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午餐高峰接近尾声，停车场里有了几个空位。

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扬起秋日落叶，把它们吹卷得不自然地打起旋儿来。刺耳的摩擦声破空响起。随着一声直截了当的扑通钝响，片刻前的空位上赫然出现一座深蓝色的警用电话亭。它横跨两个车位，顶上的信号灯持续闪烁了一会儿。

很快，塔迪斯的大门打开，博士走了出来。他饶有兴趣地环视一圈周围停放的车辆，然后抬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他眨掉落入眼里的雨水，将湿成一团的头发甩松。最后他正了正领结，抻了抻起皱的外套，把自己打理整齐。

“太棒了。”艾米也走出来站在他身后。微风拂起她脸侧的红发。“我们到了停车场星，这可是沥青星系最具魅力的行星之一。”

博士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但实际上，”他说，“这里也可能是地球，以我行家的眼光来看，极有可能是英国。”

“你是从车牌上看出来的。”艾米说。

“不，我看的是天气。你瞧瞧。”博士摊开手，让细雨湿润他的手心。

“我知道雨长什么样子。”艾米告诉他，“我可是苏格兰人，你忘了？”她在牛仔裤兜里胡乱摸索，又说：“带钱没？”

“有好几吨呢。”

“我是说能使的钱。比如零钱，机器用的。”

博士茫然地看着她。

“算了。”艾米从口袋里翻出一枚一镑硬币和几个十便士钢镚儿。

博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把硬币塞进旁边的电子计时表里，然后按下一个绿色大按钮。

“你在干什么？”

“拿票。”她看着停车票打印出来，落到机器底部的小凹槽里，“这是凭票停车系统。”

“凭什么票？”

“停车票。”

艾米走回塔迪斯，把停车票卡在一扇门玻璃的下缘。

“我们要留在这儿？”见她走出来关上门，博士问道。他朝贴在玻璃后面的停车票努努嘴。

“就几个小时。我只有这么多零钱。”

“那我们要干啥？”

艾米带头走向一座仿佛由玻璃和水泥堆砌而成的巨大建筑。

“采购。”

博士点点头，对着天上的小雨皱起了鼻子。“宇宙这么大，”他跟随艾米走进水泥和玻璃构成的购物长廊，大吐不满，“我们拥有整个时间和空间。从班德拉兹马克西玛的诞生，到法比戈恩[3]的热寂[4]，从艾奇威兹[5]的顶峰，到巴科夫比杨[6]……可你却要逛商场。”

一位个头矮小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转过来，狐疑地看着他。博士朝她笑了笑，说了声：“你好。”她马上离开了。

“采购点东西没有坏处，反正迟早要买的。我们还能在这儿吃午饭。”艾米说着，指了指旁边墙上的时钟。

“午饭？”博士嘟起嘴，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那好吧，我有几个世纪没吃过午饭了。”

商场二楼有间小小的意大利餐厅。艾米挑了靠窗的座位，从那里能看到外面那个带舞台的小公园，同时还能看到楼下正在排队购买汉堡及其他快餐的人们。

博士审视着夹在盐瓶和胡椒瓶之间的塑封菜单。“是他们过来还是我们过去？”他问道，“我没看见这上面有牛奶。”

“他们要卖咖啡，那肯定得准备牛奶。除非店里用的是那种小盒奶精。”

“我打赌他们用的就是小盒奶精。”博士靠在椅子上向后仰，用两条椅子腿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彼此交叠在脑后。“是他们过来还是我们过去？”他大声问，“我是说，去点餐。”

艾米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并没有问她，而是在问坐在他身后那桌的人。那人穿着一身起皱的暗色西装，头发灰白，看上去有五十岁了。

但对方没有回应，于是博士设法将重心集中到一条椅子腿上，整个人转了过去，正对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人。

“哦，抱歉，”那个人说，“对，是他们过来。反正我是这样。”他对艾米和博士微笑道，“当然，可能因为我比较特别。”

“每个人都很特别。”博士对他说，“你瞧艾米，她就真的很特别。我是博士。”他伸出一只手。

那人礼貌地撑起身子与他握手，“我也是[7]。”

博士微微皱起眉。“宇宙真小。”他朝男人面前那盘意面努努嘴，“你吃得不多啊。莫非这里的饭菜很糟糕？”

“不，不，这里的饭菜很棒。”那人用叉子戳了几下意面，“只是死亡让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博士叹息一声，“我明白那种感觉。不瞒你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死过了。不过我感觉每次死完都特别饿。[8]”他把椅子转回去对着艾米，“那可能是说他是素食主义者什么的。尽管那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怪。”

