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眉梢一扬:“可见天助我也,各位卿家认为如何打好这削藩第一仗?”
齐泰上前一步:“臣以为,应当声东击西。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乃将门之后,可让他以加强北方防务为由,率兵北上,经过开封时突然袭击周王府,周王定不设防。”
瑶光殿雕梁画栋,虽不及乾清宫宏伟气象,但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都整整齐齐,方青池过去的时候,方青瑶正立在夏日夕阳的余晖中调弄着廊下的八哥,金光闪闪的九翟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名宫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她便回转了身一笑,流露出少女的烂漫:“阿姐!”
又是一年多未见,青瑶脸上已经脱去稚气,容貌神色与方青池越发相近,就连不同神态的笑容,也几乎一模一样,方青池看着神肖自己的妹妹,见她桃红褙子的盘扣上如小时候一样,用细细的钢丝串了两株玉兰花,发出阵阵清香,微微恍了一下神。
方青瑶亲热地执了方青池的手:“阿姐,你来得可巧,宫里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我让人也给你串几串。”
沿着白玉台阶而上,进入瑶光殿的殿门,方青瑶拉着方青池的手,并肩坐在琉璃七宝沉香塌上,拿起一个细口茶壶,徐徐地将茶水注入一个青花瓷茶盏,散发出茉莉的清香:“今年新做的茉莉花茶,陛下最喜欢了,阿姐也尝尝。”
清甜的茶水温度刚好,另有一股熟悉的清凉口感在口中氤氲:“你加了薄荷?”薄荷并不易得,而且青瑶不喜欢薄荷。
“阿姐不可能总住在乾清宫,所以自阿姐入宫以来,我便为阿姐准备好了阿姐喜欢的东西。等到阿姐一来,也不会难以适应。”青瑶笑得真诚,又执了方青池的手走向一个种满碧竹的小院,推开院门,只见一张雕精卫的矮床上覆了一床蚕丝锦被,用了平螺母钿工艺的纯黑漆花塌静静放置在窗下,上面摆了一个青色的哥窑瓷花盆,花盆里注了半盆水,养了一株紫色的睡莲;一架雕着竹子的紫檀衣柜安静地矗立在墙角;一张飞天壁画地毯上,陈设着一个花梨木矮几,上面摆着两只绣着丑兮兮的小鸭的锦垫。这屋里的陈设,竟与蜀中她的闺房一模一样。
“这两只锦垫,还是我请蜀王妃从蜀中差人带过来的。”方青瑶得意地指着那两只垫子,“这可是我第一次的绣品,阿姐来应天府的时候太匆忙了,居然忘了带。还好陈长老提醒了我。”
蜀中到应天府并不近,最快的速度把两只垫子弄过来,也要从自己入宫那天算起……方青池的心陡然一沉,自入宫以来,文家一个消息也没有过来,原以为自己寄出去的消息都被朱允炆拦截了……如今看来,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娘上一次入宫看你,是什么时候?”
