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说,燕王装疯?”半夜被急召到谨身殿的黄子澄还未睡醒,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赶紧捂住了嘴巴。
朱允炆冷冷瞥了他一眼,又想起刚刚献了《潇湘水云》的黄聃,心中的厌弃便到了眼底,转向一旁的齐泰道:“齐卿意下如何?”
齐泰虽同为朱元璋为朱允炆指定的辅政大臣,在削藩的立场上也与黄子澄一致,然后由于反应比较慢,一直处于被黄子澄打压的状态,如今第一次被朱允炆钦点回答问题,不由得沉吟片刻,郑重将自己的思量说了出来:“首先,陛下须得钦点使臣前往北平确认情况;其次,谢贵必须采取行动监视燕王府的一举一动,并且给予他充分的行动授权;最后,微臣建议,命令张信立刻逮捕燕王。”
朱允炆转向抱病多日,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魏泽:“魏公子的意思呢?”
魏泽欠了欠身,含笑道:“齐大人所虑甚是,微臣没有补充了。”
朱允炆心中稍安,点头道:“好,就依齐卿所奏。”
出了谨身殿,望着暑气渐消的夜空,齐泰突然顿住了脚步。紧随其后的魏泽便也停住了:“齐大人?”
齐泰缓缓地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向魏泽:“魏公子……”
魏泽好脾气地含笑道:“齐大人莫不是邀我共赏这无边月色吧?”
齐泰摇了摇头,神色颇为迟疑,“我算错了一步,张信的都指挥史一职,可是燕王任命的。关键的一步落在他的身上,只怕不大妥当。”
魏泽浅浅一笑:“莫说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况且张信领的是朝廷而不是燕王的俸禄。如果齐大人不放心,不妨让谢贵也密切监视张信和一举一动,如果张信有不妥之处,还可以有谢贵挽救一二。”
齐泰点了点头:“如今君令已下,八百里加急已经送出,也只好如此了。”
盛夏的尾声转瞬即逝,不过几日光景,应天府下了几场雨,天气便有了一些凉意。
朱允炆的心更凉,不过几日光景,张信报信,谢贵被杀,葛诚被杀,北平沦陷,朱棣终于如他所愿地长成了他的心腹大患。更可气的是,他竟然找出了朱元璋起兵勤王的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秦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还公然上奏朝廷,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就算朱允炆的好脾气,也忍不住摔了朱棣的折子:“一派胡言!”
黄子澄与齐泰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他们便是朱棣靖难的对象,为了防范燕王,他们绞尽脑汁、鞠躬尽瘁,居然还是功亏于溃。
魏泽淡淡的泰然道:“陛下不必忧心,陛下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待了许久。如今这一切,不过陛下早已预料到的情况。”
黄子澄出列补道:“陛下别忘了,还有宋忠将军啊!只要他在怀来稳住局势,燕王注定成不了气候。”
齐泰在一旁静默不语。
朱允炆却又抬眼看他:“齐卿的意思呢?”
齐泰有些忐忑地抬起头,诚惶诚恐道:“微臣以为,宋大人可能是个很称职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然而在领兵打仗方面,他可能不大是燕王的对手。审慎起见,陛下最好还是早日定下北伐的人选……”
朱允炆蹙起眉头,正准备回应齐泰的建议。
此时魏泽以袖掩口,轻轻地咳了两声,朱允炆的注意力便到了魏泽的身上:“魏公子的身子还没好?”
魏泽苍白着脸,抚着胸口道:“多谢陛下记挂,陈年旧疾,今年频繁了些罢了。”
步出谨身殿,望着黄子澄远去的背影,魏泽沉默地与齐泰并肩走着,齐泰忐忑不安地搓了搓手,终于鼓起勇气道:“今日殿内,多谢魏公子解围。”不知为何,魏泽虽是白衣之身,然而与他在一起,他的心理压力比在朱允炆面前更甚。
魏泽淡淡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齐大人是先帝亲选的能吏,也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却事事屈居于黄大人之下。齐大人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齐泰陡然睁大眼睛,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如黄子澄受宠,哪怕朱允炆这几次有心让他多露脸,可他似乎总是说错话,惹得帝心大怒。
魏泽侧过脸,轻轻一笑:“齐大人,无论是先帝还是陛下,臣子绝不能想到君主的前面去。黄大人之福,倒不在他勘破了什么君臣相处的门道,而是他真的不如陛下。齐大人见地明显高于黄大人许多,只能委屈齐大人时不时藏起锋芒,尤其如今的微妙时机,谁知道陛下会不会效仿汉景帝呢……”
齐泰悚然而立,汉景帝利用晁错削藩,藩王起事后,汉景帝毫不犹豫地腰斩了晁错,让七王师出无名,最终名正言顺地赢取了胜利。如今朱棣打出的旗号正是清君侧,如果朱允炆真的狠下心,那被推出去的,是自己,还是黄子澄?
在他伫足沉思的时间内,魏泽已经轻快地走到前面,如同巍峨的玉山,朝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七彩的金边,仿佛天降神子一般。
朱允炆取出衣袖里藏着的那张巴掌大的绵软的白麻宣纸,复又在眼前展开,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晁错。字迹绵柔娟秀,是青瑶的字迹。这张白麻宣纸是瑶光殿送来的清心莲子羹里的一颗蜜丸里发现的,方青池已经隐晦又细致地将匕首递到了他的手边。
既然燕王起兵是为了清君侧,那么彻底地消灭他的理由,无疑是不占而屈人之兵的良策。
但他不是很想用,他是朱允炆,以宽厚仁慈著称的皇太孙,相比他的皇爷爷,他的手是干净的,他的名声是雪白的。恼人的湘王之死已经给他的身后名节添上了一个污点,让宗亲们背离了他;如果再斩杀齐泰黄子澄,虽然解了眼前的危机,却免不了寒了更多人的心,到时候,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他叹了一口气,如今之计,他也只能如黄子澄所说,寄希望于忠心耿耿的宋忠了。
青瑶兴奋又紧张地在瑶光殿内踱来踱去,与沉着画竹的方青池一动一静。踱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踱到方青池的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方青池道:“阿姐,我这样算不算后宫干政?”
方青池继续泼墨,丝毫没有停下笔的意思:“不算,陛下不大可能按汉景帝的方式来。”
方青瑶顿时泄了气:“好想体会一下后宫干政的滋味啊!”
方青池手中的笔骤然一顿,宛然笑道:“前朝后宫,本来就密不可分。你看大宅子后院的丫鬟嬷嬷,不是都要配给前院的小厮管家。所谓后宫干政,原本就是个伪命题。”
方青瑶却已不在意这个事情,换了个问题道:“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做这个蜜丸?”
方青池叹了口气:“因为我们是为众抱薪的文家。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就是黄大人、齐大人,以一人之死换天下苍生的安宁。”
方青瑶撇了撇嘴:“他们是不会交出自己的性命的,就算把蜜丸送到他们手中也不会。”
方青池怅然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不到最坏的时候,人总是会有所希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