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连绵的丘陵,错落的房屋,蜿蜒的公路,跑动的汽车,耸立的吊机,停靠的轮船。
周围的船越聚越多,如开弓的箭,都奔向同一个地方。
这是基隆港。
一路上,基隆就被我们一路说过来。现在我亲眼看见了它。
船速慢了下来。
一会儿船却抛锚了。
前面传话过来,由于要停靠的船只太多,要在此等待进港的指令。
这一等就是好几天。
携带的食物吃完了,同船的一个太太给我们的一包点心也吃完了。还好,从港内开来的小艇给我们送来了馒头、咸菜和水。
几个围在一起吃饭的军人还送给家洁一桶猪肉罐头。
这是我第一次吃馒头和肉罐头。
在上海我们的餐桌上未曾有过这些东西。
在饥肠辘辘中,这些东西让我们的吃相粗野。
饭竟吃得这样快,简直可以用秒来掐算。眨眼功夫,馒头和罐头被一扫而光。家辉喝完了最后一滴猪肉汤,我用舌头舔着手上的馒头渣。
一点饱腹的感觉都没有。在家时只几口饭肚子就饱胀不已,而这样的饭越吃越饿。
在以后的三天里,船上每人每餐只分配两个馒头,一点咸菜。饭吃进去了,又仿佛没有吃。
还好他们还送来了水。一杯水喝下去,肚子方有了着落感。虽离吃饱还差得远,却也不那么难受了。
吃了三天馒头,越吃心越焦灼。码头就在眼前,而船迟迟未动。有人闯进驾驶仓质问船长;有人歇斯底里,把领到的馒头用脚碾碎,骂了祖宗又骂娘。
这天清早,太阳还未露头,露水还沾在衣服上。突然,我们被汽笛声惊醒。
我揉着眼睛看一眼海面,发现我们的船竟开动了。
船终于进了港。
粘滞潮湿的海风吹拂着我的脸。不大一会儿,船便驶进一个港湾,进入岸边景致的怀抱。
停靠和穿梭的船只,一字排开的吊机,绰绰走动的人影,像放电影一样从两边缓缓经过。
海港上空,弥漫着淡淡的云雾,不时有海鸟在云雾中穿梭俯冲。
这是我们的目的地,宝岛台湾,我们新生活开始的地方。
船到了码头,船舱的门被打开,人流像被倒翻的茶水一样一涌而出。
我的腿已蜷曲得粘滞僵硬,乍一起身便送我一个趔趄。我瘸拐了几步才恢复正行。
我们终于踏上了土地。我感到脚下从未有过的厚重,我真想躺在地上尽情体验触地的快活。
这种纵情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我们的脸就被一片茫然占领。
到处都是陌生,未知的明天让我们不知所措。
码头上响起了军号声,军人们在列队集结。号声并没有提起士气。他们浑身疲惫,表情木讷,再衬了衣衫的不整,便生出一种秋叶败落的惆怅。
码头成了杂货场。车辆、家具、箱包,还有锅碗瓢盆不一而足。处处是小家子气的琐碎。
当地的小贩操着闽南口音在向我们兜售水果。有些小贩还用日本话笑骂打趣。等再长大一些我才知道,那些人曾是日本的臣民。
这是一个迥异的世界。独在异乡为异客,我们的眼睛里都是外乡人的新奇与疑惑。
大家都默不作声。
突然,前面响起阵阵惊喜的尖叫声,如阴云中的几记响雷,给这沉闷凿开一个豁口。顿时,一阵风吹来,脸上像掬一捧清水般爽快。
那是先到的人来此迎接亲人。可同我们全无关联。
没有人来接我们。我们和旁人一样,走着,张望着。
我忍不住问:
爸爸,我们要到哪里?
他没有回答,仍东看看,西望望。
他能说什么呢?
还是有人听到我的话。
走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家三口。太太背着小孩,回过头说:
小兄弟,跟我们走吧。不用怕,他们会安排的。
她口中的他们是国军。她的军官丈夫正在一旁,肩上扛一个大皮箱。
放心,我们有的吃,你们就有的吃。
他的话就像牛排一样诱人,我的肚子真渴望地叫了起来。
真希望他能听见我肚子里的声音,能给我一块饼干。因为太太手里正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有一个点心盒。
从别的船上也下来成群的旅客,走到大门处便开始拥堵,人群混乱。
我们拽着父亲的衣服才没被冲散。跌跌撞撞中,我们走出了码头。
而那个军官和太太却不知哪里去了。
她说好要我们跟着他们的。即便他们走得快,也可以停下来等我们呀。
说话竟然不算数。这样的人就不配与我们为伍。
出口处有很多人,不会有谁能接我们。
一群车夫和小贩在招揽生意。
出了大门,父亲不知往哪里走,我们只得停了下来。
天气闷热潮湿,我们站的时间长了,父亲便在街边找了一块空地,我们便席地而坐。
路上熙熙攘攘,热闹嘈杂。公交巴士、人力车及行人穿梭往来。
道路狭窄。两边多是低矮的日式板房。
周围人的说话南腔北调,本地人、大陆人相互混杂。像小米稀饭混了面条,西装搭配了长袍,总有一种生硬感。
我们成了不相干的人。不知道该找谁,也不知道谁会找我们搭话。
我们要到哪里去,哪里是我们的第一顿饭,第一张床,第一个夜晚?
