不得拿所有我最喜欢的珠宝古玩换陛下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逃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开开心心地共同生活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回来。太孙哥哥，好不好？”
方青瑶秋水般的眸子闪着夺目的光彩，几乎可以媲美栖梧台下方青池那掩在黝黑皮肤下的惊鸿一瞥；她的小手温润有力，让朱允炆如死灰般的心又重燃起了火星。
鬼使神差地，朱允炆望着方青瑶，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目光转移到四壁的画上，蓦地醒悟过来，刷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惊慌失措道：“不，你说的不对，皇爷爷和爹，都说我会是个好皇帝，我还要好好的把大明江山传承下去。我不能走，我哪都不去，我要留在这里，守在这里……”
“太孙哥哥！”方青瑶上前一步，轻轻扯住朱允炆的衣袖，“你真的喜欢这座皇城吗？你真的喜欢活在一场场尔虞我诈的骗局中吗？”
眼前温润挺拔的男子缓缓抱住了头，顺着倚靠的墙角蹲了下来：“青瑶，你说的很对。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现在自己的模样……”
方青瑶坐到他的身边，轻轻托起腮，凝视着他在宫灯下继承了太后的俊朗容貌莹然如玉，微微仰起的下巴光洁如玉，缓缓开口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窗外应景地下起了雨，似是映衬这《定风波》，春寒雨夜，方青瑶激越空灵的歌声萦绕在瑶光殿中，也萦绕在朱允炆的心头，久久不散……
“你怎知道，我喜欢东坡居士？”朱允炆抱着头的手缓缓放到膝盖上，换了个舒适的坐姿。
“因为陛下与苏学士有一点很像。”方青瑶止住了歌声，迎着朱允炆探究的目光，心道，我又岂止知道你喜欢东坡居士，你喜欢姐姐酿的玉露饮，喜欢姐姐烹的茶，喜欢在看奏折的时候焚苏合香，喜欢夏天的合欢花，喜欢吃酸甜的糕点，喜欢闲暇无事的时候画画……然而心中千言万语，只化作唇畔一丝轻笑，“都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此话怎讲？难道朕不是个好皇帝？”朱允炆凝视着方青瑶，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怒或不悦，也没有像东坡居士对着朝云说“知我者，朝云也”，他只是温和而又迷惑，诚恳地望着方青瑶。
“陛下是青瑶遍读史书和策论所见所闻的第一好皇帝，以民为重，宽孝仁德。”方青瑶，轻轻叹了口气，学着方青池的样子，高深莫测地举起三根手指，缓缓道：“然而陛下有三错。第一，错在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理解上，僧道屯田固然有不利之处，但陛下若与这些已得利益和权势的人为敌，须知道百姓并没有能力保护您的，而且这些人还会散布谣言，误导普通的百姓，对您有误解，对燕王有期待，陛下即使要革除僧道的旧风陋习，也应徐徐图之，不能一蹴而就，须知触及变法伤筋动骨，商鞅、王安石之变还不够令陛下警醒吗？即使黄大人、齐大人舍身成仁，若是陛下的初衷得不到实现，这场变革便是失败而徒劳的；第二，错在屡违《祖训录》，授人以柄。藩王之事，陛下拒绝徙藩，执意削藩，本也无大过，然而陛下动到藩王行政的世子宾辅，又与天下僧道为敌，给足了燕王名正言顺出兵的借口；第三，错在放虎归山，燕王无新子嗣久矣，朱高炽等三人在手，就是对燕王最大的筹码，但陛下削藩之心已天下昭昭之时，竟为了所谓的麻痹藩王而放虎归山，燕王无后顾之忧。如今燕王气候已成，陛下还顾念亲情下令不得诛杀他，试问御下将士谁还敢尽心杀敌？这一桩桩一件件，还不是不合时宜？”
“这些都是你姐姐说过的吧？”朱允炆看着方青瑶三根手指一根一根落下，曾经的迷思与猜忌之山也如眼前方青瑶的手指一样在心中轰然落下，正所谓当局者迷，当时者也迷，如今回过头，方青池见微知著，早就预知了自己的一桩桩错事将导致的后果。然而她不离不弃，背负着自己的误解和文家的驱逐，依然为自己的江山奔走，正如她自己所说，愿意为了君臣之义，舍身成仁。
他神游许久，方才缓缓回神道：“我并不是天生的嫡长子，太后以色侍人，常妃跋扈，因此我从小便惯会看人脸色，知道要处处顺应着皇爷爷和父亲的心思，时不时讨他们欢心，才能稳住太后在后院的位置。久而久之，我都忘了，我自己该是什么样，该喜欢什么，该怎么做了。皇爷爷让我登上这九五至尊的位置，我即位后，便不曾一天做自己，只想着若是皇爷爷在，他会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可陛下不是太祖……”方青瑶摇了摇头，“陛下的长处是仁爱纯孝。”
“是啊，可是我仁爱纯孝，我的叔叔们却虎视眈眈啊！”朱允炆转过脸，眼睛里溢满了忧伤和绝望，“青瑶，你说我该怎么做？你若是我，怎么做才能永绝后患，又不伤害他们？”
“要是姐姐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的……”方青瑶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幽幽叹道。
“其实你说的法子，或许真的可行。”朱允炆沉思良久，陷入良久的沉默后，伸过手反手握住方青瑶的柔夷，目光琉璃般璀璨，“难道只许他们骗我，不许我骗他们？”
方青瑶迷惑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允炆微微一笑，霍然站起身，颀长的身姿在灯下拉出一个长长的背影，他负着手，转过头缓缓道：“青瑶，如果我一无所有，你可还愿意随我海角天涯？”
方青瑶心中微微一荡，抿唇一笑道：“陛下，青瑶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