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姐妹俩

一天早上,在贝尔多弗的布朗温家里,厄休拉和古德伦坐在窗前,一边做活儿一边聊。厄休拉在缝一件亮色刺绣,古德伦在画画,画板就在膝盖上。她们静静地做着,想到什么就聊聊。

“厄休拉,”古德伦说,“你真想结婚吗?”厄休拉放下手里的活儿,朝上看看,面色平静,体贴。

“我不知道,”她答道,“这得看你这话的意思了。”

古德伦有点儿吃惊,看了姐姐好一会儿。

“咳,”她冷冷地说,“这不就指那一件事嘛!你不觉得,不管怎么说,你该……”她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比现在的状况好一点儿吗?”

厄休拉的脸上掠过一片阴影。

“或许,”她说,“可我没把握。”

古德伦又停了一下,有点儿生气。她想听到多少肯定一点儿的话。

“你不觉得一个人要有结婚的体验吗?”她问。

“你觉得结婚只是必要的体验吗?”厄休拉反问道。

“当然啦,别管怎么说,”古德伦淡淡地说,“它可能不合人意,但肯定是种体验。”

“不一定吧,”厄休拉说,“可能是体验的尽头呢。”

古德伦静静地坐着,用心听着。

“当然啦,”她说,“这是要想到的。”说到这儿,她们都不言语了。古德伦气哼哼地抓起橡皮就擦她的画儿。厄休拉一心绣活儿。

“好婚事你也不会考虑吗?”古德伦问道。

“我想我已经回了好几桩了。”厄休拉说。

“真的?”古德伦不觉飞红了脸。“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你真有什么事吗?”

“千载难逢,他人太好了,我太喜欢他了。”厄休拉说。

“真的?你怕是给诱惑了吧?”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厄休拉说,“真到了那会儿,人都不会被诱惑了,哦,要是我被诱惑了,我就会立马结婚了。我只是被不结婚诱惑了。”说到这儿,姐妹俩忽然又笑逐颜开了。

“真让人吃惊,”古德伦大声说道,“那么强烈的诱惑!不结婚!”姐妹俩都笑了,相互望着,心里又觉得害怕。

她们半天没说话,厄休拉绣活儿,古德伦接着画素描。姐妹俩都是成人了,厄休拉26岁,古德伦25岁。可她们都像现代女孩儿,显得既冷漠又纯洁,更像月亮女神而不是青春女神。古德伦是个冷美人,皮肤柔滑,肢体轻盈。她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衣服,领口和袖口都缀着蓝色和绿色的亚麻褶皱花边,脚上是宝石绿的长筒袜。她那自信又羞怯的模样和厄休拉刚好相反。厄休拉敏感,对未来充满期待。当地人被古德伦那副镇定自若、露骨的孤傲举止给吓着了,都说她是个“时髦的女子”。古德伦刚从伦敦回来,在那儿待了几年,她在一所美术学校读书、工作,过着艺术家的生活。

“我真盼着有个男人出现。”古德伦说道,飞快地咬住下嘴唇,做了一个奇怪的鬼脸,半是调笑,半是苦恼,让厄休拉害怕。

“所以你回到家来,好在这儿等他?”厄休拉笑了。

“噢,亲爱的,”古德伦尖声叫道,“我才不会特地去找他呢!不过要是真碰上一个人,又迷人,又有钱,那……”她嘲讽着,吞吞吐吐地打住了话头。然后她盯着厄休拉,仿佛要看透她似的。“你就不觉得厌烦吗?”她问姐姐,“你不觉得事情总是不能实现?没有什么可以实现的。一切都在萌芽中就凋谢了。”

“什么都在萌芽中就凋谢了?”厄休拉问道。

“噢,所有的事,你自己,一般的事情都一样。”姐妹俩沉默了,各自在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的命运。

“这真是可怕,”厄休拉说,停了一下又问:“你只是想通过结婚达到什么目的吗?”

