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个少年,在镇上的中学念书。日子过得舒适庸常。
爷爷已厌倦了在外不定的日子。且他年纪大了,腿脚日渐不便。他决意要对外面的生意进行清算,不再做长途贩卖。年后去省城盘一商铺专做丝绸买卖。等时机成熟再将全家接到省城生活。
然而时局突然起了变化。
一个漆黑的夜晚,家住镇西巷口的满福哥行色匆匆跑回家。他剧烈的敲门声惊扰了半个镇子人的梦。
他在南京一家鞋店做伙计,南京城破后,他呆呆站在街边迎接入城的日本兵,也认识了很多新东西——亮闪的枪刺、高昂的东洋大马、阴森的机关枪,哗啦作响的铁甲车。
日本兵一个个铁面表情从他眼前滑过。他打了几个哆嗦,预感到后面要有大事发生。
他述说着,惊恐的表情里竟有一丝得意:
我这人是有第八感觉的。我让掌柜的赶紧关店走人,可他不听。日本人做事干脆得很,不跟你费话的,手起刀落,掌柜的人头就滚在地上了。
你说我在哪里。告诉你们,我是有准备的,晚上都是睡在阁楼上的。日本人上来的时候,我已经从窗口跑掉了。
从他口中,人们知道人的身体是可以变成糖葫芦,被串在绳子上,推进坑中活活掩埋的;人的头颅是可以变成西瓜,被战刀随意切割的。
那人啊,头已经炸没了,拉着洋车还在跑。不信吧,告诉你们,我亲眼看见的。
那天,他家院子里仿佛汇聚了全镇的同乡。大家都一眼不眨,听到毛骨悚然处,有人就变了脸色,忘了喘息。
更多的人第一次听说了枪炮的厉害,就想自己会不会是那个被炸死的人。
满福哥讲得满嘴泡沫。他舞动着两只精瘦的胳膊,青筋暴突,脸已被他的惊险故事折磨得变了形。
大家听完,整个院子便炸开了锅。
镇中学的马先生,往地上呸了一口吐沫,就骂日本鬼子没人性,把我们老祖宗教给他们的礼仪,全吞到肚里吃了。杀人、放火,真不知道是老师教得不好,还是学生学得不好。
一旁的李校长不能苟同他的说法:
还得怨政府。政府没把关系处理好让人家打了进来。而他们相互间只顾着争地盘,把精气都耗没了,见了日本人能不腿软。
按理说,战争与百姓无关。现在却出现了伤害百姓的事,天理不容。
人们懵懂地听着两个知识人的对话,不知道对在哪里,错在哪里。就知道日本鬼子快来了,过去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一通谩骂和议论后,大家就猜测这个小镇什么时候会沦为战场,又如何躲避这越来越近的战火。
谁也没见过日本鬼子,知识人的境界有时老百姓踮起脚尖也难够着。过几天这些正经话就被淡忘,少有人问津了。
倒是那个平时没人理睬,自称仙人的老鳏夫刘宝元成了小镇的红人。他只闭眼片刻就有惊人发现:
嗯,日本鬼子,我看见他们了。他们正在那里跳舞呢。他们是属于鬼之列的,算不得人,骂他们没人性是骂错了对象。政府是管人的,管不了鬼,骂政府还真冤枉了他们。
我不会看走眼,他们就是一群魔鬼,是坏鬼的一种。
我也算出来了,这些鬼是从天庭上逃出的犯人,是天生与人作对的。人想活,它偏不让活;人想活得好,它偏不让人好。
他突然把声音压低,环顾四周,神秘地说:
告诉你们啊,玉皇大帝也有打盹的时候。可他这一疏忽,遭殃的是老百姓啊。
你们知道就行了,不能外传的呀。都知道了,会出乱子的。
他的话居然凑效。过了几天,镇上便言说四起。一时,小巷街口的空气里都浮着鬼气。
鬼风一时泛起,尽管很多人一笑置之,更多人将信将疑。可这风一阵紧似一阵,又有人肯做鼓风机,恨不得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这鬼风便不再虚妄。
过了几天,这事超出了言说的范围,还真有了活体验证。
有人闭着眼光着脚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心,果然就被吹了鬼风。据说,鬼风摸着人的脸是热的,穿过人的脚心是凉的。
像是羊群中突然闯进一匹狼,围观的人吓得一哄而散。
鬼从阴间堂皇地来到世上。
还有人言之凿凿:
鬼我见着了,还是人的打扮呐。
果然就有背包袱的外乡人穿巷而过。他们穿着破烂,眼神异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看来言说并非虚无。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鬼!
