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漱金(3)

朱小宝喜上眉梢,连声称谢。

此刻,窗外微雨薄雪,初春的寒意赛过之前任何时候,叶逢君生起火炉,两人并肩而坐,朱小宝认真看着他折纸的每一个步骤,心里赞叹着天下怎会有如此灵巧之人,不借助任何魔力便把一张乏味的白纸变成一个奇妙的世界。

朱小宝不聪明,也不太笨,叶逢君只演示了一遍,他便笨手笨脚地照着记忆中的步骤叠出了另一只蝴蝶,虽然只有一边翅膀会动,但也足够他高兴了。

“这下我娘该高兴了。”他兴冲冲地起身,抱着自己的“作品”向叶逢君道别。

叶逢君把他送到门口,笑眯眯地说:“回头跟你娘说,我还能折会摇尾巴的小狗,会张嘴的小猫,会开的牡丹花,要是她老人家乐意,你可以再来找我学啊!”

朱小宝高兴坏了,连连道谢,最后特别慎重地朝他鞠了个躬:“叶老板,你人真好。”

“这事你心里知道就行,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叶逢君紧紧攥着两块金片,“欢迎下次再来啊。”

雨渐渐大了,伞下的朱小宝匆匆消失在越发浓重的寒气里。

如叶逢君所愿,之后的一年,朱小宝成了元宝堂的常客,有时隔几天来一次,有时候个把月来一次,每次都少不了他的酬劳,而他也没有食言,手把手教他折猫折狗折南瓜。这种轻松又赚钱的工作真是让人心生欢喜。

而他对于朱小宝的了解也在一次次的闲聊中渐渐丰富起来,这小子说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父亲早逝,没有兄弟姐妹,是母亲一手拉扯长大,家在洛阳城外的石牛村,母亲种地养鸡,他在城里做零工,日子也不算艰难,只是不曾想到十七岁那年,他稀里糊涂被征入军队,又稀里糊涂随着大军去了太原,皇帝要北伐,要拔掉跟契丹人一个鼻孔出气的眼中钉,然而交战之时恰逢酷暑,兵士们患病者众,又遇契丹派兵援助,皇帝最终无功而返。

那天,朱小宝掀起袖子给他看右臂上的一块伤疤,说幸好撤军了,不然他可能回不来了,打仗多可怕呀。

“为何迁来蜀中?在洛阳不是过得挺好?”叶逢君问他。

“我娘听说蜀地灵秀,美景美食不胜枚举,她便总念叨着来看看。我架不住她天天念叨,终于在两年前跟她一道,带着能带走的家当来了这里。我娘喜欢得不得了,说要在此处安享晚年,我知道她这些年身子越发不好了,既然她喜欢,我就陪她住下来吧。”朱小宝如是道。

叶逢君点点头,道:“那你们母子作何营生?”

“她还是养鸡。”朱小宝老老实实回答,“我有时在酒楼厨房里帮工,有时替别人跑跑腿。”

“日子也是紧巴巴呢。”叶逢君随口道。

朱小宝摆弄着手里的纸,点点头:“是不宽裕,幸而三餐还是不愁的。”

“那你的辟寒金是哪里来的?”叶逢君的口气骤然冷厉,像换了一个人。

朱小宝一愣,半晌没敢抬头。

这些日子他送出去的金片哗啦啦落到他面前,后面是叶逢君面无表情的脸,配上他的白衣裳跟白肤色,真真跟个鬼似的。

“我……我先回去了。”朱小宝不敢看他,垂着脑袋飞快地往大门口挪。

叶逢君也不跟他客气,抓过一条麻绳追上去,一脚把他绊倒在地,以绝对的速度与技术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拖到后院里,绳子一甩,搭上那棵粗大的老槐树,哧溜一拉,朱小宝惊叫着被吊到了半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绝无手软。

“叶老板……我怕高……”朱小宝憋着眼泪求饶。

叶逢君端来一张凳子,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手里还多了一把弹弓和几团废纸。

“朱小宝,我教你折纸只教一次,同样,我问你问题也只问一次。”他把废纸团上到弹弓上,拉开皮筋,眯着一只眼作瞄准状,“任何人在我这儿,都只有一次机会。”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叫辟寒金?”朱小宝挣扎着。

啪,纸团准确击中了朱小宝的脖子,虽不伤人,却疼得他龇牙咧嘴。

“那你跟我说,你这么多金子哪里来的?”叶逢君把第二个纸团上好,瞄准。

“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朱小宝眼泪鼻涕横飞。

啪,纸团击中了他的脸,疼得他大叫。

“连说谎都不会,你说该不该打。”叶逢君放下弹弓,拿起第三个纸团。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了叶老板!”朱小宝哭喊道,“我真不能说啊。但是这金子绝非来路不正,你放了我吧!”