“下一步的事似乎是免不了的。”古德伦说。厄休拉默默地想着这些,心里不是味儿。她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知道,”她说,“这似乎也就是凭空想想,但是真的想想,想想不管哪个你认识的男人,每个晚上回到家,向你道声‘你好’,然后给你一个吻……”

姐妹俩都不作声了。

“是啊,”古德伦低声说,“这真的不可能,男人不可能这样。”

“当然啦,还有孩子……”厄休拉也拿不准了。

古德伦的脸沉了下来。

“你真想要孩子吗,厄休拉?”她冷冷地问。厄休拉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一个人会感到这由不得自己。”她说道。

“你真这么觉得吗?”古德伦问,“一想到生孩子,不管怎样我都没感觉。”

古德伦毫无表情地看着厄休拉,不动声色。厄休拉皱紧了眉头。

“也许这不是真的想法,”她支支吾吾地说,“也许人们心里并不真想要孩子,只是表面上……”古德伦的脸沉了下去,她不想说得那么肯定。

“可是一想到别人的孩子……”厄休拉说道。

古德伦又有点儿不友好地望着姐姐。

“一点儿不错。”说完,她就不出声了。

姐妹俩默默地干活儿。内在的激情总是让厄休拉不可思议地活跃,那激情动人、缠人,也与人冲撞着。她基本上自己过活,独来独往地工作着,日复一日,总在思考着,想要掌握生活,用自己的理解抓住它。现在,她活跃的生活似乎停止了,可实际上,在隐秘的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要是她能够冲破最后的那层壳荚该有多好!她就像子宫中的婴儿,似乎要用力伸出她的双手,可是不能,现在还不能。可她还是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妹妹。觉得古德伦实在是漂亮,体型丰满,线条柔美,那么迷人。她还挺顽皮,那么泼辣,冷嘲热讽的,冷漠得碰不得。厄休拉从心里羡慕她。

“你为什么回来,古德伦?”她问。

古德伦知道厄休拉是羡慕她的。她停下绘画,舒展一下身体,弯曲的眼睫毛下,一双秀目投向厄休拉。

“我为什么回来,厄休拉?”她重复着,“我已经问过自己上千遍了。”

“那你也不知道?”

“知道,我想我知道。我想我回到家来只是以退为进[5]。”

然后,她那了然于心的目光细细地看着厄休拉,看了半天。

“我知道!”厄休拉大声说,显得有些迷惑和做作,好像她并不知道什么。“可一个人能蹦到哪儿去呢?”

“噢,这无所谓,”古德伦有点儿超然地说。“人只要跃过底线,总能落到什么地方。”

“这不是很冒险吗?”厄休拉问道。

古德伦慢慢露出嘲弄的微笑。

“嗨!”她笑着说。“这不就是说说嘛!”她又不说话了,可是厄休拉还在闷闷地想着。

“你回来了,那你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道。

古德伦冷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实话实说: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人。”

“那父亲呢?”

古德伦有些愤恨地看着厄休拉,好像给逼得走投无路了。

“我还没有想到他,我忍着不去想。”她冷冰冰地说。

“是啊,”厄休拉颤抖地说,这下真的聊不下去了。姐妹俩发现她们遇到了一道虚无的、可怕的深渊,而她俩似乎还在边上看过。

她们默不作声地做了一会儿活儿。古德伦被压抑的感情弄得满脸通红,她讨厌又让人唤起这种感情。

“我们出去看看那边的婚礼好吗?”最后,她随便地问道。

“好啊!”厄休拉叫起来,急急地把针线活儿扔到一边,跳了起来,就像要逃避什么,这下倒泄露了这儿的紧张气氛,一阵不满在古德伦心里掠过。

往楼上走着,厄休拉又意识到这所房子,她的家,可是她厌恶这儿,这个肮脏又太熟悉的地方。她恐怕在心底里就反感这个家,这环境。这整个的气氛,这陈腐的生活都叫她反感。这种感觉让她害怕。