人们便四散而逃,败回各自家中,将大门紧闭。
这些外乡人面面相觑。
可一连几天都很安静。并没听说哪家死了人,也没看见满福口中的大洋马、铁甲车、机关枪。街面上人流如初,热闹照旧,连鸡鸭也闲庭信步。
仙人仿佛很不甘心,又眯眼说:
那是小鬼,来打探线路的,后面才是大鬼。
又过了几天,阴云密布,云层后传来阵阵雷鸣。小镇人仿佛得到了启示,不再靠仙人指点,都成了仙人:
不得了了,大兵压境,大鬼来了。
一些人甚至开始收拾细软逃命了。
可雷响过后并不见下雨,且雷声越走越远。他们又断言:
大鬼不想在此停留,开拔了。
果真出了太阳。
人们便欣慰起来:
看吧,我说的没错,这叫逢凶化吉。罢了,还是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吧。
小镇又安静了。
我家的妇女们也被这些言说弄得莫衷一是。不知谁提到了爷爷,大家猛然一惊:
可不是吗,屈指算来,他们已三个月没有音信了。
我们想的越多,越认为这是个严重的事情。
通常,他们出去顶多两个月就回来一次。这个时候我们早该听到亲人的敲门声;他们早该牵着马,驮着满当的货品鱼贯而入;母亲、月娘、刘妈等早该小跑着穿过后门,到河边搬运船上的杂物。
即使他们不回来,我们也早该收到他们的信件。
我们想到了满福哥口中被炸飞脑袋的车夫、串糖葫芦、被切割的西瓜。
可奶奶不信,她训斥道:
以后谁都不许说这样的话。
一天中午饭后,正在河边洗衣的刘妈碰见满福的嫂子。两人说着闲话便说到了在外的爷爷。
满福的嫂子悄声说:
小叔子对你家爷爷可有说法呢。
刘妈的心一紧:
怎么说的?
小叔子不让讲的。他的话我学不来,反正说你家老爷不会回来了。
刘妈一惊:
你说人没了?
刘妈,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你相信我家小叔子不会乱讲就好。
满福的嫂子收拾起盆里的衣服起身要走。
刘妈来了气:
你以为满福是什么人。他不过在南京城呆了一年多,就回来装蒜。老拿那些鬼话糊弄人
满福的嫂子气不过,放下盆子把事情挑明了:
鬼话?我也不瞒你了。我家小叔子昨天梦见你家老爷被日本鬼子抓夫了。信不信由你。
刘妈骂了一句:
见你的鬼去吧。你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满福的嫂子灰溜溜走了。
过了几天刘妈无意中把那天的事告诉了奶奶。
奶奶对她立刻有了怨恨。
她骂刘妈没正经,就会给这个家添乱。
老爷他从未做过孽,我们一家老小没跟谁红过脸,就是鬼遇见了,也会绕着走的。
满福和那些人一样,都在说疯话,没见着鬼,自己倒成了鬼。
你也一样,也成了鬼了。
说来,满福也算是镇上小有名气的人。可他赚取的名气却很不地道。
他在高小毕业前,突然觉得有种东西在身体里蠢蠢欲动,竟迷上了一个女生的花手绢。可怜他从女生书包里抽出手绢时恰好被两个男生撞见。
学校炸开了锅,小镇也热闹了一阵。人们谩骂、讥讽、嘲笑,让满福成了过街老鼠。这种出格的事,对于保守的小镇来说,的确是大逆不道的。
满福爹羞愧难当,关起门来,拿起一根棍棒将蜷缩的满福很揍了一顿。
棍棒被打断了几截,满福在屋子里的哀嚎声,引来了邻居的驻足。他悲惨的叫声让人同情。可他喊出的一句话却让大家轰然大笑:
就许你偷花姑娘,不许我偷花手绢。
他爹气得又挥起了棍棒。
满福差点被打死。
原来,他爹自老婆死后,没有再娶,却和后街那个寡妇暗中苟合。
他们父子在镇上臭名远扬。。
满福没再回学校,跟着他爹下田种稻。
六年前他爹租了我家五亩地。前年,稻米收获季节,满福和他爹推着一车稻谷去我家缴租,半路上他却将他爹支走,将一半稻谷埋入路边草丛中,只缴了一半地租,却谎称另一半同明年的地租一并缴齐。生性豪爽的奶奶没有半点为难,一口答应下来。
