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根:坐着轮椅拓荒辽河

在轮椅上,陈玉根已经度过了41年,他几节腰椎断裂,下半身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近年来,他的病情恶化,长了纤维瘤,膀胱造瘘感染,经常伴着低烧,需住院治疗。剧烈的神经病理疼痛折磨着他,可是,他依旧乐观地笑着,用残缺的身体书写出丰满的理想——我为祖国献石油。从现场拿回第一手地质资料,打下第一口探井,翻译第一页英文资料开始,他却不知道这一生将坐着轮椅拓荒辽河。

多年以后,陈玉根坐在轮椅上,如老僧坐禅,手里握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们当年第一次踏进南大荒——曾经的辽河油田时的情景。几位年轻人意气风发地站立在空旷无垠的原野上,其中一位就是陈玉根。

初上辽河,他抱得“金娃娃”

1966年5月,春季,东北的大风反而比隆冬更加强劲,裹挟的沙尘笼罩在刚刚露头、吐出嫩芽的苇海上。残冰消融没过多久,苇塘沼泽里的水还透着些许寒气。

那年那月那时节,在石油部统一调配下,陈玉根等12个人组成的地质小分队肩负着为国找油的使命,从大庆踏上了这片乍暖还寒的土地,开始了新一轮叩问地宫之旅。那时耳畔没有响起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豪迈歌曲,可是心里却有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自豪和兴奋。陈玉根不知道,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之后,他心里将会有数不清的欢喜,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曙光,当然还将承受无尽的磨难。

事实上,陈玉根他们并不是第一批踏上这片号称“南大荒”土地的人。

1863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外国人开始踏上这片土地,他们背着包袱东走西看,钻芦苇,敲石块,不时向当地村民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种黑色油膏,领头的是德国人,名字叫理希霍芬,他们漂洋过海为了寻找石油等矿产。

1903年,美国人也踏上这片土地,仍旧一无所获。

1909年,日本人小藤文郎到我国东北进行矿产调查,并成立了南满地质调查所,日本人依然无获而归。

解放前,李四光、黄汲清等人对下辽河地区的地质构造、地质特点进行了大量研究,为我国开发渤海湾油气田奠定了理论基础。

在新中国成立后,这个在战乱中走出的国家,百废待兴,国民经济迫切需要重振旗鼓。这就需要我们工业的“血液”——石油。

外国人经过半个世纪的寻找都没有找到的东西,时光流转,这片神秘富饶的土地迎来了中国人自己的足迹。那么,陈玉根他们能找到石油吗?

从沟帮子下车后,他们坐着敞篷大货车,一路颠簸来到当时石油勘探的总部沙岭。眼前是不同于大庆的景象。新芦苇才刚露头,旧年枯黄的苇叶一望无边,只有三三两两农民的窝棚打乱了平滑的地平线。苇塘下是齐腰深的沼泽,偶尔有一群野鸭在沼泽里出没。

“棒打鸭子瓢舀鱼,螃蟹爬到饭锅里”,当年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芦苇遍地人烟少,北风漫卷尘飞扬,这又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除了沼泽,每隔1000米还有纵横阡陌的水渠。据史料记载,这是日本人占据辽宁盘锦时修建的灌溉稻田的水渠。这样的水渠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海边。

陈玉根他们并没有过多留意眼前的景象。将行李安放在老乡家后,他就开始安排日后的工作。按照要求,他们将接替地质部在辽河的勘探,开展现场录井等资料收集工作。

当时,地质勘探人员将目光放在了东部凹陷,从辽1井开始后,他们陆续部署了十多口油井,并获得了工业油气流,发现了欧利坨、热河台、大平房、荣兴屯等构造,东部凹陷的神秘面纱逐渐被揭开。

他们开始把目光瞄向西部凹陷,那么,西部凹陷会有什么结果,它将呈现给人们一副什么面孔?

