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侯宝林 相声是喜剧,人生却是悲剧

侯宝林常说:“一个演员,成名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承认——让观众承认。人活在世上,眼睛不能老是往上看,主要是你的心得往下想。”

侯宝林一生跨越了两个时代,说了一辈子相声,疼了一辈子观众,真心拿观众当孩子宠。

侯宝林小的时候不叫侯宝林,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他不记得亲生父母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四岁那年,舅舅往他手里塞了几颗炒栗子,拿顶小皮帽儿朝他脑袋上一扣,就抱起他上了一列火车。

火车开啊开啊,一直开到北京。下了车,他被领到一户姓侯的人家,从此随了侯姓。北京有句老话: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侯家人挤在一间东房里,地方小环境差,小侯宝林害了一身的天花。

后来病虽然好了,却留下一脸疤。养父家穷,侯宝林上了三个月学就辍学了,家里穷得连买菜钱都没了。侯宝林饿啊,太饿了,每天抱着个缺口的小碗儿挨家挨户要饭。要来的也是馊掉的饭。回到家,养母往饭里搁点碱,蒸一蒸,去掉馊味,全家人一起吃。

12岁那年,为了养家糊口,养父送侯宝林去天桥学唱戏。到了老师家,养父摘下旧软帽揣在怀里,点头哈腰地向老师问好。侯宝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老师低头一瞅,这小孩跟个猴儿似的,又瘦又小,脸上全是坑,甩手说:“回去吧,祖师爷没赏饭。”

养父“扑通”一声跪下了:“求您了,实在是没活路,不能让孩子跟着饿死啊!”侯宝林缩成一团,紧紧攥着衣角,鞋头有个大洞,脚指头露在外边。老师瞟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得了得了,立个字据,收下吧。”说是字据,其实就是卖身契。

侯宝林瞥见上面有一句:“如投河溺井,死走逃亡,与师父无干。”

不就是学个戏吗?说得这么可怕!

其实,那时学戏就得挨师父打,经不起打的人,寻死觅活的不在少数。

电影《霸王别姬》里经不住师父打、一根绳子悬梁自尽的小赖子,就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侯宝林跟着老师一边学戏,一边挨打。

天不亮,就给师父刷茶碗,茶碗没刷干净,挨一顿打。学戏吊嗓子一个音不准,挨一顿打。

15岁那年,侯宝林的养母去世。

侯宝林回家,风雪夜三更,一脚一个白窟窿,走了整整半宿。养母下葬后,侯宝林继续学戏。

回来后,师父带着他去茶馆唱戏,唱完了让侯宝林跪在地上磕头,说:“这孩子妈死了,诸位别走,大家掏点儿钱行个好,帮忙埋了吧。”一场下来,老师收了50枚铜板,给了他4枚。

侯宝林见惯了人间冷暖,也见惯了世态炎凉;见惯了人心险恶,也见惯了人生百味。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对你温柔相待,这个世界甚至会对你冷眼相待。

人,有一万个理由自我放弃,就有一万个理由振作起来。可是人,总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鼓楼后边有几个场子,一些老艺人在那儿说相声。侯宝林常跑去听,一天能听上几个钟头。

这是他童年全部的快乐,包袱在哪儿,他童年的快乐便在哪儿。

老相声演员说相声,他就坐在旁边听。听完,就偷偷学人家的动作,悄悄在心里念台词。

有一天,侯宝林去得早,见场子里只有一个人急得原地打转。侯宝林鼓起勇气问:“要帮忙吗?”

那人一抬头:“哎哟,小祖宗,您就别添乱了,这儿炸了庙儿了!大先生到现在还没来,观众都走半道儿上了,这不砸场子嘛!”

侯宝林脱口而出:“我给您说一段儿?”没等人家应声,他一下儿蹿到台上,抄起醒木,张口就来:“那汉高祖……”

一连串熟练的贯口。他听了几百遍,太熟了,这小词儿不是嘴上说的,倒像是从心底流出来的。那人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儿,从箱子里拽出一件长袍,扔给他:“换上!”

这长袍一穿,侯宝林就整整穿了一生。

能够在洪流中站住脚跟的人很少,能够顶住风雪前行的人则是勇者。

从那一天开始,侯宝林嘴里淌出来的都是笑声,在这个高个子、小眼睛下,照出的却是多少顺流而下的身影。

那天,侯宝林正式拜朱阔泉先生为师,学说相声。朱阔泉告诉侯宝林:“中国的小老百姓太苦了,只有相声才能给大家带去快乐。”

侯宝林学着说相声,并且为之付出一辈子的心血。

在天桥撂地,侯宝林常穿一件灰蓝色的长袖马褂,袖口一卷,露出一截白色的里衬。

侯宝林说相声如同魔怔,能够靠说相声活命,就是侯宝林全部的幸福。

侯宝林走哪说哪,说遍了北京所有撂地的场子,他甚至还跑到妓院说相声:“爷!您听段儿相声吧,才一个子儿,准乐!”