爷爷回来,奶奶向他说起这事,他也轻松挥了下手:
都是乡亲,他家也不易,就这么办吧。
第二年缴租时,事情才败露。
原来满福将那些稻谷变卖,卖的钱在斗蟋蟀中输个精光。
满福爹又关起门来很揍了他一顿。满福觉得在这个家呆不住了。
不几日,他经亲戚介绍便远走南京城给人当学徒。
他爹也不耐烦地说:
快走吧。走了,我可以多活几年。
可他挥霍掉的地租满福爹始终没凑齐,至今还挂在我家账上。
奶奶说:
我们从未亏待满福家,倒是满福每次回家,嘴就变得细碎,总要散布一些对这个家不敬的议论来。说爷爷有奸相,还骂他是老混蛋。
奶奶越说越气,说着就看到眼前的刘妈,气就更上一筹:
这次他又咒我们。他咒就罢了,你在中间起什么哄。
刘妈低着头,脸红一阵,青一阵。她很懊悔自己多嘴,哭着说:
老太太,我错了。我真不知道这些事,我以后不信他就是了。
她将奶奶扶上了床。
奶奶躺在床上,又嘱咐她一遍:
这个家已经够乱了。以后别听风就是雨,让大家心里不安。
刘妈走后,奶奶独自躺在床上,无心入睡。刘妈的话又浮上心头。几番咀嚼,她心里逐渐消沉下来,竟担心满福的说法成真,坏念头竟破闸似的蜂拥而出。
她用拳头捶了几下前额,告诫自己不能沉沦;她又双手合一默念一阵,保佑亲人,也安慰自己。
等她醒来,一看座钟,已到了做晚饭的时辰。
可看看窗外,并未见任何人走动忙碌。她叹口气,想这个家从气息上果不比从前,她是一家之主,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一些亲戚也三三两两到府中造访。先不痛不痒说几句闲话,然后就说到爷爷身上。奶奶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花:
放心吧,不会出差错的,以前他们也是这样的。
这些人本是来宽慰奶奶的,不想反受到她的宽慰。已备妥的话终没派上用场。
奶奶和我们一家老小就这样固执地等待。只靠想象亲人回家的场景来打发日子。
又过了半个月,亲人们仍没有出现。
奶奶仍固执。家里人谁有一句怀疑的话,会当即遭到她的呵斥。甚至我们脸上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也引来她一阵怒目。爷爷成了这个家的禁忌。
大家只能听她的,还在等,痴呆地等。
可我已是个少年,在学校听先生讲过日本人在东北、上海的所为,也向先生讨问过那些鬼故事。先生说:
日本人不是鬼,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这次不是人和鬼打架,而是人和人之间的战争。
听了先生的话,我真心为爷爷、爸爸他们担心,暗自相信他们不回家一定与日本人有关。
每当我躺在床上,身体就翻来滚去睡不着,独自蒙头流泪。难熬,从未有过的难熬。
我没有找月娘,也不愿把我的内心泄露给母亲、奶奶。我不想让她们难受。
家比以前更寂寥了。
很久听不见奶奶高声使唤,看不见母亲烧菜做饭,月娘难得忙着进出,我不再背书包上学,刘妈也整日打盹消磨日子。
寂寥让人惶恐不安,总担心寂寥过后,天会像断了梁的屋顶轰塌下来。
日子还是一天天固执地过去,可亲人们也固执得不肯出现。
一些亲戚又坐不住了,再来打探。这次他们不再隐晦,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他们的担心来:
外面都乱成这个样子,谁还有闲心跑生意,莫非真有什么事情?
是不是真碰上了日本人的麻烦?
要是真有麻烦,这个家要早做打算的。
日本人就那么可怕?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和他们无怨无仇,他们总不能见到什么人都杀吧。
听说日本人一直往满洲抓人,他们会不会被日本人抓了壮丁,送到东北的煤窑里做苦力?
