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兰珠离去了一阵子后，疏桐才从书房探出头来，看见魏泽依然站在且停亭中，月华落在他素袍上，如远山覆雪，长空抹云。
疏桐蹑手蹑脚走过去，却听得魏泽喃喃道：“我究竟是错估她了，以身为饵，只怕要有人铤而走险……”
“皇贵妃……”马安怡冷冷一笑，“耿将军吃了败仗，陛下倒有心思充斥后宫。”
“娘娘，当断则断。”曲水流觞宴后，被朱允炆斥为“不吉”，如今已然失宠的黄聃奉上一个晶莹剔透的盒子，盒子中蠕蠕而动的，是一只几不可见的血红色小虫子，“皇贵妃可是与娘娘一样，享有金册金宝的。”
马安怡默了半晌，用目光示意贴身宫娥接过了黄聃献上的那个盒子。
黄聃笑盈盈又道：“如今耿将军虽然失利，但对娘娘而言。却未尝不是好事。”
马安怡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黄聃道：“娘娘的表弟李景隆可是曹国公之子，削藩第一仗便是他拿下了周王。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方青池不是说耿将军是守城将军不善于进攻吗？曹国公当年可是勇猛无敌，战功显赫。明日我伯父便会谏言，由他代替耿将军。景隆一旦旗开得胜，娘娘在后宫自然位分更重了。”
马安怡原本沉郁的神色纾解开来，缓缓点头道：“惠贵妃有心了。”
第二日，黄子澄果然谏言，由李景隆接替耿炳文的主帅之位，并且增兵至五十万，出发北平，意在一举攻下北平。
眼见朱允炆就要点头，齐泰忍不住踏出一步：“陛下三思，如今耿将军虽然暂时失利，但他守住了真定城。耿将军曾经长兴十年不破……”
朱允炆的脸色突然阴郁下来，他想起了瑶光殿方青池的预测，心中噌的一团火起，看向齐泰的目光便有些阴冷：“齐卿不必说了，朕不想与燕王长久处于这种胶着的状态，朕要尽快平定燕王这个反贼，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天选之子！”
齐泰脚步虚浮地站回了原位，他原本还想争辩，此时燕王应该更加着急，他知道靖难之举名不正言不顺，若是长久为战，收下的将领们也会幡然醒悟跟着他的风险有多大，长兴侯善于守城，只要让燕王寸步进不得，总有一天，燕王会慢慢被朝廷的军队蚕食。
可那日魏泽的那席话突然闪现眼前，比忠心，大家自然都是一样的；比谋略，自己却被困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陷阱中。一时之间，颇为心灰意冷。
朱允炆见满朝文武再无反对，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宣了李景隆，安排了出征之事，接下来又徐徐道：“朕与礼部商量了，腊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朕打算封文学博士方孝孺长女方青池为皇贵妃。众卿可有意见？”
早在此前，这个消息便散了出来，世家虽然对朱允炆要娶文家家主之事颇为微词，但文家都没意见，众世家自然也不会多事。如今圣口金开，只是将这消息板上钉钉了。
朱允炆见众臣均无异议，挥手退了朝。
许是有了新的希冀，朱允炆走向瑶光殿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今年的栾树开花结果比往年早了些，高大优美的栾树枝叶繁茂，浓浓绿叶间托举着一串串金灿灿的花穗和一盏盏红灯笼似的果实，绚烂夺目，如同繁华盛夏的延续。就在这瑶光殿必经之地——栾树道的尽头，马安怡含笑望着朱允炆。
朱允炆突然有些惭愧和心虚，马安怡自被朱元璋指婚给他以来，由于品貌一般，又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他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但今日他方才任命了她的表弟当平燕元帅，又急着册立几乎与她平起平坐的皇贵妃，似乎颇有些溺水之人一手攀着船夫的手大呼救命，一手又甩了船夫一巴掌的意思。
马安怡见朱允炆顿足不前，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陛下，腊八快到了，臣妾原本想着要摆一场大宴，可如今第二天陛下要册封新人，须得斋戒。臣妾想了许久，便想到了一个文雅的庆祝法子，想与陛下确认一下。”
朱允炆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了便有了该有的温柔：“皇后上次的曲水流觞原本就很有雅意，只是被一些不吉之人破坏了兴致。难得皇后又起雅兴，不妨说一说。”
马安怡浅浅一笑：“斗茶。”
朱允炆眸子一亮，方青池擅长茶艺，借着斗茶的机会，可以欣赏她卓绝的风姿，由衷赞许道：“皇后越来越贤德了。”
马安怡笑得更加温和，不惊人的容貌上居然也流转着淡淡的光华，“陛下谬赞了。”
朱允炆心中升起一丝怜惜之意，伸手执了马安怡的手：“今日，朕随皇后去坤宁宫吧！”
马安怡含笑颔首：“那臣妾要准备几样陛下爱吃的吃食……”
帝后携手，低低私语，如戏文中传唱的一般恩爱和谐，沿着栾树道反方向折回，距离瑶光殿越来越远。
腊八斗茶，选在了距离金水池最近的文华殿，文华殿虽小，却精致华贵，沉香为梁，金丝楠为柱，各处贴金。
文华殿二楼四面有窗，可远眺金水池和富贵山，屏风上绣着最时兴的双面绣，桌上铺了织锦，放置着博山炉、双耳花瓶和烛台。西厢房里置了一对檀木柜，里面堆满了犀角、宝石、珍珠等奖品。
此次的斗茶采用二种六服的方法，嫔妃们每人点两种茶，两两对决，先比较茶色和水痕，再饮三口对方的茶，然后依次说出茶的产地和水品，按点茶和品茶的得分高低领取奖品。
斗茶时间设在黄昏，冬日天黑得早，墨蓝墨蓝的天空倏忽间便全黑了，眼看着上弦月冷冷清清挂在半空，几颗稀疏的星星懒散地挂在一旁，金水池中波光粼粼，映着冷练光华的星月，分外神秘旖旎。
众人等待已久，难免有些腹饥。马安怡体贴地吩咐宫娥们上些素点心。朱允炆从水晶盘中捏起一块绿色中带着透明的糕点，好奇道：“这是什么？竟从来没有见过。”
马安怡缓缓笑道：“不过臣妾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新点心，用糯米绿豆制成，由葛汁固定成型，味道清凉爽口，陛下不妨尝一尝。”
朱允炆依言咬了一口，赞道：“果然清爽，毫不甜腻。皇后给这新点心起名了吗？”
马安怡摇了摇头，笑道：“臣妾学识粗浅，还请陛下赐名。”
朱允炆凝神思索片刻，笑道：“不如唤做岩间滴水吧，你看着这绿色的部分，可以代表磐石，透明的部分，好似水滴。”
马安怡笑意更深：“陛下文采斐然，臣妾谢陛下赐名。”继而深情款款，望向朱允炆道：“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朱允炆微微侧目，避开了她的目光，低语道：“我与皇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也很好？”
马安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定格在方青池的身上，今日方青池穿了一身浅绿的衣袍，头上插了两根通透的碧玉簪子，一头乌丝倾泻至腰间，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银丝水芽，月色下恍若嫦娥下凡。马安怡缱绻的目光顿时冰冷下来，唇角浮起了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