方青瑶掰了掰手指头:“差不多有三个月了。”
“你能不能让娘再来一次?”方青池的神色有些焦躁,却见方青瑶狡黠一笑。
“娘娘,翰林院文学博士夫人来了。”一名宫娥掀开帘子,跟在她身后的,正是郑睿。
郑睿见了方青池,愈发清瘦的脸庞在宫灯的映射下泛出柔和的光,她含笑伸过手:“阿池。”
方青池亦站起身,疾步上前,握住了郑睿的手:“娘……”
一旁的方青瑶抬了抬下巴,身边的宫娥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方青瑶走到一个矮几旁,取了几上一个盛满玉兰花的小巧竹篮,耐心地穿起了玉兰花。
方青池这才稳了稳心神,缓缓道:“娘,我犯了大错……”
郑睿用目光制止了她的话,轻轻摇头,低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要说你,就连陈长老也不能免俗……”她看着方青池惊惧的目光,点了点头,又继续道,“既然犯了错,你便要听从陛下的安排,好好自省反思身为文家家主的职责。至于文家,你不用担心,陈长老暂时掌了家主印,王长老、张长老、宋长老都会帮衬着。”方青池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王若、张云、宋婉,全都与陈素一同倒戈了?难道这场算计,彻头彻尾都是陈素的谋划?她不仅要向胡惟庸复仇,还要向朱元璋复仇,甚至是他的子孙,不惜生灵涂炭?是了,她已经不是文家家主了,无须再遵守文家家主的规矩。更可怕的是,她还会奇门遁甲之术……
郑睿见方青池若有所思,轻轻翻转了手,覆住方青池的手背,指尖轻轻在方青池的手背上划了几笔,同时认真地说:“娘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打算在家陪陪你爹,顺便替你两个哥哥议亲……”
直至郑睿告退,方青池还在怔怔地琢磨郑睿给她的那个字:三横一竖一横。依着她的处境,难道是个退字?她原本身后是文家,如今她的家主名存实亡,还能往哪里退?思忖之间,青瑶已经把穿好的一串玉兰花挂在了她的盘扣上:“阿姐,你看我做的玉兰花串可好看?”
方青池抚着胸口的玉兰花,看着笑靥如花的方青瑶,想起小时候与方青瑶一边串着玉兰花一边看街边顽童玩拔河的游戏,难道郑睿的意思是:退便是守;既然彼时进攻不利,便采取守势,以不变应万变。只是,郑睿不太可能给自己传递一个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处理方式,一时思虑堵塞,竟没有任何头绪。
“阿泽,若是兵部尚书你不中意,那户部尚书怎么样?”送走了齐泰和黄子澄,朱允炆坐回殿中,转头问魏泽道。
夜幕降临,八角宫灯已经点上,扰人的蝉鸣也较白天减弱了几分,魏泽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上的貔貅镇纸,听见朱允炆的询问,回神浅笑道:“陛下,阿泽已经说过,若是陛下坚决要授予阿泽官职,阿泽只能归隐山林了。”
“自父亲和皇爷爷去了之后,我的身边可以倚仗并且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朱允炆不再勉强,略有歉意地看向魏泽,“阿泽,你就像我的长兄,教我读书识字,让父亲关注太后和我,让我在皇爷爷面前崭露头角……可笑我还嫉妒过你。”眼前闪过栖梧台上,方青池明媚的笑颜和动人的懊恼;文家家主大宴上,方青池和魏泽驻足畅谈倾心一笑。他可以习惯她对自己的无视,也在习惯她将嫁给魏泽的事实。真正让他介怀的是,燕王从不离身的螭虎玉坠便出现在方青池书房的笔筒里,而她一句都未申辩……
只怕与她有着一纸婚约的魏泽,会比自己更加难堪。思及此,朱允炆看向魏泽的目光更加复杂。
“我想见一见她。”魏泽合上手中的一卷书,放在一旁。
“《神医传》?”朱允炆瞄了一眼书的封面,“这不是皇爷爷下令销毁的禁书?”
“殿下可以看一看。”魏泽云淡风轻道,“毕竟,也是这部书让燕王注意到了阿池。”
“你的意思是……”朱允炆有些吃惊,“皇爷爷千辛万苦要找的莫先生竟是青池?”若不是得封皇太孙的那日,路过西市,亲眼见到那个朱元璋盛怒之下处死的书肆老板,他可能也不会去翻看朱元璋亲自下令封禁的市井小说,书中的分田、印钞、奇诡医术和权谋,几乎涵盖了他登上帝位所学甚至闻所未闻的内容,若是得到此人,不要说稳定天下,就连谋夺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燕王真是何德何能……朱允炆紧锁眉头,神色忽明忽暗,暗暗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破手掌,流出了鲜血。
魏泽偏转过头,看着朱允炆衣袖下滴落的鲜血,微讶地抬起眼:“陛下……”
朱允炆将受伤的手负到身后:“我会替你们安排。”
夏日星空明净如洗,一颗颗星辰镶嵌在夜空中,如一双双幽深的眸子,冷冷注视着世间的人情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