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人脸上的惊诧终于让艾米觉得不虚此行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身太空服。所有不该紧的地方都紧巴巴的，头盔简直让人感到幽闭恐惧症要发作了——就像有人把金鱼缸硬套在她头上一样，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而这整套服装的红颜色也一点都不衬她。[12]

更火上浇油的是，博士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狂热地絮叨个不停，而她并不知道如何调低音量。除了太空服的通信音量外，她想调低的还有博士在寸草不生的月面上蹦蹦跳跳的兴奋劲儿。

不过，当她和博士走到一座环形山口，并肩站在那个身穿臃肿白色太空服的人背后时，艾米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博士伸出手，拍拍那人的肩膀。对方缓慢而笨拙地小步蹦跳着转过身来，头盔面板后的双眼瞪得溜圆，满是不安。那人看到博士和艾米后，顿时惊得倒退一步，险些栽倒。他那两条眉毛高耸着，仿佛要逃离即将坠毁的下巴。

“哇啊！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艾米耳机里传来惊愕的美国腔。

博士含糊地挥手指了指身后。

艾米笑了起来。

“那儿还有另一座基地吗？”男人摇了摇罩在头盔里的脑袋，头盔并没有晃动，“不，不可能。我们会知道的。”

“就是来串门的。”博士告诉他。艾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这个人能听见博士说话。博士一定是打开无线电通信，把他加了进来。“我听说你们的量子位移出问题了。”

“你们是从木槿来的？”

“呃，其实我们来自塔迪斯。不过这话我们可以进屋再说。”

“你们在干什么？”艾米问了一句，其实只想证明她也能说话，“出来透气？”

“回收小队。”

他又一蹦一跳地转了回去。艾米见状，顿时觉得自己身上这套太空服好像也没那么糟了。至少她活动更自如，而且显得苗条多了。

“恢复小队啊。”博士说，“你病了？这是某种治疗？”[13]

“我们把东西从外面也就是月面上回收进来，比如仪器、监控系统、需要更换的太阳能板。有时就是捡几块石头给杰克逊手下的人分析。”

“那今天呢？”艾米问。

男人停下一蹦一跳的步子。他半转过身，似乎又觉得那样太费劲，便重新蹦跶起来。

“今天，”他说，“我们回收尸体。”

他们攀上一个缓坡，艾米发现那是另一个巨大环形山的山口。前方月面再次缓缓下降，通向一组低矮的长方体建筑群，那些建筑彼此由更低矮的长方体走廊相连。整个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由巨型鸡蛋盒拼装而成的儿童手工作品。

他们前面不远处，还有好几个宇航员，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臃肿白色太空服，其中两个抬着一副担架。艾米看不清上面的东西，只能看见一抹鲜艳的红色，与灰色月面显得极不协调。

“她是谁？”博士问道。他的视力肯定比艾米要好。

“还不知道。就是个可怜的女人和她的狗。他们径直穿过位移场来到这里，没一会儿就窒息死了。”

“就像公园里那个可怜人。”艾米说。

“位移场肯定在他周围消散了。”博士若有所思地说，“那位可怜的女士则直接走了进去，公园散步成了月球漫步。”

“我们也弄丢了马蒂·加勒特。”

“我猜他就是那个从月球表面走到汉堡店门口的人吧。”艾米说。

“应该是。”博士赞同道。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随着距离拉近，艾米发现眼前的月球基地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那些盒状太空舱高高矗立，仿佛一座座写字楼。

“这里真大。”她说。

“大部分都是仓库，”博士告诉她，“用来储存水、空气、食物之类的东西。”

“谢天谢地。”宇航员说，“几年前他们曾考虑，直接从木槿基地输送水和空气，不再做任何实地储存。如果他们真这么干了，现在量子链一断，我们就该忙着盘算自己是会先渴死还是先闷死了。”

“就是那东西让人能直接从地球走到月球上的吗？”艾米说。

“或直接输送水和空气。”宇航员回答，“好在这里的水缸和气缸既有量子链供应物资来源，也有地下贮藏装置进行调蓄，所以能一直保持满仓状态。我们应该能撑三个月。而在此之前，你就能把它修好，对吧？”

他听上去像开玩笑。博士并没有回答。

“地球在哪里？”艾米决定换个话题，“我们应该能看见吧？”

“这里是月球暗面。”博士告诉她。

“可这里不黑啊。”

“这里只是被叫作月球暗面。不是因为这里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当然晚上除外，而是因为这一面总是背对地球。暗指的是未知，就像黑暗大陆[14]。”

“或黑巧克力？”艾米说。

“没错……什么？”

“玩笑而已。”她对博士说。

宇航员带着他们走向一个出入口。那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外侧有个闸轮。闸轮上还亮着一盏红灯。

门上安了一扇小窗，艾米透过窗户，看见两名宇航员正抬着担架穿过一扇类似的门，随后把门关上了。由于窗玻璃太厚，那些人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变形。