很快,两个姑娘就匆匆来到了贝尔多弗的大街上,街道很宽,两旁是杂乱的商店和住宅,显得又脏又穷。古德伦刚从切尔西区和苏塞克斯回来,面对英国中部这个乱七八糟的丑陋煤镇,心都缩紧了。她向前走着,穿过长长的铺着沙砾的街道,街道乱七八糟的,显得又肮脏又猥琐。一路上,人人都盯着她看,让她觉得难受。她竟然决定回来,领略这个乱七八糟、贫瘠丑陋的小镇,真是怪事。为什么她要让自己向这里屈服呢?她还想让自己屈服吗?忍受这些丑陋的微不足道的人们,这个破败乡镇的难以忍受的折磨吗?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在尘土中费劲儿爬行的甲壳虫,让她充满厌恶。

她们走下大街,走过一片黑糊糊的菜园子。地里飞满煤灰的卷心菜根还不知羞愧地戳在那儿。没人觉得难看,没人为此羞愧。

“这像是阴间的地方,”古德伦说,“矿工把煤运上地面,一锹锹地堆起来。厄休拉,这太奇妙了,真的太奇妙了,真的太精彩了,这是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人都是食尸鬼,什么都带着鬼气,都是真实世界的食尸鬼样的复制品,都是复制品,是鬼魂,一切都是污秽、肮脏的。这简直是疯了,厄休拉。”

姐妹俩走在一条黑乎乎的小路上,穿过一片黝黑肮脏的田地。左边视野开阔,一条谷地里散落着煤矿,对面山坡上是麦田和林地,远处望上去黑色尽染,像是罩上了黑色面纱。白色和黑色的烟柱照直地升上去,在昏暗的天空中变着戏法。近处是一长溜一长溜的住房,环绕着山坡,一直通向山顶。住房是暗红色的砖房,灰蒙蒙的石板顶,不怎么结实。姐妹俩走的这条小路也是黑不溜秋,路是矿工们来来回回地踩出来的,铁栅栏隔在路和田地之间,对着道路的栅栏门已经被过往矿工的厚毛头布裤蹭得发亮了。这会儿,两个姑娘正走在几溜儿住房之间,这儿更穷酸。女人们双臂交叉搭在粗布围裙上,站在一排房屋的尽头闲聊,用本地人的眼光追着布朗温姐妹,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们在大声地叫唤。

古德伦昏头昏脑地走着。如果这就是人的生活,如果这就是生活在完整世界中的人,那她自己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局外人?她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草绿色的长筒袜、草绿色的天鹅绒大檐帽,还有天蓝色的柔软外套。她觉得脚底下踩着棉花,摇摇晃晃的,心都缩紧了,好像随时都会猛地摔倒,她害怕了。

她紧紧挽着厄休拉,厄休拉对这里的阴暗、粗蛮和充满敌意都早已习惯了。但古德伦却仿佛受着煎熬,心里一直在呼喊着:“我要回去,我要离开这儿,我不想了解这儿,不要知道这儿的状况。”可是,她还得往前走。

厄休拉能感觉到她在受罪。

“你恨这里,对吗?”她问道。

“这儿让我为难。”古德伦结结巴巴地说。

“你待不久的。”厄休拉应声道。

古德伦往前走着,松了一口气。

她们离开了矿区,翻过起伏的小山,来到了山后朝向威利·格林镇的纯净乡村。田野和山林里还是有些黑色的魔力,空中似乎还闪着黑色的微光。这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阳光断断续续的。黄黄的白屈菜从树蓠下冒了出来,威利·格林镇的庭园里,一丛丛的醋栗已经长出了叶子,挂在石墙上的灰色香荠菜开着白色的小花。

她们转过弯,上了公路,路通向教堂,两旁是高高的路堤。前面,在公路转弯的低洼处,那儿的树下面站着一小群人,在等着看婚礼。本地矿主托马斯·克里奇的女儿就要嫁给一位海军军官了。

“咱们回去吧,”古德伦说着,突然转过身去,“这儿都是那种人。”

她在路上犹豫不定。

“别介意他们,”厄休拉说,“他们还不错,都认得我,不碍事。”

“可我们非得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吗?”古德伦问。

“他们真的很不错。”厄休拉说着,还在朝前走。就这样,姐妹俩走近了那群心神不宁、小心提防着的老百姓。他们大多是妇女,尽是些游手好闲的矿工们的妻子,一副心存戒备的下层人模样。

