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朱允炆的传召,方青池终于离开了乾清宫,徐徐步入了谨身殿。因为她只身入宫,吃穿用度皆由朱允炆安排,因此今日的穿着也与她往常简单的装扮不同,霞帔上绣满丰腴的芍药,天蓝的褙子云纹繁复,头上戴着镶宝石王母驾鸾纯金挑心,耳朵上戴着金累丝镶玉蝶赶梅耳坠,浓艳华丽,衬得她容貌格外夺目。
饶是曾经日日对着她的魏泽,也不由得定定地盯着她。
这双纯净的眼眸,曾经对她宠溺温柔,有心有灵犀时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误解彷徨时哀伤若秋水的暗。然而如今看到这眸子,方青池只感觉深渊寒冰般的冷,让她整颗心都在幽深不见底的地方下坠。藏在广袖下的双手,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着,她强自抑制自己,冲着朱允炆行了一礼,换上惯常的笑容:“参见陛下。”
朱允炆看向方青池的一瞬有些恍然,时光似乎又倒回文家初见,只是方青池已经收起了往日里锐利的爪牙,摇身成了文家最年轻的家主,他心头一冷,温和而平静地看向方青池:“家主请起。几位卿家正说起,如何防范藩王之乱。家主如何看?”
因仍是未出阁的姑娘,方青池徐徐走到宫人布下的帷幔后面参与议事。她沉思了片刻,缓缓道:“观其言,察其行,徐徐图之。”
朱允炆神色不虞:“家主还是不改初衷?”
方青池摇了摇头:“凡事皆讲究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没有合适的理由便贸然动手,只怕会自乱阵脚。对于个别有异心但尚无异行的藩王,陛下可以以换防为由徙藩,或者考虑汉武帝的推恩令,逐步分化,徐徐图之……”
“徙藩不是万全之策,推恩令太慢了。”朱允炆抬手打断了方青池的话,“朕等不了。”
齐泰和黄子澄对视一眼,心中均有惊喜之色,朱允炆素来仁厚,他们就怕他心有不忍优柔寡断,生生让藩王做大。
方青池语气温柔坚定:“陛下,我知您决心效仿汉景帝削藩。如此,请恕青池无礼,为陛下推衍一番:汉景帝削藩有周亚夫为将,周亚夫在文帝时便几经征战匈奴,骁勇善战,忠心耿耿。陛下请看在朝中谁可当周亚夫?老魏国公、凉国公已过世,开国将军们仅剩耿老将军,耿老将军的胜仗都是随着老魏国公、凉国公打下来的,从未自行带兵,忠心有余,能力不足。魏国公姓徐,您敢用吗?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如今知完己,我们再看彼。汉景帝面对的七王之乱,刘濞则从未打过仗;而燕王追随先帝南征北战,沙场经验丰富。”
“当年周亚夫率兵削藩,面对五倍于自己的藩军,依然能够大胜。七国的实力不是不强,但最终它们都灭亡了。朝廷与地方藩王之间固然有实力大小、强弱的差异,但最终鹿死谁手就在于顺理还是逆理,中央讨伐地方藩王,理顺得很,那就必然会胜利;而地方藩王反叛朝廷,这个理是不顺的,他们必定要失败的!”黄子澄瞪着眼睛大声道,话锋一转又道,“朝中将军即使不如周亚夫,但朝廷的常备军是燕王藩军的三倍,何惧之有?”
魏泽沉默地端坐着,不言不语,自有一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韵味,如同新月银辉,既不刺眼,也不黯淡,给身边信任他的人温润可依的舒适感。只是低下头的时候,在方青池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勾了勾唇角,似乎在嘲笑方青池的自不量力。
方青池深吸一口气,伏地拜道:“若陛下执意要削藩,青池建议,先削燕王,直击要害!”
“若是燕王趁机反了呢?燕王振臂一呼,其他藩王揭竿而起,朝廷危矣。”黄子澄道,“况且燕王世子如今在京,虎毒不食子,此时的燕王不敢反也没有名义反。”
“若从其他藩王开始,就给了燕王、宁王等藩王战备之机,还凉了其他藩王之心,一旦有藩王造反,只怕举国无人勤王。黄大人不要忘了,正是景帝弟弟梁王刘武,死命拖住吴楚的军队,让周亚夫从容截断七国的粮道,景帝最后才顺利打败七国。”方青池回道,眼睛的余光一直注意着魏泽。
魏泽终于抬起那双可以令世间万物沉醉的眸子,徐徐开了口:“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的话另有所指,似隔了久远的时光而来,水波般在方青池的耳边响起,久久不能平息。
“正因如此,先动燕王的风险更大。比较而言,朕选择从其他叔叔开始。”朱允炆一锤定音道,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帷幔后倔强的纤弱身影,“请众位卿家给我的各位叔叔排个次序。”
“陛下,青池恕难从命!”方青池伏地不起,语气坚决如铁。若是真的削藩,只怕百姓休养不久便要再起兵戈,举国上下又要生灵涂炭。
“既然家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必参政了。不如移居到瑶光殿,陪着朕的瑶妃解解闷。”朱允炆沉默了半晌,气极反笑道。
方青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到朱允炆眼中似远还近的失望疏离;魏泽也抬起了头,望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心中一动,但不待她细想反应,几位宫娥便应声来到了谨身殿,向她欠了欠身,一边扶起她:“方姑娘,随我们一道去瑶光殿吧!”
直到方青池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黄子澄方才捋了捋胡须:“先帝在时,周、齐、湘、代、岷这几个藩王就有很多的劣迹和不法行为,如今他们又在燕王暗中煽风点火下蠢蠢欲动,从这些藩王身上下手可谓师出有名。而要在这些藩王当中再选择一个最佳的下手对象,那就是周王朱橚了。”
“周王与燕王一母同胞,若是燕王反叛,周王只怕是第一个沆瀣一气的,削周王,断燕王一臂。且燕王若出兵来救,那就是同谋;若燕王说情,则无异同谋,朕便有了削燕王的理由,倒不失为一个妙计。”朱允炆点头称是,转而又蹙眉:“周王从小行事任性,可这削藩缘由……”
黄子澄挺了挺胸,面有得色道:“周王次子朱有爋,正在上告周王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