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裘之饰也,见美也

动物毛皮作为衣装材料,倘追本溯源,至少与植物草木花卉同步(图1-4~图1-6)。

图1-4 原始尾饰和羽饰

图1-5 辽宁海城沁孤山旧石器晚期遗址出土的骨针

图1-6 《皇清职贡图》中貂帽狐裘鱼皮服的赫哲族男女

1.皮裘为衣的原初性

远古游猎时代,先民们的日常狩猎与驯养动物的活动,使其更多地接触到动物毛皮,进而产生利用的想象与实践。但在皮革鞣制技术未产生时,兽皮的僵硬不屈削弱了它的着装亲和力。于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古代文献描述这一着装现象时,似乎着意强调它的原初性与简陋性。例如《汉书·舆服志》似以后来居上的立场俯瞰既往:“上古穴居而野处,衣毛而胄皮。”又如《史记·匈奴列传》潜隐地以中原衣冠文明的目光而直视游牧部落的粗陋:“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旃裘即兽毛、兽皮的衣装。仅仅是皮裘装身而没有文化的深厚积淀,则被视为不知礼仪的原生态行为。当然,后世也有以这种原初性来挑战世俗的种种情状:“宋人刘景、后梁厉归真、元人皮裘生冬夏皆着皮裘……明人董仙文明而不著衣,惟裹牛皮,人们叫他董牛皮;梁人刘于爱著鹿皮冠,当时无一人戴它;宋人翟法赐不食五谷,以兽皮为衣;唐人朱桃椎披裘曳索,夏天裸体,冬天用树皮自复,人莫测其所为,有人送他衣服,桃椎委地而去。”[1]

而在西方文化的元典《旧约·创世纪》中,上帝所创造的第一件服装就是皮装:“耶和华神为亚当和他妻子用皮子制作衣服给他们穿。”只不过这里强调皮装原初性的同时,也暗示了它的崇高性。

2.从以兽为神、为役、为敌、为伴到为友来看皮裘为衣的心路历程

值得注意的是,在漫长的、至今仍是关注热点的以动物皮毛为衣装的服饰事象中,有着复杂多样的人类对待野兽心态的历史性迁延。在原始图腾时代,人们以兽为神,以毛皮为衣便有着图腾同体的神圣感。如弗雷泽《金枝》所述:“图腾氏族的成员,为使自身受到图腾的保护,就有同化自己于图腾的习惯,或穿着图腾动物的皮毛,或辫其毛发,割伤身体,使其类似图腾。”(图1-7)

由于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对兽的不同心态,因而人们在兽皮的穿着意念上就有了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与技术不无一定的联系,但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是人的文化心态的拓宽与变化。在以兽为神的浪漫时期向以兽为役的理性时期转化过程中,皮革鞣化技术随之成熟。例如《周礼·考工记》要求,加工过的皮裘应是“望而视之,欲其荼白也;进而握之,欲其柔而滑也;卷而抟之,欲其无迤也”。荼白即无丝毫血痕肉迹的纯净感,无迤即没有斜倚折皱之痕的平展感。于是,人们可以普遍地“冬日狍裘”(《韩非子·五蠹》),以之作为季服了。皮裘的美观性、舒适性空前地得以释放。再考虑到获得不易的珍稀性,加之图腾神圣的铺垫,它的社会地位超拔而起,如日中天。周朝为此专设“司裘”和“掌皮”之官职,前者管理国王各种祭礼、射礼所穿的皮裘衣装,后者专司皮裘与毛毡的加工。如《周礼·天官·掌皮》所述:“共其毳毛为毡。”又如《禹贡》:“梁州雍州贡织皮。”

图1-7 四坝文化人形壶中的服装画

在这里,整个社会对皮裘衣装,有着以兽为役甚至以兽为敌的心态,有着征服者的自豪自得感,但不再像《西游记》中孙悟空那样随意简陋,只是打虎剥皮撕一块围于腰间,路旁揪一葛藤束定就行了。而是讲求美感,讲求等级序列,讲求穿着的世俗理性感。皮裘成为社会秩序与文明的象征:

凡取兽皮作服,统名曰裘。贵至貂狐,贱至羊麂,值分百等。

——《天工开物》

锦衣狐裘,诸侯之衣也。

——《礼记·玉藻》

裘之饰也,见美也。

——《礼记·玉藻》

在这样一个价值坐标和评判体系中,《诗经·卫风·有狐》一诗的意蕴才会得以彰显,才会读来别有意味: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

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一只狐狸出现在淇河之梁,在浅水沙滩,在河岸,何以引发姑娘如此强烈的忧伤与感慨呢?诗中明确指出,她所钟情的人儿无裳无带又无服!带,指绅带,裳是下装,服是冠服。姑娘着意于特定的服饰体系和等级秩序。由狐而联想到人联想到无衣,看似怪异,其实若知晓狐裘为诸侯之衣的服饰制度,便知这一心态的衍生是顺理成章的了。这位姑娘的唱叹,突出着与个人、与现实社会的对话性质。有地位者、穿狐裘者不是自己的所爱,或者无缘去爱,而自己心爱的人儿却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狐裘,没有显赫的标志性衣着。更可恨这河梁的狐狸竟慢悠悠踱步和我过不去,我和你不应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偏偏在我忧伤时这么敏感地挑衅,这么傲慢地炫耀呢?姑娘似乎嫉妒、企盼、无奈且忧伤。在材料价值陡然上升,以衣为本的时代里,衣成为主体而人只能依附于衣的异化现实,就是这样地戏弄并扭曲着人的心态。

在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之后,人类才有了以兽为友的观念,有了穿皮裘的耻辱感与愧疚感。这是今日的观念。人们意识到人与动物、植物都是自然生态环境中的一环,不可随意破坏生物链,否则大自然是会加倍地报复人类的。但人之衣物不能自生,总还是要取之于自然,取之于植物、动物和矿物。如何取舍?如何平衡?辩者自辩,穿者自穿。但可以明确的是,兽的意象从神到役、到敌、到伴再到友的系列演变,强力地框束与刷新了人们皮裘穿着的观念与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