姐妹俩没事似的直奔门口。女人们给她们闪出路来,刚够她俩挤过去,就像不愿意让地儿一样。姐妹俩默默地走过了门口的石路,踩着红地毯上了台阶,一个警察打量着她们的脚步。

“多贵的袜子啊!”古德伦背后有人在说着。古德伦一下子暴怒了,怒不可遏。她简直想把她们都消灭掉,一扫而光,好留给她一个干净世界。她可真讨厌走上这个教堂院子的小路,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不停地沿着红地毯往前走。

“我不想进教堂了,”她忽然说道。一听她这话这么干脆,厄休拉赶紧停了步,转身岔入了通往中学便门的小路,学校的校园就挨着教堂的庭园。

一走出教堂庭园,进到校门里的灌木丛旁,厄休拉就在月桂树下的矮石墙上坐了一会儿。她身后学校高大的红楼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因为是假日,窗户都开着。她们前面的灌木丛那边,就是教堂灰白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俩被簇叶遮掩着。

古德伦默默地坐下,双唇紧闭,脸朝一边扭着。她真后悔自己竟回到这里。厄休拉看着她,觉得她被窘困弄得脸红红的,真是美貌惊人。可她也让厄休拉的天性受到压抑,让她困倦。厄休拉希望独处,摆脱古德伦无处不在的存在造成的紧张。

“我们还待在这儿?”古德伦问道。

“我只是休息一下,”厄休拉说着站起身来,像挨了训似的。“我们站到壁球场的角落里去,从那儿什么都能看到。”

这会儿,灿烂的阳光射进教堂墓地,空气中飘着一股树脂和春天的气味,也没准儿是墓地的紫罗兰的味道。一些白雏菊已经开了花,亮亮的像天使。铜色的山毛榉在空中张开了血红的叶子。

十一点整,马车开始陆续到达。每当一辆马车驶过来了,门口的人群就一阵拥挤、骚动,婚礼的宾客们拾级而上,沿着红地毯走向教堂。灿烂的阳光下,人们兴高采烈。

古德伦带着好奇心,实实在在地打量着这些人。她把每一个人都看成是完整的形象,把他们看成一本书里的人物,或是一幅画里的人物,或是戏剧中的活动木偶,是一件完美的创造物。她喜欢辨识各式各样的性格,认清他们的真实模样,给出他们各自的背景,在他们沿着通向教堂的小路从她眼前经过的这一会儿,给他们永远地定了位。她了解他们,他们已经定型了,对她来说,他们是已经封了铅印的成品。在克里奇一家出现之前,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和想不清楚的。而克里奇家人一到,她便来了兴致,他们身上可是有些什么东西预先不那么好推断的。

克里奇太太和她的长子杰拉尔德走过来了。克里奇太太的形象很古怪,不修边幅,尽管她已经很明显地尽力使自己的着装与今天的日子相协调了。她身体向前倾着,脸色白里透黄,皮肤透着亮,面部特征很显著,长得挺漂亮,神情紧张的脸上带着食肉动物目中无人的表情。她暗淡的头发乱七八糟,几缕头发从蓝色的丝绸帽里掉了出来,披在暗蓝色的丝绸外套上。她的模样像个偏执狂的女人,鬼鬼祟祟的,还很傲慢。

她儿子很漂亮,皮肤被太阳晒得泛了黑。他个子中等偏高,体型匀称,衣着似乎有点儿过分讲究。他也有着那种不可思议的警觉神情,脸上不知不觉地闪着光,似乎他与身边的人真的不是同一种人。古德伦立刻就盯上他了。他身上的某种北方人的东西迷住了她。他那北方人的光洁肌肤和金色的头发在闪着光,就像透过冰晶折射的阳光。他看上去那么清新、未加雕琢,像北极的东西一样纯粹。他可能有三十岁,也可能三十多岁,英俊照人,男子气十足,就像一条性情温和、笑嘻嘻的幼狼。这些都没遮住她的眼光,她看到了他沉寂的举止中透露出的意味深长的不祥,和那不肯屈服的性情之中的潜在危险。“他的图腾是狼,”她对自己重复着,“他的母亲是一条未被驯服的老狼。”想到这儿,她突然万分激动,好像她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发现,而全世界都还不知道。一阵奇异的狂喜攫住了她,她突然一阵激动。“天哪!”她暗自大叫,“这是怎么回事?”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又自信地说,“我要更多地了解这个人。”她想再见到他,这渴望折磨着她,像怀乡病一样,必须要再见到他,要弄清楚这并没有错,她没有自欺欺人,他的出现确实让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势不可挡的感觉,一种原本就了解他,深深地理解他的感觉。“我是不是真的是为他选出的人?是不是真有某种暗金色的北极之光只笼罩着我们两人呢?”她问着自己,不能相信这点,还在沉思着,简直意识不到周围在发生什么事。