在狭窄的会议室内,陈玉根和其他地质工作人员一起,研究几条通过辽8井的大剖面,发现各有东西倾和南北倾的反射层。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发现,不善言谈的他激动地手拍了下桌子,大喊到:“辽8井的大断层的下台阶可能有构造存在。”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兴奋地叫出声,黄豆大小的油灯,不停跳跃,辉映着陈玉根和他的同伴们激动的眼眸。当晚,他们就请示上级部门请求技术增援,在西部凹陷开展地震资料采集。

1968年年初,狂风卷着白雪呼啸而至,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冬季异常寒冷,地震队顶风冒雪地开始地震采集。早上五点三十分,各组队员已经开始发动汽车。搭载物探队员的多是解放牌汽车和一些苏联生产的“加力”汽车。

北风像鞭子一样打在人脸上,天气冰冷到骨头里。一轮残月,几颗发着寒光的残星挂在天边。前一晚,汽车收工停车后,水箱里的水已经放空,车在零下十几度的院里停放了一夜,在没有防冻液的年代里,车很难发动,只好用汽油“喷灯”烤发动机底盘,待发动机升温后,司机在驾驶室内打马达,陈玉根用摇把配合摇转发动机,摇转发动机需用爆发力,这个活最累,又有很大危险,一旦发动机反转,带动铁摇把反转,会打断摇车人的胳膊。对地震勘探来说,天气越冷,施工越有利。汽车可以从水渠堤坝行驶到冻得结实的苇塘、稻田。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石油人战天斗地,严寒算不上什么。

汽车开到工地测线上开始工作,太阳才刚刚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

石油勘探采用地震法,类似给地层做“CT”:钻机钻井后,往井内下炸药,引爆炸药作为震源,地震波往地下传,遇到地层的不同界面反射回来,地表放有插在地面上成百上千的“检波器”,检波器接收到不同界面反射的波,产生电信号,通过电缆到“数字地震仪”上,经过程序初步处理,记录在磁带上,再将磁带送到基地经过计算机处理,绘出地质剖面,找出“背斜”“隆起”“断层”,依此确定钻井井位。

测线每隔500米纵横分布,每个电缆排列600米,每300米打一口井,下炸药放炮,每天要放30~40炮,午饭炊事班给送到工地,只是馒头、鸡蛋、咸菜,人们从饭车上领了饭,自己找背风的地方,像沟渠里、坟头后,顶着寒风吃,车上有一保温桶热水,饭后人们自己放水喝,之后饭车开走了,再想喝水,只能就地攥雪球吃。一直干到天黑看不见了才收工回驻地,吃一顿热乎的晚饭。

地震队的同志们每天还要和电雷管、TNT炸药打交道,驻地附近设有炸药库,一般总存有数吨TNT炸药和成箱电雷管,一个雷管的爆炸力是800千克,人拿在手上,可将手炸掉。每天出工,爆炸车上要装三四百千克炸药,一旦出事,难以想象。TNT炸药用火点不着,必须用雷管才能引爆,一般不会出事。可是施工放炮时容易出事故,往9米深的井里,爆炸班每次下3~9千克炸药,钻机打井时需泥浆水固定井壁,井打好后,井里灌满泥浆水,炸药放进去后有时又飘上来,飘到井口,9千克炸药在井口爆炸,就会造成伤亡大事故。

为了快点了解西部凹陷的地下情况,在地震工作尚未完全结束时,“六七三厂”领导要求地质队尽快定一口井位。于是,地质队的陈玉根、童晓光等同志一同到地震大队查看已取得的地震资料。他们和地震大队的几名同志一起确定了“六七三厂”在西部凹陷的第一口井井位。1969年9月9日,对陈玉根来说,这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日子。兴隆台地区兴1井喜获工业油气流,8毫米油嘴求产,日产原油152.4吨,兴隆台油田发现了!西部地区的勘探局面从此打开。

从1964年7月4日辽1井开钻开始,到1969年年底,“南大荒”挖掘出“黑金”,抱得“金娃娃”。下辽河凹陷陆续发现了欧利坨子、热河台、太平房、荣兴屯4个油气田。在于楼、黄金带也发现了富含油气田。

他在辽河迎来人生大喜

油田勘探捷报频传,陈玉根自己也遇上了人生大喜事。1968年,他与爱人在辽河油田喜结连理。陈玉根遇到的这个女人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此后的近50年,每年365天,1万多个日日夜夜,不论刮风下雨,不论阴晴冰雪,她为他浆洗缝补,她为他端屎接尿,她为他护理翻身。他们相濡以沫,走进金婚。

新婚那天,作为新郎新娘,他们二人和一起会战的人热热闹闹地跳起了忠字舞。当晚,他们住进了搭好的房子——用芦苇编成的席子外面糊一层泥的黏土房。没有床,地下就铺一层草垫子,上面再铺上行李,早上起来被子潮的可以拧出水。盘锦风大,尤其是春天,五六级风是常事,有时还有七八级大风,黏土房四处漏风。有从城市来的姑娘、新媳妇一看住的地方差点哭出来。喝的水都是从水坑里打上来的,里面还有很多鱼虫子,烧开就喝。