艾米不太认可那人的话是这个意思。她起身走过去，坐在男人对面的空位上。

“你刚才说‘我也是’，那你是一名医生吗？”

“是的。好吧，其实是病理学家。我叫贾尔斯·温特伯恩。”

博士又转了过来，“啊，难怪有死亡一说。”

温特伯恩转向他们身旁的大玻璃窗。“这可能不算是好座位，因为那个可怜人就死在底下那个公园里。”

“事故？”艾米问道。她看见那附近有几名警官，还有一小群围观者。

“自然死亡。”温特伯恩迟疑片刻，又补充道，“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你不确定吗？”博士追问道。

“我得先做个尸检。这又是一个让人胃口大减的原因。”温特伯恩戳起一管意面，送到嘴边，又改变主意，把餐叉放回碗里，“既然你也是医生，你见过具备所有窒息症状，却死于心脏衰竭的人吗？”

博士长出一口气，沉思片刻，“呃，其实我不是执业医师。”

“那是医学生？”温特伯恩又问。

艾米忍住笑看着博士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我见识过的死亡比你浪费掉的热饭菜还要多得多。”

“还有那些灰尘，”温特伯恩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弄得到处都是，你瞧，我衣袖上还沾着一点儿呢。”他翻过袖口，露出一块灰白的印迹。

博士又皱起了眉。他一把抓住温特伯恩的手往自己这边拽，险些让对方扑倒在那盘意面里。紧接着，他又突然放开了手。

“真对不起。”艾米说。

温特伯恩对她无力地笑了笑。“汉堡店那里有一大堆这种灰尘，”他说，“如果你对灰尘感兴趣的话。”

“汉堡店？”博士转身看去。

“就在楼下。你应该知道，就是太空人出现的地方。”

“我也猜到了。”博士不屑一顾地说完，拿起桌上的菜单，“毕竟那是月尘。”

艾米盯着博士，默不作声地数起秒来。她数到了4。

博士扔下菜单，一跃而起。“等等，等等，月尘……在购物中心里？还有太空人？”

“嗯，一名宇航员。有人说那是广告噱头。”温特伯恩抬手指向楼下，“你瞧，他就在那儿呢，跟几个穿西装的人在一起。”

博士坐过的椅子翻倒在地。温特伯恩吓了一跳，他看向艾米，却发现她也不见了。

她跟在博士身后，飞快地走到餐厅另一头。他们靠在栏杆上，探头看向楼下的快餐店。

“宇航员。”艾米说，“我猜应该是那个穿太空服的人。”那名宇航员正动作僵硬地穿过购物中心，一条套着厚重护具的胳膊底下夹着那个圆形大头盔，“那套道具服不错。”

“那不是道具服。”博士说。

艾米指着另外三个身穿黑衣的人，他们都戴着墨镜，头发剃得格外短。“那些也不是美国特工咯。”

博士叹了口气，“艾米·庞德。”

“抱歉。”

“他们是CIA[9]的人。”

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黑衣男子们把宇航员领出购物长廊。不一会儿，就见一辆安着黑玻璃的大黑车驶过小公园。

“现在我们知道了什么？”艾米转身靠在扶手上，抻直两条腿问，“一名宇航员，中途跑到这里买了个汉堡，还是什么？”

“月尘……宇航员……”博士从栏杆上撑起身子，“还有窒息症状。那个死者身上有灰——快来！”

博士快步走向最近的电动扶梯，艾米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去。她本来想逛逛商场。在她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这可是难能可贵的日常。而现在看来，日常并没有被列在菜单上。

“我们要去哪儿？”

“回塔迪斯去。如果我猜得没错……”他突然停下来，抽出音速起子。

“我猜对了。”过了一会儿，他确认道，“是量子位移[10]。”说罢，他又飞快地走了起来。

“什么是量子位移？它什么时候位置正常？”艾米在扶梯上问。

“这很严重。它没在原位——问题就在这里。它发生了错位。就像那个宇航员，和那个死掉的人。”

他站在停车场的警用电话亭旁边，穿着一身藏蓝色制服，但并不是警察。停车管理员透过塔迪斯的玻璃窗，核验了一番贴在里面的停车票，在写字板上记了几笔。随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又记了几笔。

“有问题吗？”艾米爽快地问。

管理员嗤了一下。“有问题。”他回答道。

“我们没超时。”艾米对他说。

“确实没有。”博士一边帮腔，一边把头凑过去看那人写了什么，“我可是个专家，时间专家。”