女傧相来了,但是新郎还没有到。厄休拉猜想可能出了什么岔子,没准儿这婚礼整个会乱套。她觉得苦恼,好像这事儿得靠她似的。女傧相们到了,厄休拉看着她们迈上台阶。这里面有一个人她是认识的,此人个子高高的,慢悠悠的样子,一头厚厚的金发,长长的脸,面色苍白,是个不好驾驭的女子。她叫赫麦妮·罗迪斯,是克里奇家的朋友。这会儿,她走过来了,昂着头,好稳住头上那顶巨大的黄色天鹅绒宽檐帽,那帽子上还有一溜儿真的灰色鸵毛。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飘然向前,长脸向上仰着,看也不看四周。她很富有。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浅黄色丝绒衣服,手捧一束玫瑰色的仙客来花,脚上的鞋和袜子的颜色也是棕灰色的,就像她帽子上羽毛的颜色。她头发又浓又密,人飘忽向前,臀部很特别地一动不动,似乎不情愿挪动。她让人过目难忘,她的浅黄和棕红色系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可怕,招人反感。她那么引人注目地走过时,人们都静默不语,激得想嘲弄几句吧,又不知怎的默不作声了。她的长脸苍白苍白的,高昂着,有点罗塞蒂[6]的味道,似乎给麻醉了,仿佛在她内心深处盘绕着一团奇思怪想,不容逃脱。

厄休拉出神地看着她,她知道一些赫麦妮的情况。她是中部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的父亲是德比郡的从男爵,是个老派人物,她可是新派女人,充满理智,焦虑不堪得快没了知觉。她对改革兴趣十足,身心都在公共事业上。但是她毕竟是属于男人的女人,能拿住她的还是男人世界。

她与各类能人在精神上过从甚密,这些人中厄休拉只知道一位叫鲁珀特·伯金的,他是本地区学校的督学。不过古德伦在伦敦遇到过与赫麦妮来往的其他一些人。古德伦与搞艺术的朋友们出入各类不同的社交圈子,结识了许多知名人士。她见过赫麦妮两次,但是两人都未接受对方。以往她们在伦敦的各式各样的朋友家,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见,这会儿,在这个中原地区,以如此不同的社会地位再次相见,真让人发窘。毕竟,古德伦在社交上颇为成功,她有不少有闲情来接触艺术的贵族朋友。

赫麦妮知道自己打扮得漂亮,知道不管在威利·格林遇见谁,自己的社会地位即使不是高不可攀,至少也能打个平手。她知道自己已被文化界和知识界所承认。她是一个文化使者[7],是思想文化的传播媒介。在所有领域,她都处于最高水准,无论在社交上、思想上、公共活动甚至在艺术上,她都是唯一的,她能很自在地周旋于一流人物之间。没有人能够轻视她,也没有人能够嘲弄她,因为她位居一流,而那些反对她的人,则处处低于她,不管在地位、财富上,还是在思想、发展和理解力这种高水平的交往上,都不能与她相比。因而,她是无懈可击的。她一生都在寻求使自己无懈可击和不容置疑,要超越世人的评判。