叶逢君一笑:“不放。我就喜欢看你被吊打的样子。”

“我真的不能说!”朱小宝的冷汗跟眼泪汇成了悲伤的小河,“我答应了它要保密,说出来会害了它!”

“它?”叶逢君再次举起弹弓,“纸团用完之后,我就换石子儿。那就不光是疼了。话说我这院子也宽敞,一不小心打死谁了,埋一两个人倒是不愁的。”

在第三个纸团击中他额头的瞬间,朱小宝终于屈服了:“我说我说!”

叶逢君满意地起身,走前几步,仰头看着半空中晃悠的他:“说吧。”

“是……漱金鸟!”朱小宝的脸涨得通红。

叶逢君挑眉:“你怎么得来的?”

“我十五岁那年,它自己飞来的,就落在我家的鸡窝上,浑身黄毛,跟鸡雏一样大。”朱小宝急急道,“它会吐金屑,那些金屑第二天便会结成大小不一的金片。这么多年来,它一直这样。”

“你如何得知它是漱金鸟?”叶逢君冷哼,“这可不是你家养的鸡,随便一个人都认得。”

朱小宝忙道:“我旧居里曾有一本没有封皮的破书,上头记满神怪之事,说早在曹魏之时,有昆明国献上漱金鸟,此鸟大如雀,羽明黄,吐金屑。魏灭之后,此鸟亦踪迹杳然。此书虽已遗失,但我印象深刻。能吐金子的鸟,不是漱金又是何物?!”

扑一声响,一个石子从叶逢君手里飞出,麻绳应声而断,朱小宝哀号一声跌到地上。

“这么多年,没人找你麻烦?”叶逢君蹲到他面前,“这只鸟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玩意儿。”

朱小宝扯掉身上的绳子,坐起来委委屈屈地说:“我特别低调,并不拿这些金子挥霍。这些年它吐出来的,我都藏起来了,连我娘都不知道。我还是去打零工赚钱,实在困难了,我才悄悄拿个一片半片的去换些东西。”

叶逢君狐疑地打量他:“既然如此,你何苦用这么多金子来跟我换区区折纸之术?”

“我娘只喜欢折纸啊。”朱小宝不顾摔疼的膝盖,哭丧个脸跪下来哀求,“这秘密我守了八年了,叶老板,求你看在我从未借此干坏事也不曾薄待你的分上,不要把漱金鸟的秘密说出去。”

叶逢君起身:“我考虑考虑。”

“叶老板!”朱小宝擦掉脸上的污泥,费力地站起来,“你又如何得知辟寒金这个说法?”

叶逢君狡黠一笑:“魏皇帝养漱金鸟,以水晶筑辟寒台供其居住,故其所吐之金称为辟寒金。你以为天下只有你读过书么。”

“哦……”朱小宝挠了挠头,赶紧跟到他身后,“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都说了我要考虑考虑,看心情。”

“不能说真不能说啊!”

“让开让开。你说漱金鸟怎么不落我家屋顶,偏偏落在你这笨蛋家的鸡窝里呢!”

“可能它觉得你家屋顶不如我家鸡窝好?”

“刚刚那个不是问句!!”

“哦……”

5

叶逢君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朱小宝的秘密。

吊打事件之后,朱小宝也没有就此消失远走他乡,他仍然不定期地来元宝堂,比从前更讨好的样子,不但给金子,有时还给叶逢君拎一篮鸡蛋,目的依然相同,请叶逢君教他各种折纸。

叶逢君觉得这种人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只能是老天瞎眼了。

不过,两人都再未提起跟漱金鸟有关的一切。

今年中秋,叶逢君提前关了店门,时已傍晚,暑热未散,街头巷尾都飘着甜美的桂花香。

他端着一碗清热去火的绿豆汤,坐在院子里咕噜噜地喝。

算起来,朱小宝已有好些日子没来元宝堂了。

喝完,他顺手将空碗放到旁边的木几上,谁知晃了神没放稳,瓷碗落地摔个粉碎。

心里突然就不舒服了一下,没来由地。

一个突来的念头,让叶逢君匆匆地出了门。

晚霞如火,街市热闹,他从一群群嬉闹的孩童中抽身而出,径直往城中城隍巷而去。

他对这座城池熟得很,闭着眼也能走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