日本人也有马队,兴许他们看上了那几匹马,让他们做了军中马夫。
这次奶奶没有说话,她仿佛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确实不用再说了。他们没有回来,我们没见到他们,这些都是眼前的事实。
人们在叹息中离去。
西边院墙上方的枝叶像睡着了似的静静耷拉着。树杈上的两只小鸟被感染了瞌睡,彼此相伴一动不动。
日子依旧寂寥。
其实奶奶的强撑多半是做给母亲看的。这段时间,她是这个家最脆弱的。
她起初闭门不出,吃饭要让月娘叫好几遍才慢悠迈出卧房。
她坐在桌前,只几筷子便打发了一顿饭。放下筷子,她就起身回屋。等卧房的门关上,就听不到里边有任何声响了。
等到院子里的树叶开始枯黄,丝丝凉意扑面而来时,季节的转换又给我们增添了一层担忧。
母亲似乎忘了吃饭的事,三顿饭变成了潦草的一顿饭,人也瘦得仅剩下人形。
奶奶成了她卧房的常客。每次说完话从她卧房走出,在关门的一刹那,她总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作为精神支柱的她竟也叹息起来,家里的空气更加窒息。
母亲变得不甘心在家等,开始到石桥上等。
站在桥上,她可以最早看到归来的船只。
她每天一大早就站在那里,一手扶桥栏,一手搭在眉梢向河上游的尽处眺望。
她拖着修长的身子,微风中头发和衣衫飘逸,纤细的手掌下是她一双祈盼的眼神。
她成了桥上的风景,让过往的人不时驻足,又在叹息中离去。
她站累了就扶着桥栏在台阶上坐一会儿,只要远处有船出现,就又强撑着站起身,还是以那样的姿态专注着由远而近的目标。
有时,碰到船上的熟人,便沙哑地喊一声:
看见我家男人了吗?
可船上的回复总让她失望。
以后她不再到桥上等。那座桥总让她失望,倒成了亲人不回家的征象。
墙外的树枝已留不住枯黄的树叶。地上的残叶狼藉,可院子里的人连脚踩枯叶的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变得恍惚起来,她聪颖静娴的内质,利落明快的行事都跟远方的男人一起不见了踪迹。
她所有的日子都被等占据了,吃饭穿衣都变得累赘。等,成了她的本能。
她在房间里喃喃细语。曾经艳唇让她念叨得干涩出血;她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发现发髻挡了她手指的去向,便粗暴地将发卡摔在地上,身心就此得到一次释放。
偶尔,她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便敌意地同镜子里的人对视,然后厌烦地将镜子翻过去。镜子里的人没有了,她便有了安慰。
现有的一切成了妨害,让她厌烦不已。仿佛打碎了它们,亲人们便悉数而现。
并不总是这样阴郁,也有欢快的间歇。
门外传来惯常的脚步声,这些惯常的声音就跟树上多了一只鸟,天空多了一片云一样平常。可她却欢快地从卧房里跑出,脸上一副鲜活的样子,大喊着: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可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她立在院子中间,显出不解的神情。
母亲的这些举动,让她单独待在一个地方就成了问题。奶奶便把照顾母亲之任交给了月娘。
她整天被月娘搀着进出。月娘伺候她洗漱穿衣,喝水吃饭。整天,她看起来是被月娘静心打扮的整洁木偶,没有了以往鲜活的样子。
奶奶还是在耐心地做着她份内事。她仍相信爷爷,认为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他不会这样不明不白把自己的尸首抛在荒郊野外的。这几个大活人,有主意,会行动,就是死,也是要发出一点动静的。
奶奶天天在堂屋的菩萨像前为这对父子烧香祷告。
有时,母亲由月娘搀着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祷告。
母亲突然说起哥哥和姐姐:
他们怎么也不回来了,会不会和爷爷同样的命。
奶奶便从菩萨像前回过头:
爷爷什么命?他们又是什么命?乌鸦嘴!
那时哥哥姐姐都在上海,他们在一个做买办的亲戚帮助下进入一所教会学校读书。
刘妈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日子她又唠叨起逃难的经历。
讲着讲着,她便叹口气,哀叹这年月人的命就像草一样贱。卑贱地活着,又不留痕迹地死去。外面的人是这样,现在,家里人也这样。
奶奶就又回头斥责道:
乌鸦嘴,在菩萨面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不怕菩萨派人惩罚你。
刘妈便不服气:
我这辈子该受的罪都受过了,惩罚谁都轮不上我。
奶奶便又骂道:
你这只乌鸦本性难改。轮不上你?难道要轮到这个家不成?要是轮到这个家,你又能得什么好处?这个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让你这样诅咒。
刘妈这才回过味:
奶奶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您对我这么好,我做梦都念叨您长命百岁。奶奶人好,我们都会托您的福度过这一劫的。
奶奶的语气缓和下来:
托你的福,我们都会好好的。
日子依旧绵长。我们被这难熬的时光缠绕,像中了病毒,连大声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