但是她的心还在受折磨,这是明摆着的。即使她那么自信地走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确信在所有方面她都超出了世俗判断,知道就是按照最高标准,自己的外表也是十全十美。但是她还是受着折磨,在自信和骄傲的外表下,明明地感到自己受着伤害、嘲弄和蔑视。她总是感到自己是脆弱的,是脆弱的,在她的盔甲下,一直有一个秘密的裂口。她自己并不知道这裂口是什么。这其实是一种健全自我的缺乏,是她天生不足,是生命的可怕的空虚和缺失。

她想有个人来填补这种缺失,永远填补上。她需要鲁珀特·伯金。有他在跟前,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充实的,而在其余的时间里,她就像是临渊的建筑,在流沙之上,而且,不管她有多自负,多有把握,随便一个自信又强壮的普通女仆的些微嘲笑和轻蔑都能让她立刻陷入空虚的无底深渊。这个忧郁的、忍受着痛苦的女人始终在积累自己的美学知识、文化和上流社会的眼界,而且,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想以此来保护自己。可她从来都填不上这个可怕的标示缺失的裂口。

要是伯金能保持和她的亲密关系,她在这躁动不安的人生航行中就会安全了。他能让她完全,让她成功,让她胜过真正的天使。要是他真能这样做就好了!可现在她只能是在恐惧与疑虑中受着折磨。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力求达到伯金所信服的美和优越的地步,可总还是有一种缺失。

他也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他竭力回避她,一直在回避她。她越是奋力地把他拉向自己,他越是要打退她。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情人,噢,这真让人厌倦和痛苦,她实在是累了。但是她仍然相信自己。她知道,他一直试图离开她,她知道,他要试图最终摆脱她,好自由自在。可她还是自信有力量留住他,她相信自己的学问更高。他也拥有高深的学问,而她却是真理的试金石。她只需要伯金与她结合。

而这个,这个与她的结合,也标示着他的最高的完满,而他却像个任性而固执的孩子,竟想要否认它,想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结合。

他会出席这个婚礼的,他该是男傧相。他会在教堂里,会在那儿等候。他会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在她走进教堂门口的时候,这种挂念和渴望让她紧张得打了个寒战。他会在那儿的,他一定会看到她穿的是多么漂亮,一定会看到她为了他打扮得多么漂亮。他会明白的,他能够看出她是如何为了他而打扮得出人头地,看出她是如何为了他而高高在上。最终,他一定会接受他最好的命运,不会拒绝她的。

令人厌倦的渴望让她心头一震,她走进教堂,细细地四下张望,苗条的身子不安地颤抖着。作为男傧相,他应该站在圣坛旁边的,她由着自己的确信,细细地打量着。

而此时,他并没有在那儿。这可怕的一击向她压过来,她仿佛要沉没了。她被绝望笼罩着,呆呆地朝圣坛走过去。一阵彻底绝望的剧痛袭来,这种感觉是她从未领受过的,它比死还要可怕,它让人觉得是那么荒凉,那么空落落的。

新郎和男傧相还没有到,外面的人渐渐地惊愕起来。厄休拉简直觉得自己也负有责任。她不能忍受新娘到了而不见新郎的场面,这婚礼可一定不能失败啊,一定不能。

可是新娘的马车已经来了,马车上装饰着缎带和花结,灰色的马撒着欢儿跃向教堂大门,这身手引得一阵欢笑。这儿是所有笑声与欢乐的中心。马车门打开了,就要请出今天真正的花。路上的人在悄声嘀咕,人群中发出了不满的咕哝声。

新娘的父亲先从马车上下来了,像是一个幽灵飘进了清晨的空气里。他又高又瘦,忧心忡忡的脸上,稀疏的胡子黑里泛灰。他埋头在马车门边候着,很有耐性。

车门一开,漂亮的簇叶和鲜花雪片似的落下,白色的缎带和花边飘飘洒洒。一个欢快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怎么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发出称心的声音,他们挤到跟前来迎接她,有滋有味儿地看着她弯下腰,淡黄色的头发上撒满了花蕾,雪白纤细的小脚踌躇着蹬到车踏板上。就像海水一样突然涌来,新娘好似拍岸浪花,一身雪白地漂向清晨树荫下的父亲,面纱里荡出一串笑声。