“爷都来这儿了,还用找你寻乐子啊?滚!滚!”

莎士比亚说:“苦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遭遇可以显出非常的气节。”

在现实里,侯宝林是一块被反复摔打的面团儿。在摔打之中,练就了一身好本事。随时随地,只要有人,他开口就可以单口一段。

当年的北京,名角儿遍地,最红的是梅兰芳梅老板、程砚秋程老板,包银都是几条小黄鱼(金条)。

而相声,那是穷人找乐,地摊玩意儿,不招人待见,卖不上价。

天津城,三教九流,四通八达,到处是喜欢贫嘴逗乐的“逗比”、诚恳热心的义士、穷开心的市民。天津人懂相声,爱相声。

你说得好,天津人是真捧你,玩命捧你!

侯宝林在北京不红,一到天津,红了!

侯宝林大红之后,圈子里人人都想往上爬,侯宝林却喜欢往下走。

我的名,是“座儿”给的,我的吃穿用度是“座儿”给的。

“座儿”听不开心,说明我侯宝林耍大牌。只要侯宝林挽起袖子,操起长扇,走到哪儿,哪儿都是观众。

侯宝林坐火车去东北,车上的旅客和乘务员一听侯宝林在车上,全部涌过来,嚷嚷着要听一段。侯宝林向大家拱手作揖,然后整列火车一路便是欢歌笑语。侯宝林去上海,在车站,乘客一眼瞅出是侯宝林,立刻叫了一声:“侯宝林!”车站立刻水泄不通。侯宝林挨个和观众合影,又鞠躬又握手,一点儿不嫌麻烦。

侯宝林去河北,大门口有位坐轮椅的老人,老远就向他打招呼。侯宝林走近了,老人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挖矿,腿断了,见您一面不容易。看到您,这辈子值了。”侯宝林听完,亲自推着轮椅送老人进场。在侯宝林眼里,观众没有贫富贵贱之分。

任何时候,侯宝林都没架子,只要观众喜欢听,他就可以讲。侯宝林常说一句话:“一个演员,成名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承认——让观众承认。人活在世上,眼睛不能老是往上看,主要是你的心得往下想。”

翻翻侯先生的相册,站在他身边的,大多是司机、列车员、服务员……全是普通观众。

侯宝林不随波逐流,不糟蹋艺术,不辜负观众。

侯宝林是真疼观众,打心眼里疼,真心拿观众当孩子宠。

1966年—1976年,侯宝林没说相声。到了1977年,侯宝林重新穿上长衫,挽起袖子,露出白边,右手拿着长扇,依然是宠辱不惊,安静而从容。

他来到一间茶楼吃点心,刚坐下,对面的客人突然站起来,激动得牙齿打战,连碗筷都端不住,掉在地上:“您是……侯宝林?”

然后整个茶楼的人都围上来:“侯先生,您来了!”茶馆老板一直给侯宝林致歉:“侯先生,人太多了,我们拦不住。您到阳台去和大家伙儿见个面吧。”

侯宝林提着长衫,径直走向阳台。三两步之间,像走过一个时代,走过了一个时代的千山万水。

茶楼下全是人,侯先生一露面,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立刻响了起来,观众哭了:“侯先生!我们想您哪!”

侯宝林是真正的爷,什么时候回来,“座儿”都会在那儿等着,“座儿”可以等十年,也可以等一生。

反过来看,“座儿”等多久,侯先生就可以疼多久。侯宝林站在台上,长衫上几粒盘扣磨得发亮。他挽起袖口,表情还和十年前一样,拱手作揖之间,不见苦色。谢幕鞠躬,亦不见媚俗。侯先生出身江湖,但是身上没有丝毫的江湖气,反而能带出一身大家风范。

1993年,侯宝林先生病重,生前的最后154天,住在解放军总医院。在胃癌的折磨下,侯宝林体重瘦到80斤,整张脸都脱了形。

生命将止,侯先生从病床上支起身子,用微弱的声音向子女们交代“后事”。这后事不是交代如何分配家产,而是:“我……想……和观众……说说话……”

“请……请给我打扮打扮……不然……观众看到……我这样……会伤心的……”

即使生命快要结束,他想的依然不是自己,而是观众。

1993年2月1日,侯先生在电视荧幕上和全国观众深情道别,他说:“我一辈子没有白吃饭……我侯宝林说了一辈子相声,研究了一辈子相声,我最大的愿望,是把最好的艺术献给你们……”停了一会儿,侯宝林用微弱的声音又说,“我再说几十年相声都报答不了养我、爱我、帮我的观众……现在,侯宝林要走了,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说完,侯先生一脸安详。在生命最后,他给了观众最后的交代,也给了自己一生最后的交代。

三天之后,1993年2月4日,侯先生走了,那天恰好立春。

愿侯先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说着喜欢的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