闸轮上的红灯变成绿灯，跟他们同行的宇航员转动轮盘，随后拉开沉重的大门，转身让艾米和博士先进去。经过宇航员身边时，艾米看见他的肩膀上印着美国国旗，国旗下方写着“里夫”。

气密舱封闭后，空气伴随着嘶嘶声开始加压。他们刚穿过内门，宇航员就抬手转动头盔，将其卸了下来。他还戴着的那顶白色兜帽，很快也被他摘掉，露出了底下的黑色短发。他的脸很粗糙，但相貌十分英俊；他的双眸就像月球表面一般灰。

博士先帮艾米摘掉头盔，随后才卸下自己的。宇航员看到艾米一头红发飘落如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大笑了几声，“你们外太空没有女孩子吗？”

宇航员微笑着说：“我们有几个女孩子。对了，我叫里夫。吉姆·里夫上尉。”

他把头盔放在陈列着十几只相同头盔的架子上。他们站在一间大更衣室里，四周摆满了架子和橱柜，里面存放着太空服和各种仪器。博士已经开始挣扎着脱掉自己的太空服，而他里面仍穿着西装外套——尽管有点皱了。

“太空服不错。”里夫评价道，“肯定是新款吧？”

“比你想的还新。”博士说着，瞥了艾米一眼。

“我怎么没看见你的识别标志？”里夫敲了敲自己肩膀上的名牌，“在我向德夫尼什上校汇报新人的到来前，得先确认你们的身份。”

“我还以为他急着找人帮忙呢。”艾米说。

“是啊，你以为。”听他的语气，艾米的猜测应该会落空。

“好吧，我叫艾米，艾米·庞德。这位是博士。”

“你们是来修理量子位移的？”

“没错。”博士点头道。

“我就一个问题，这回故障这么严重——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哦，我们有自己的便携系统。”博士说，“安在一个盒子里。”

“一个盒子？”

“蓝色的盒子。”

“哦，我们收到相关信号了，正准备把那玩意儿搬进基地里呢。所以你是说，那也成了便携式设备？”里夫说，“我们这儿的量子位移系统占了一整个舱室，满屋子都是仪器，根本不知道干啥用的。”

“哦，其实原理挺简单。”博士向他保证道，“就像量子纠缠一样，但又不是量子纠缠。它不是使两个粒子产生联系，让它们表现出耦合行为；而是将两个完全不同的地点进行结合，使它们变成同一个地点。”

“哦，对，很简单。”艾米说。

里夫笑了起来，“我只知道，我能从这儿沿着预定线路一直走到木槿基地外面的得克萨斯荒漠；同样，木槿那帮人也能穿过沙漠来到月球。只要系统能正常运转就行，别的我并不关心。”

“然而，现在系统不起作用了，”博士说，“还死了人。”

“比如那个女人和她的狗。”艾米补充道。

“没错。”博士说，“这就表明突然有了故障，随后系统自我修复了——这就是为什么公园里的男人最后能回到公园。而现在你说，系统又出故障了。”

“彻底瘫痪了。”里夫说。

“你们有线索了吗？”博士问。

“毫无头绪。哦，杰克逊和那帮科学家都在想办法，可是……”里夫看着博士那饶有兴味又怜悯不忍的表情，渐渐说不下去了。

“我是说狗。”博士说，“我的意思是，狗身上有绳子吗？”[15]

里夫眨眨眼睛，“我猜有吧，不太清楚。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博士承认道，“不过这么说吧，有狗绳就能证明女人和狗是一个相关联的整体，而不是随便什么狗和随便一个女人。”

“哦，木槿基地给我们传了死者身份证明，你要的是这个吗？”

“那你们知道她是谁啦？”艾米问。

“还有狗？”博士追问道。

“对，所以这里身份不明的就只剩你们俩了。”里夫告诉他们，“在我向上校汇报援军到达前，你们能出示一下身份证明吗？”

“你觉得我们也是迷路进来的？”艾米问。

“确实有这种事。偶尔会有野生动物跑过来。当然，沙漠里本来也没多少动物，而且传输链只按计划时间开放。上回有只鹰径直飞了过来，不用说，当场就掉下来死了。我承认这类误闯者通常都没穿太空服。可你们不仅凭空出现，自称对美国机密项目了如指掌，而且，恕我直言，你们俩的话听起来可没什么美国味儿。”

博士翻开插着通灵卡片的钱包，“我们是来提供援助的。你看吧。”他拿着钱包在里夫面前晃来晃去，“木槿基地给我们签发的全权通行证：允许我们进任何地方，看任何东西，与任何人交谈。”

里夫上尉点点头，“通行证没问题。”他说，“但我有个问题——这上面的字怎么是反的？”

博士皱起眉，“我就说吧，这行不通的。”他对艾米说，“他毁了它，我没说错吧？他在上面签名，把我的卡片给毁了。”他把钱包塞回上衣口袋里。

艾米没理他，“这是出于安全考虑。”她对里夫说，“这样一来更不容易伪造。好了，我们能去见德夫尼什上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