“好了!”她说。

她伸手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踏上了永恒的红地毯,身上轻盈的婚纱飘飘洒洒。她父亲默不作声,发黄的脸上忧心忡忡,黑黑的胡子更显得他忧虑深重。他直挺挺地登上台阶,好像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新娘迷迷糊糊的笑声却一直丝毫不减地追随着他。

可是新郎还没到!这让厄休拉不能忍受,她担心得心都缩紧了,两眼望着远处的山坡,那条白色的下坡路,应该在那儿看到新郎。那儿来了一辆马车,正跑个不停,刚刚驶进人们的视线。是的,正是他。厄休拉转身朝向新娘和人群,从高处不清不楚地喊了一声。她想抢先告诉人们,新郎来了。可是她喊得不清楚,没人听得见。她满脸通红,想要告诉别人吧,又心慌慌得缩了回去。

马车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驶近了,人群中发出一声叫喊,正踏上台阶顶儿的新娘快活地转过身来,看看这骚动是怎么一回事。她看到人群中一阵混乱,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情人跳下车,闪开马匹,汇入了人群。

“蒂博斯!蒂博斯!”她突然假装兴奋地叫了起来,她站在高高的小路上,在阳光下挥舞着花束。他呢,手里拿着帽子,在人群中躲闪着,没有听到她的叫声。

“蒂博斯!”她往下望着他,又大叫了一声。

他无意地朝那儿瞥了一眼,看到他的新娘和她的父亲站在上面的小路上,脸上不由得浮起一种古怪、惊讶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使劲儿一跃,要追上她。

“啊哈!”她见状奇妙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转身就逃,向着教堂飞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白色的脚敲打着路面,白婚纱擦地而过。新郎像一只猎狗一样追在后面,跳上台阶,越过她父亲,柔韧的臀部和双腿跑起来就像一只冲向猎物的猎狗。

“哎,追她呀!”下面那帮粗俗的女人忽然喊叫了起来,也来逗笑。

新娘呢,她身上的鲜花像碎屑一样在抖落,而她稳了稳自己,就要朝教堂转向了。她往身后瞥了一眼,甩出一声挑战般的狂笑,然后转过弯,找了一下平衡,就越过了灰色的石头扶壁。接着,一路俯冲的新郎跑上前来,用手撑住那个寂静的石头,一转就没了身影,他的柔韧而强壮的腰部也在人们的目光下消失了。

门口的人群中猛地发出兴奋的惊叫。这时,厄休拉又注意到了那个面色阴郁、有点儿驼背的克里奇先生。他在小路上犹犹疑疑地等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奔向教堂的追逐。新郎、新娘跑过去了,他转过身向后望望鲁珀特·伯金,伯金赶紧走上前来。

“我们殿后吧。”伯金说着,微微一笑。

“当然!”

新娘的父亲简短地应了一声。两人一起转身上了小路。

伯金像克里奇一样瘦削,苍白的脸上带着病容。他体形单薄,但形象很好。他走起路来一只脚有点儿不自然地拖着地,尽管他的衣着与他伴郎的角色很相称,但是与他本人却是不协调,让他的外表看上去有点儿可笑。他天性聪颖而个别,对这种世俗的场面一点都不适应,可还是服从了平常的观念,把自己弄得很可笑。

他装成很平凡的样子,像得天衣无缝。他能拿上周围人的腔调,能顺应周围环境和谈话对象,迅速调整自己的口气,这样,他装出的常人样才能达到逼真效果。通常这样也能得到旁人一时的好感,省得别人攻击他各色。

这会儿,他与克里奇先生沿着小路边走边轻松愉快地说着话,他像一个走钢丝的人那样应对各种局面,但总是走在钢丝上,还要装得轻松自如。

“对不起,我们来得太晚了,”他说道,“我们找不到纽扣钩了,费了好长时间才扣上靴子。不过,你们倒是准时来的。”

“我们总是准时的。”克里奇先生说。

“可我却总是迟到,”伯金说,“但是今天我真的是算着钟点的,只是意外地没能按时到,真是抱歉。”

