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瑶侧过头去看方青池墨迹未干的画作,指着方青池刚刚收笔处的那个大墨团道:“咦,阿姐,你这幅画莫不是画坏了吧?你看这个竹节,怎的如此粗大?”
方青池瞥了一眼那个大墨团:“竹节代表人的气节,我这株竹子,气节就是特别的粗大,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快拿去裱一下,让娘送到文家的书房挂起来。”
方青瑶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阿姐,文家的琴棋书画可是世家一绝,你确定要把这幅画堂而皇之地挂到文家的书房去?我看可以跟爹商量一下挂到方家你的闺房,也许可以尝试一下。反正你的闺房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过去打理。”
方青池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方青瑶,蔚姑姑给你的锦囊里可还有剩的解药?”
方青池在文家家主笔试中与谢颖的毒试可是让众多文家人都叹为观止,饶是方青池身在深宫,也听说了那场比试的盛况,如今在文家制毒的排行榜上,如果方青池只能排第三,只怕没人敢排第二。至于第一,自然是嗜毒如痴的文蔚了,据说她自去了苗疆,便潜心研究蛊毒,大有不有所成不还文家的架势。
思及此,方青池缩了缩脖子,拿了方青池那副难看的墨竹图,按照方青池的要求吩咐了下去。
方青池看了看窗外的月色,星月长空,光华暗淡,她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唯一明确的是肃杀的秋季已经在路上了,一如燕王的兵马。更让她忧惧的是那条小蛇,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完全堪透他的图谋,总觉得在他志在必得环环相扣的计谋中,自己漏了甚为关键的一环。
奉天殿在初秋黎明破晓前的墨蓝天色之中,显得格外恢弘壮丽,气象万千。然而殿内的早朝却死一般的寂静,气氛沉闷的诡异,往日里侃侃而谈的文武百官静默如雕像,金銮殿内如同竖了无数个栩栩如生的文武百官彩俑。
许是宋忠的名字太过不吉,在他担任锦衣卫都指挥史的时候,不幸给朱元璋送了终。在怀来之战中,他自作聪明地散播怀来将士的家属已被燕王杀害的谣言。如果没有人识破他的计谋,此计确实可以很好的振奋军心,化悲愤为力量。然而燕王许是受了《十面埋伏》的启发,用北平的乡亲击破了宋忠的谎言,宋忠宁死不降,对得起他名字中的忠字。
朱允炆无力地垂下拿着八百里加急战报的那只手,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沉郁道:“谁可应战?”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环视殿内,又问了一遍:“谁可应战?”
齐泰摸了摸被冷汗浸湿的衣领,暗自咬了咬牙,徐徐出列,跪拜道:“陛下,曾经追随先帝的将领中,如今还剩下长兴侯。”
朱允炆微一沉思,徐达、蓝玉、李文忠都已不在人世……为今之计,也只有长兴侯了:“封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率三十万大军讨伐燕王!”
誓师出发的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天碧如蓝。朱允炆原本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在授予兵符的那一刻,他凝视着眼前肃杀秋风中整装待发的三十万大军,另一种忧惧充斥了他的心扉,让他心神不宁,神思恍惚,于是恳切地望向耿炳文,补充嘱托道:“耿将军,请你千万不要杀了我的四叔。”
年近古稀的耿炳文在那一刹那怀疑是自己耳背,以至于疑惑地抬起了头,直到看清朱允炆宽厚平静的双眸,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老臣记下了,只能活捉燕王。”
朱允炆宽慰一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瑶光殿的桂花比往年开得早一些,不到中秋的时分,已然满殿甜香,方青瑶一边兴致勃勃地拌着桂花糖,一边问侧躺在贵妃榻上翻看《道德经》的方青池:“阿姐,这次陛下可是派出了长兴侯,你觉得燕王几时兵败?”
方青池闲闲地翻了一页书:“你该问,长兴侯可以把守在何处,能守几时。”
方青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是何故?”
方青池继续翻了一页书:“先帝杀伐果敢,你想想,那么多开国良将基本在胡惟庸一案中死绝,为何独独留下长兴侯?”
方青瑶扑闪着迷茫的大眼睛,摇了摇头:“阿姐,你不要卖关子了,快些告诉我。”
方青池合上书,正色道:“长兴侯得封于长兴,他驻守长兴十年,张士诚十年都未攻破他的防守,他是先帝最稳固的盾,也是先帝留给陛下稳固江山的定心丸。但长兴侯不是李文忠将军、蓝玉将军那样锋利的矛,燕王才是跟着矛长大的,所打的战役全部都是进攻型的,而且,战无不胜。所以我猜,耿将军最后是胜在防守上,而根据他行军的路线,真定城便是他最擅长坚守的城池。只要耿将军像守住长兴一样守住真定,多阻一天,陛下便会多一点胜算。”
方青瑶忧心忡忡道:“如果燕王绕过了真定呢?”
窗外的桂花粲然绽放,在初秋凉风中起伏抖动,方青池凝视着窗外,轻轻道:“如果一切顺利,那便不会的……”
“是啊!家主心忧天下,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怎么可能有错漏!”不知何时,朱允炆已走到瑶光殿窗外的一树桂花下,手里握着一个熟悉的卷轴,手中的关节因为握得过紧而发白发青,明黄的常服上,落了桂花淡黄色的香粉,在这明亮欢欣的颜色映衬中,他却神色阴郁,眼底隐隐透出酷似朱元璋的狠厉。
方青瑶从未见过这样的朱允炆,心中一颤,惊讶地轻呼出声,声音不自觉地微微发颤:“阿姐,那不是?!”
“青瑶,你先出去。”方青池的心紧张了一瞬,继而释然,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害怕与逃避都于事无补,不如迎面而上。
方青瑶担忧地看了方青池一眼,见她冲自己摇了摇头,而朱允炆进殿前,显然已经屏退了左右。
方青瑶深深向朱允炆行了一礼,乖顺地退了出去。
朱允炆走到方青池的面前,一边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一边徐徐展开那副被方青瑶嫌弃的墨竹图,画中的竹子纤毫毕现,丝毫不差,唯独那个难看的大墨团不见了。
方青池宛然一笑:“陛下果然博闻强记,见多识广,竟然连市井间不常见的脱墨之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