“问题不在于时间。”

“嗯，虽然你这么说，”博士回答道，“可实际上……”

“那问题是什么？”艾米抢在博士开始絮叨前问道。

停车管理员指了指窗户上的停车票，又指向停放塔迪斯的地面，“只买了一张票，却占了两个车位。”

艾米眯起眼睛，“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看起来可认真了。”博士说。

“你们得停在线内。”管理员说。

“可我们太大了。”博士解释道，“你瞧，小车位，大盒子，根本装不下。”

“那你们就得打两张停车票。一个车位一张。如果你们要把这种老古董扔在停车场，就得付足够的车位钱，而且越早把它拖走越好。”

“你要罚款吗？”艾米问。

“不是我，罚你们款的是地方议会。我只负责开罚单。五十镑。”

“五十？”博士已经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了。

艾米瞪了他一眼，“我们才不交五十镑呢。”

管理员耸了耸肩，“如果你们不在二十四小时内缴纳罚款，那就变成一百了。”

博士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他手上多出了一个朴素的皮革钱包，“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我能解决这事儿。”

“把钱投进电子计时表里。”管理员说，“把打出来的票寄给地方议会，他们会把票收作缴款存根。”

“说得好像我们口袋里装了整整五十镑硬币似的。”艾米说。

博士翻开钱包，露出一张空白卡片。艾米知道那是通灵卡片，它会显示出看纸片的人心中所想或被暗示的内容。

“以一抵二的凭证。”博士宣称道，“你瞧，就是这个。这下应该没问题了。持证者每支付一张全价停车票，就有权免费获得一张同等价值的停车票。第二张票无需展示。看，都在这儿写着呢。由地方议会授权。”

管理员皱起眉。“让我看看。”他从博士手里拿过通灵卡片，仔细察看了一番，“嗯，看起来没问题了。”他闷闷不乐地说。

博士冲艾米笑了笑。

“你刚才应该立即向我出示这个，”管理员说，“能省下不少麻烦。”

“嗯，真抱歉。能把它还给我了吗？”博士伸出手。

“稍等一下。”管理员舔了一下笔尖，从照片夹的塑料保护膜下抽出了那张卡片，“我只需要签名确认就成了。”

博士猛地瞪大眼睛。可那人已经在纸片上签了名，然后将其放回原处，合上钱包，最后递了回来。“好了，先生。”他用指尖轻触制服帽檐，“女士，路上小心。”

“他签名了。”管理员离开后，博士压低声音说。随后他又提高了音量：“他签名了，他在我的通灵卡片上签名了。”他打开钱包，难以置信地瞪着卡片。“‘艾伯特·史摩斯’吗？我根本认不出这几个字。他把我的通灵卡片毁了。”

“哦，别纠结了。”艾米说，“这就省了五十镑，不是吗？给我。”她拿过钱包，抽出卡片，翻了一面，又放回去。这下照片夹里露出的又是没签名的空白纸片了。

博士从艾米手里拿回钱包，“嗯，好吧。能用了。”他承认道，“大概。”

“这也太快了。”几分钟后，艾米说。

“根本不用花时间。”博士把塔迪斯操作台上的一根控制杆推回原位，“真的，根本不用花时间。我就是解开手刹，在第四维往西边飘了一点儿，随后让塔迪斯落入量子位移。当然，那个量子位移已经闭合了，她不得不在时间线上回溯少许，再往前挪动一点儿抵消时间差。”

“所以我们在哪儿？”

博士打开门，两人同时转身看去。

艾米惊呼一声，“这太棒了！这么荒凉，却这么美。”她走下通往门口的斜坡。

“别出去。”博士警告道，“现在只有一层力场把空气锁在塔迪斯内部。一旦穿过力场，你瞬间就会窒息。就像温特伯恩医生跟我们说起的那个人一样。”

艾米转身看着博士，“那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他，呃，位移了？”

博士缓缓走向她，与她并肩站在门边。“他当时在公园里，同时也在这里。两个地点在位移过程中被连接在一起了，所以你能从这个地点走到另一个地点。然而这一重叠并不稳定，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但有那么一会儿，或许只是一两分钟，他确实在这里。”

“那宇航员呢？”

“道理是一样的，只是方向相反，时效更长。他从这里走到了购物中心。如果位移一直开着，他完全可以转身走回来。”

“从地球走到月球。”艾米喃喃道，“这可不就是人类的一大步嘛。[11]”

两人眺望起月球暗面空旷灰暗的环形山地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