两个人走远了,这会儿也没有更多可看的。厄休拉待在那儿想着伯金,他激起了她的兴趣,让她着迷,也让她心烦。

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和他说过一两次话,但只是在他督学的公务身份下见的。她还以为,他似乎认同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某种亲密关系呢,那是一种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彼此有共同的语言。可是这彼此之间的理解就没有机会再发展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了她去接近他,就像有什么东西让她对他着迷一样。他带有某种敌意,掩藏着极端的自我克制,冷冰冰的,难以接近。

但是她还是想了解他。

“你觉得鲁珀特·伯金这人怎么样?”她问古德伦,显得有点儿勉强,她其实并不想谈论他。

“我觉得鲁珀特·伯金怎么样?”古德伦重复着,“我觉得他有吸引力,确实有吸引力。可我受不了他待人的方式,他对待什么小傻瓜都要显出十二分重视她的劲头儿,让人觉得真是可怕的欺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厄休拉问道。

“因为他对人没有真正的批判力,无论如何,”古德伦说,“我跟你说,他对待任何一个小傻瓜都像他对待我和你一样,这真是一种侮辱。”

“噢,是的,”厄休拉说,“人是得有辨别力。”

“人必须有辨别力,”古德伦重复着,“但是在其他方面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的个性妙极了。不过你可不能相信他。”

“是啊。”厄休拉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她总是被迫同意古德伦的看法,即使她俩的观点完全不一样时也是这样。

姐妹俩默默地坐着,等着参加婚礼的人出来。古德伦没有耐心说话了,她要想一想杰拉尔德·克里奇了。她想搞清楚她对他产生的强烈感觉是否是真的。她自己要有个准备。

教堂里,婚礼还在进行。赫麦妮·罗迪斯心里只想着伯金。他就站在旁边,似乎是受到了肉体的吸引,她想贴着他站,假如她碰不到他,她简直无法肯定他就在身边。不过,整个婚礼过程中,她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

在伯金没来之前,她是那么痛苦,一直到这会儿,她的头还是昏昏的。她还在被神经痛所折磨,为他没准儿会离开她而痛苦。她是在神经质痛苦的微微昏迷中等待着他。她郁郁地站在那儿,脸上着迷的神色神圣得像天使,但这却是痛苦带来的,痛苦让她显得那么动人,伯金的心要碎了。他看到她低着头,销魂的面庞上,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仰起脸,追着他的眼睛,她美丽的灰色眼睛闪闪地燃烧着,给了他一个强烈的信号。可是他躲开了她的眼光,她又痛苦而羞愧地低下了头,饮着心头不断的痛。他也是又羞愧,又厌恶,为深深地怜悯她而痛苦,所以他不想与她对视,不想接受她向他示意的闪闪目光。

新娘和新郎成了婚,人们都走进了祈祷室。赫麦妮无意识地拥上前来,挨着伯金,伯金忍下了。

教堂外面,古德伦和厄休拉在听着她们的父亲弹奏风琴,他总喜欢弹奏婚礼进行曲。此刻,新婚的一对儿来了!钟声敲响了,空气抖动着,厄休拉想知道,树木、花卉能不能感受到这种颤动,它们会对空气中这奇怪的颤动做何感想。新娘挽着新郎,神态娴静,新郎盯着前面的天空,下意识地眨着眼睛,好像他是个局外人。他看上去真滑稽,眨着眼睛想要进入角色吧,可众目睽睽又扰乱了他的情绪。他看上去是一个典型的海军军官,称职,又有男子气。

伯金和赫麦妮一起走过来,赫麦妮自是得意又销魂,恍若沉沦的天使又复原职,可还是有点儿难以捉摸的着魔。这会儿,她挽住了伯金的胳膊,而伯金面无表情,听之任之,好像命里注定要被她缠住,毫无疑义。

杰拉尔德·克里奇过来了,他肤色白皙,一头金发,模样漂亮而健壮,精力旺盛。他是挺拔的,完美的,可近乎快乐和亲切的外表却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鬼祟。古德伦猛地起身走开了。她受不了了。她想独自待着,想知道这强烈而奇特的冲击是怎么一回事,它整个改变了她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