日子虽然苦,但人总会找乐子,和粗糙干燥的日子对抗。说到喝水,他们有笑话,先到油田的那些人告诉陈玉根爱人说:“辽河条件可好了,天天有鸭子汤喝!”过了几天陈玉根爱人说他们骗人。

那些人手一指水坑说:“你们看鸭子不就在那里游呢吗?”原来“鸭子汤”就是鸭子游泳的地方。用老会战的话说,只有享不到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有人哭完了,继续“干革命”。

排队背完毛主席语录后,他们开始吃饭,他们还是有乐子。由于那时参加会战的人米面油肉是定量限购,他们会开玩笑说:“今天的菜不错哦,是油斑白菜片,荧光土豆丝。”听的人,也都哈哈大笑。

他是党员,他最难忘的“战井喷”

油田开发初期,油井发生井喷在所难免。辽河油田历史上,震动最大的井喷是黄5井井喷,惊动了周总理。可是,对陈玉根来说,最让他难忘的井喷却是1972年年底,在兴213井钻遇兴隆台古潜山不整合面时发生的强烈井喷。那时,陈玉根在兴隆台前线指挥组,住的地方距离兴213井只有300米。

井喷发生在傍晚,井喷的地方方圆几里雾气蒙蒙,天然气带出的石油像下毛毛雨,沾到脸上、鼻子上,让人无法呼吸。这时候只需要一颗火星,井喷的地方马上就能变成火海。

高速喷涌的气流发出刺耳的尖鸣,响声几里地外都能听得到。互相之间趴在耳朵边说话都听不清,气流把钻杆喷到几十米外的地方,在井队工人住的帐篷附近,喷出一个直径10米以上的大坑。坑内的水被气流推得升高约2~3层楼那么高。落下再升高,既十分壮烈又十分危险,差不多有三百个大气压。附近的老百姓被疏散到一千米外。怕汽车发动机引发火灾,压井阀门必须从从几里地外抬回来。阀门运来的时候,又下起了“冒烟雪”!“冒烟雪”就是一边下着大雪,一边刮着狂风,像生起一堆柴火冒烟。为了抢时间,工作组人员和工人们连夜把阀门送到井上,白天抓紧时间安装好。陈玉根他们顶着大风,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趟着末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喊着号子把好几百斤的阀门抬回井场。他知道趟这末膝的雪走路都是非常困难的,更何况还要抬着几百斤重的阀门。制服“井喷”压井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压井前按规定所有人退出一千米外,指挥组要求最有经验的党员去。

救护车和消防车在外围待命。陈玉根是党员,和指挥组的几名同志也就一块上去了。天气酷寒,但是出的汗把里面的衣服全都湿透了。露出来的地方冻得直哆嗦,里面热得汗如雨下。三百个大气压的条件下,把几百斤的压井阀门准确地套在喷口管上是非常难的,地下的油气像是炸药库,压井阀不能碰出一个火星,否则马上就会爆炸。

装上压井阀,必须在井口闸门与法兰阀上接触的瞬间把法兰螺栓迅速地对角拧死,这些必须要大家熟练的配合才能完成。这中间不能有一点的疏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陈玉根回忆,他仔细观察井口喷出的气像个“葫芦”,中心处有耀眼的白光,其中还有个红心。

井喷抢险人员有的人太累了,有人走着、走着,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压井完成后陈玉根才发现耳朵在流血,虽然耳朵用东西堵的严严的,几天后耳朵还有耳鸣音。

他将坐着轮椅拓荒油田

1976年10月,金风飒爽,风中浸着稻田和苇田混合的气息。曾经荒无人烟的“南大荒”上,一台台井架成为地面上新的坐标,那样子像是要把天刺破。井架林立,这中间,磕头机上下摇晃。天地之间,自有一番静美。

下辽河地区的勘探、开发已经快十年,最振奋人心的是,1970年,国务院批准辽河油田大规模开发。1969年10月,石油部领导来到“六七三厂”做调研,陈玉根向领导系统地汇报了辽河地区的勘探开发情况。按领导的要求,他和刘国昌等人一起计算了辽河地区的油气储量。国务院批准辽河油田大规模勘探开发的文件中,使用了陈玉根等人的计算成果。

