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池扶着魏泽,走到厢房的矮床前坐下,先是勤快地用这一夜撕扯下残余的布条将四周擦拭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扶着还发着烧的魏泽躺下。接下来便去屋后的山泉中插了一条活奔乱跳的鱼,料理干净了,又从殿内翻出一个瓦罐,从屋后院子里摘了一些鲜嫩的野菜,一并在罐子里炖了。
饶是魏泽发着烧,经历了这么久的奔波,米粒未进,闻着瓦罐中炖鱼的香气,也忍不住坐了起来,与方青池一同守着灶台,等着雪白的鱼汤炖好了,饿了许久的二人用翻腾出的两个陶碗一人一碗装了鱼和野菜,先解决了温饱的问题。
方青池喝下碗中最后一口鱼汤,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在山野中生活也不错,没有世事纷繁,没有纠葛复杂,没有朝堂纷争,没有勾心斗角……”
魏泽听她意有所指,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庞,唇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我们……”平日里他温润和煦,笑得也不少,然后发自内心由衷的欢喜,加起来还不如这一天一夜来得多。
方青池脸一红,又是窘迫又是羞怯地垂下眼睫:“燕王不是说了,让我们走得远远的?”
魏泽望着她,脸上现出更深的笑意:“等我的伤好了,自然随时可以走。你呢?”
方青池愣了一下,她的走与魏泽的走明显是不同的含义。魏泽是做局的人,她是解局的人。魏泽说随时可以走,自然是大势已成,而自己所谓的力挽狂澜,不过是螳臂当车。燕王让他们走,即使魏泽可以走,自己真的可以放下一切?
她闭上眼睛,山中发生的一切,虽然令她身心俱疲,也令她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责任和信念,然而一经魏泽提起,她又不得不回归到现实中,原本山中欣欣然的春风花香,更衬托出她的孤独寂寥,此生与君隔天堑,奈何道殊不相谋:“阿泽,我不能走。”
魏泽脸上的笑凝滞在脸上,随即轻轻一叹,拉过方青池的手,双手握住她的柔夷:“阿池,你是否想过,文家顺势而为,你苦心孤诣,已经偏离了文家先祖的训导,不仅将你自己置于险境,也将文家置于险境。”
方青池侧过脸注视魏泽,脸上既是痛苦又是迷茫:“我知道,你已经做好局了。爱兰珠早就换走了我的子兵符,三十万的云南文家军,已经尽入你们手中。陈伯潜入燕王府,统领最骁勇善战的朵颜三卫。届时只要燕王攻入应天府,登上奉天殿皇座那刻,首先是朵颜三卫会化为锋利的匕首,刺入他军中的心脏;然后爱兰珠和沐晟将会合兵,击溃群龙无首的燕军。你便以忽必烈唯一后人的名义,施施然登上大宝,重振黄金家族。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你都算计到极致。我赌上一切,刻意避开文家,但既毁不了你与燕王的盟约,也杀不了燕王。我已经输了。但是,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文家虽顺势,但文家人更深层的立族要义,是悲悯众生,主张为众抱薪,天下为公。为了避免干戈,生灵涂炭,我深知自己微不足道,但哪怕螳臂当车,我无法坐视不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想勉力一试。”
魏泽感觉到手中的柔夷冰凉,想起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场景,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缓缓道:“白河沟一战,我亲眼见到冰凉的刀剑刺入无辜的身体,鲜血四处喷溅,亲耳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垂死惨叫。我的国仇,确实不该他们来承担。”
清风徐来,春日的阳光从窗户中透进来,魏泽虽然衣衫不整,发丝微微散乱,唇色发白,却依然目光如星月,声音如潺潺春溪,哪怕是随意坐着,清朗颀长,不染凡尘,加上他悲天悯人的言语,恍若天神。
方青池神思一动,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指腹抚上了他的脉搏:“你可知自己中了极为凶险的奇毒?你宁愿中毒自苦,也不愿就此放手?”
“我与朱家,除了国仇,还有不死不休的家恨。”魏泽神情有些幽微沉郁,“除了我,还有很多其他人。比如,我身边的疏桐,是被朱家灭族屠戮吓得忘记身世的段氏王孙。莲萼楼的紫萝姑娘,是他的亲姐姐,堂堂大理的世子郡主,一个流落江湖形同乞儿,一个被迫无奈身陷红尘。都是拜朱家所赐。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哪怕我想放手,我身后的人,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复仇,我如何能弃他们不顾?”说到这里,魏泽突然微微一顿,转向方青池,神情颇有些隐忍和微妙,“至于这毒……阿池应该很清楚。”
“燕王妃。”方青池凝望魏泽,歉意地苦笑道,“我故意涉险,迫你与燕王交恶。你竟然宁愿服下毒药,也要保证计划顺利推行。难道你不曾想过,如果你死了,或者一辈子受制于燕王妃,如何坐拥这天下?”
“阿池,你到如今,还觉得我要坐拥这天下?”魏泽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方青池困惑道,“你苦心经营,不惜牵动天下苍生,不正是为了光复北元?”
“苍生苦,我亦苦,人生即苦。”魏泽凝视着方青池,他初次见她,是在蜀州的不才书肆,他鬼使神差地当了梁上君子,希望见到自己孤寂人生中明灯一般的莫先生。不曾想到,莫先生竟是一个女子,她被朱棣追击,露出绝世容貌的,如同寂夜中忽然绽放的烟火,让他忍不住出手相助,他不放心的回眸一瞥,竟发现她连逃跑的身姿都纤细轻灵如兰信初发。恐怕从那一刻开始,她便用最锋利的刀子在他心上深深刻下了自己的印迹。因此他辗转反复,汲汲营营,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所求所想的,不是这万里江山,也不是大仇将报的畅快,而是心中这个看似平和温驯的女子,他的目光忍不住温柔缱绻,仿佛要滴出春光,“但疏桐的莲心茶不是最苦,生死不是最苦,国破家亡亦不是最苦,哪怕毒发时浑身炙热万箭穿心也不是最苦。对我而言,最苦的事情是我活着,你却死了。所以我心甘情愿服下燕王妃的毒药,哪怕救不了你,能与你共赴黄泉,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