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雀在后

后院起火

然而,玉不会完美无瑕,人不会事事顺心。

公元417年十一月,一个意外彻底打乱了刘裕的部署。

留在建康为他全权处理后方事务的尚书左仆射刘穆之去世了!


刘穆之的死,据说与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事有关。

那时北伐军前锋已经拿下了西晋旧都洛阳,消息传来,刘裕所在的晋军总部一片欢腾。

可能是在身边一帮马屁精的鼓动下,沉浸在喜悦中的刘裕做出了一个决定:派长史王弘回建康,向朝廷请求加九锡!

熟悉古代历史的都知道,九锡是权臣篡位所需的标配,刘裕当然迟早也会迈出这一步。

只不过,他选择的时机和方式似乎有些欠妥——他没有考虑到刘穆之的感受。


长期以来,刘穆之一直都以刘裕第一心腹而自居,刘裕对他也非常信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和他讲;军情政情婚外情,样样都跟他说。

他也秉承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而为刘裕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他总管朝廷各种政务,工作量极大,工作效率也极高,他可以一面看文件做批复,一面听汇报议事情,一心多用,且从不出错,相当于一台多任务并行的高效服务器。

支撑服务器运行的是CPU,支撑刘穆之工作的是刘裕对他的信任。

但这次,他居然被蒙在了鼓里!

刘穆之很受伤——难道刘裕已经不再信任他啦?

受此打击,本来就一直在超负荷工作、身心早已透支的刘穆之一下子就病倒了,并日渐严重,最终回天乏力,离开了人世。


对刘裕来说,刘穆之的过早去世是一个难以弥补的损失。

在刘裕的班底中,刘穆之的地位相当于汉初的萧何——他既是刘裕最信任的心腹,又特别擅长内政,有他在,刘裕就完全不用担心建康有任何闪失,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突然去世了。

刘穆之不在了,谁还能像他一样承担起稳定后方的重任呢?


刘裕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替代人选。

他出身低微,虽然凭借自己超人的能力硬是在世家大族把控的东晋杀出了一条血路——那里本没有路,走的人太强,才有了路,但在这一过程中他也不可避免地得罪了无数人,故而在看似他一手遮天的东晋朝中,实际上却有着很多蠢蠢欲动的潜在敌人——就像表面上平静的海面下实际上暗潮涌动一样。

如今他和他的嫡系部下大多远离朝廷,朝中又无人能挑大梁,这怎能让他放心?

江南是他的根本所在,他绝不能让它有任何闪失——因为地基一旦出现问题,大楼便可能会坍塌;江南一旦有失,他的一切便可能成为泡影!


考虑到后方不稳,加上在外征战已久,将士大多思归,最终刘裕不得不放弃了攻打北魏的计划,决定率大多数部队东返。

刚打下的关中当然也不可能放弃。

他任命年仅12岁的次子刘义真为安西将军,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作为晋军留守关中的最高领导——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太尉谘议参军王修为长史,实际负责关中的政务;王镇恶为司马兼冯翊(今陕西大荔)太守,实际负责关中的军事;沈田子、傅弘之、毛德祖等将领则分别担任始平(今陕西彬县)太守、天水(今甘肃天水)太守等职,受王镇恶节度。

这个阵容可谓名将云集——如果在当时全天下范围内评选最佳阵容前十名,王、沈、傅、毛等将领都能毫无争议地入选,如果要从中再选出天下最佳,王镇恶、沈田子两人也毫无疑问会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不过,有时候明星多了并不一定是好事。

1990年世界杯的荷兰队就是这样的例子——虽然拥有巴斯滕、古利特、里杰卡尔德等多位超级巨星,却因为队内不团结不能形成合力而早早就被淘汰出局。

这次的晋军留守部队也是如此——内部矛盾重重,尤其是王镇恶和沈田子。


王镇恶的祖父王猛在关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他自身的魅力、能力也都非常出众,文能诗词歌赋,武能克敌制胜,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这次又因率先攻占长安而名声大噪,因此他成了关中人眼里的传奇巨星,受尽追捧,出尽风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时羡煞长安人。

这难免会引起晋军其他将领的不满。

更何况,王镇恶本人也不是没有缺点。

他非常贪财,在占领长安后捞了很多好处,而且他似乎不太乐意与人共享,喜欢被窝里放屁——独吞(也有人说他这么做可能是为了自污)。

史书上记载的下面这件事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刘裕到长安后,有人向他告发说王镇恶私藏了姚泓的御用辇车,有僭越之嫌,经调查却发现他只是拆走了车上装饰用的金银,那辆“裸车”则被丢到了城外的垃圾堆里!


也正因为如此,王镇恶在晋军将领中的人缘并不是那么好。

沈田子对他尤其不服气。

在王镇恶被任命为司马的消息发布后,他和傅弘之等人一起悄悄找到了刘裕:王镇恶是关中人,不能太信任他。

刘裕天性多疑,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类的鸡汤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他信奉的是“用人必疑,边用边防”,便回答说:我之所以留下你们这些将军,还有万余精兵,意思还不清楚吗?如果王镇恶真有异心,那也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你们不必再多说了。

为了更好地贯彻自己的用人原则,他在画蛇之外,还添了个足——私下对沈田子授意说,三国时的钟会之所以作乱没成,就是因为有了卫瓘。俗话说,猛兽不如群狐,你们十几个人,难道还怕对付不了王镇恶?

也许刘裕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这句话会结出怎样的恶果!


当然了,这是后话,咱们还是先看眼前吧。

晋军将要班师的消息传出后,关中各地的百姓纷纷前往刘裕的大营前请愿。

他们流着眼泪说:我们这些遗留在北方的汉人接受不到朝廷的教化,已经有百年之久了,如今能再次见到汉家衣冠,人人都欢欣鼓舞。长安郊外的十陵(指西汉的十一座皇陵)是刘公您家的祖坟,咸阳的宫殿是您家的祖宅,您怎能舍此而去呢?

刘裕虽然也有些感动,但感动对向来冷酷无情的他来说,就相当于美酒对酒精过敏的我来说一样——根本就是毫无价值的。

他当然不可能为此而改变自己既定的决策: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对故国的深情厚谊,我非常理解。只是朝廷有命,我不得不回。不过,诸位也完全不必担心,我虽然走了,但我会让我的次子和文武贤才共同镇守这里,希望你们能好好地配合他们!

公元417年农历十二月初三,刘裕率部离开长安,踏上了归途。

气贯长虹的北伐至此戛然而止,一统天下的理想就此化为泡影!

刘裕的心情无比沉重。

他不甘心如此,却又不得不如此。

七百多年后的诗人陆游也在诗里表达了他对刘裕此次撤军的惋惜之情:

萧相守关成汉业,穆之一死宋班师。赫连拓跋非难取,天意从来未易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