陈玉根自己也沉浸在油田大开发的喜悦之中。由于油田开发,人数激增,从大庆、大港、新疆陆陆续续调来队伍,参加辽河大会战。会战人数从最初的1000余人激增到万余人,各方面都在迅速发展。

陈玉根是研究院生产科科长,那天中午也没有任何不同。他和研究院机关的同志们及研究室的同志拆一座水泥库房,他站在库房房顶,掀开旧房子上的石棉瓦,然后卸下来交给下面的其他人。秋日日头虽然不毒,可陈玉根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一个上午,库房顶的石棉瓦快要拆完了。一个同志看到陈玉根干了一上午,累得满头大汗,便喊了一句:“老陈,让我上去换你下来吧。”陈玉根答应了。他站起来,挪位、侧身,抬起一只脚跨向另一块石棉瓦。没想到,石棉瓦已经风化,他的脚往上一踩,石棉瓦立刻断了。陈玉根心里一惊,苇田、稻田、天空、房屋在眼前打转,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身下锥心的痛,陈玉根叫出声来了。

同志们赶紧围上来,有人喊来一辆三轮摩托,赶紧将陈玉根抱上车,送往医院抢救,他的脸色煞白。一路颠簸走在“搓板”路上。没有锥心的痛,这时陈玉根在颠簸的车上反而没了知觉。他脑子里想着,油田开发、地震资料采集死过人,钻井死过人,战井喷死过人,今天拆房子,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第一次踏上辽河这片土地的情景,第一次参与地震的情景,第一次看到石油从地下冒出的情景,第一次战井喷的情景。这些场面历历在目。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看到这些场景。

这条他经常行走的路,查看岩心,他走过;录取测井资料,他走过;守护重点井出油,他也走过。去往医院的路上,他还是第一次。以前,走在这条路上,满是收获、满是喜悦、快乐的像个孩子,觉得这条路没有那么长,可今天,他想飞到医院,不受这颠簸、疼痛之苦。

旁边的同志看到,一股股鲜血从他的裤管流下来,车厢里,有的血已经开始凝固成黑色的血块。

不长的路程,对陈玉根来说却是漫长的,还没到医院,他就昏迷了。6个小时的紧急抢救,陈玉根的爱人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着结果。

医生说:“患者脊柱三处断裂,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要想康复还是到别的医院看看吧”

陈玉根懵了,他的爱人开始嚎啕大哭。

陈玉根想站着看一个油田从无到有,从新生到成长,他不想就这么躺着。

后来辗转天津、北京、沈阳等大医院,陈玉根还是没有实现他心心念的,站着看辽河油田成长的愿望。

很多年以后,陈玉根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时他已经在轮椅上坐了16年。当读到文章里说:“先别去死,先试着活一活看”这句话时,他捧着文章泪流满面。

他曾抱怨,老天啊,你让我狂妄地参与勘探开发油田的辉煌事业,我眼看着这个油田从我们这代人手里诞生。在油田开发进入快车道时,在我生命中最斑斓的色调里,你为何按下按钮,让它变成黑白色,而且还弄坏按钮,让它不可逆转,永不变色。

陈玉根瘫痪了,可他还是一个石油人,他不过是从双脚踏在这块辽河大地,变成坐在轮椅上,他依然可以和别的石油工人一样——“石油工人吼三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他开始琢磨着要为油田干点事情。20世纪60年代,大学生学的是俄语,可油田开发需要大量英语翻译人才。陈玉根买来英语词典,坐着轮椅来到研究院的阅览室,听广播、看电视学英语。

从零开始,陈玉根慢慢掌握英语阅读能力。当时,研究院掀起英语学习热。油田有上百人参与了英语学习培训班。可最终通过英语合格的人,只有18个人,陈玉根是其中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而且是岁数最大的人。

熟练掌握英语后,陈玉根开始翻译国外最前沿的石油勘探开发资料。三维地震,蒸汽驱、SAGD开发技术,国外先进的石油勘探开发科技逐渐进入了辽河人的视野。

陈玉根又兴奋起来,可是有时他还是很失落。因为,哪里运用先进的技术找到了石油,哪里获得了高产井,他是还是没能亲眼看到,他只能从别人喜悦的表情、高亢的嗓音里感受到。

陈玉根的表情是喜悦的,他坐在轮椅上也会乐出声。快乐如此不同,但又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