父亲叹口气,用手摸着他拉碴的胡须,一筹莫展。
肚子饥肠辘辘,身子困乏无力。
我眼巴巴望着父亲,他立刻懂了我的意思,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皮夹。皮夹松软空瘪。他从仅有的钞票中艰难抽出两张,递给我:
去买几根香蕉吃吧。
买了香蕉,我们三个人大口咀嚼着。
我一转身,看见一个女子坐在离我们不远的路沿上,身子蜷曲在双腿间。
她身穿一套宽大的旧军服,身下还压着一套衣服。
她抬起头,转过脸。她脸白净,可头发凌乱;眼神疲惫,却是一双黑眼睛。
原来是她。她不是从船上纵身一跳的那个女子么?
当时那一双黑眼睛是那么焦灼地注视着岸边——那里有她什么人,以至于她抛下女子的矜持,像个勇士跳了下去。
她孤寂的坐着,像一个丢弃物,无人理睬。
上来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看来,她不是勇士,只是女人。像一根草,只一阵风就会东倒西歪。
我心里涌出一阵激动:
爸爸,那个太太,跳船的太太。
父亲立刻被这女子所吸引。
他一直注视着她,目光一刻未曾离开。他似乎忘了自己,也忘了我们,看得专注直白。
女子重又将头埋入双膝,。
他竟不由自主起身向她走去。
他走到她眼前,欠了下身问:
太太,你在等人?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起身,只疲乏地摇摇头:
不,我不等人。
突然,她眼睛里满是祈求:
先生,你帮帮我好吗。我想回去,我儿子还在那边呢。
他怎么没跟你一起上船?
我们被冲散了,他没上来。
会不会在别的船上?
不会。我看见他还在岸上,他在找我。
他叹口气说:
你已经来了,怎么能回去?
我要回去,我不能在这里,他不能没有我。
她抽泣起来,用衣袖擦着眼泪。
我理解你的心情,和儿子失散总是一件难过的事。
父亲不知怎样做才能安慰她。
除了怀中那套衣服,她再没有随身物品。她说上船时她拎的一个皮箱也丢了。
父亲又问:
你饿了吧?
她没有说话,只无力地摇摇头。
父亲冲我喊道:
家范,给阿姨拿根香蕉。
她又摇摇头:
不要,不要,还是留给小孩子吃吧
他们饿不着。你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要晓得照顾自己。为你的儿子,也要吃一点的。
父亲的话诚恳真切。
她感激地看了看他,慢慢站起身,稍微迟疑了一下便接过香蕉,剥掉皮,只几口,就把整根香蕉吞进肚里。
她又摇摇头:
不行啊,先生,越想越不行。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回去的。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怎么能回去呢?
我要找我的儿子。先生,我是一个妈妈呀。
父亲沉思片刻说:
这样吧,你等着,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回去的船。
临走,他又向我嘱咐道:
你们在这里等我,谁也不许离开。
说完他转身返回码头。
父亲走后,她起身来到我们面前,放下衣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抚着小弟的脸。
她看了看我们,脸上有些疑惑:
妈妈呢?
我和家洁默不作声。只有家辉说了一句:
妈妈死了。
她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家辉的头发,随后默默将他揽入怀中,身子颤抖地抽泣起来。
家辉没有拒绝她,还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膀,嘴噘着,想哭却没哭出来。
一阵风吹来,让她打了个冷颤。她松开小弟,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叹口气说:
都是苦命的人哪。
又一阵风吹来,她的头发更凌乱了。
不久父亲回来了,垂头丧气:
问过了,这个港口的船都被国军征用,马上要开往广东。至于去什么地方,人家不便说,反正不回上海了。
听了父亲的话,她一下瘫坐在地上,摇着头喊道:
先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哪。
我和父亲忙搀她起来。
父亲说:
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现在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一起吧。等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慢慢想办法。你一定能回去的。
她看着父亲,噙着泪,感激地点点头。
其实,父亲无法让她回去。
当时永兴号离开上海几个小时后,上海就沦陷了。那里成了一片红旗招展的海洋,挂青天白日旗的船只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