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这是个星期天。上午家里来了一位穿西装,打领带,有一双大眼睛的中年男人。他一只手拎了个皮包,另一只手提了笼芒果。脚上的皮鞋一尘不染,鞋面在阴暗的屋子里泛着光。

这副饱满的神态,让灰黯的我们相形见绌。

我很快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

他姓周,人称大眼周,是父亲的旧交,上海滩周正木器店老板。他比父亲大几岁,以前我叫他大眼伯。后来看他手上常拿个大烟斗,烟斗活像一口锅,我就把大眼伯叫成了大烟锅。

大烟锅是父亲的安徽同乡。他在上海滩有一家很大的木器店,在闵行还有工场。

当初他刚从老家来上海时,还是一个木匠。靠在街头揽些零活谋生。渐渐的他的手艺得到了认可,找他做活的人越来越多,后来他便自己做起了老板。

父亲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在上海滩盘下一处店铺。店铺开业是十一月,他是周姓,父亲便取《史记·历书》: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的典故,为他店铺取名周正。

他的木器中西兼顾,沉稳而不失时尚,大气而不失优雅,同周正二字的气质一脉相承。我们家的衣柜、桌椅大都来自他店里。

大烟锅!我脱口而出。这三个字我叫得熟练流畅,就像在上海滩时一样。

他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长高了,越来越像你爸爸了。

家洁也认出了他,冲他笑了笑便转身跑进了里屋。他说:

家洁也成大姑娘了。

他又看了看家辉:

这是家辉吧?

家辉好奇地打量着他:

叔叔,你去过我们家?

当然了。那个时候,你还像小猫一样躺在摇篮里尿床呢。

他注意到阿姨,朝她机械地点点头。

我说:

这是阿姨。

他仍一脸疑惑。

她马上说:

我是老胡的内人,我们去年结的婚。

他又是满脸神气,立刻伸出了手。她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两只手便握在了一起。

他这才问起父亲,我们如实相告。他听了,连连摇头。

落了座,他从包里拿出烟斗点着,吸了口烟说:

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凶险,我得考虑一下我的计划了。

他前天才从马来西亚飞过来,打算在本地做木器生意。当初49年撤退时,他一家没有来台湾,而是投奔了马来西亚的二哥。二哥在当地开了一家橡胶公司,拥有三个种植园。平时他在二哥公司帮忙打理生意。

战后东南亚国家都在恢复经济。二哥的橡胶生意越来越顺风顺水。可他对橡胶行业不熟悉。尽管二哥在业务上完全放手于他,可他一直做得沉闷,做了一年多也没培养出对这一行的兴趣。脑筋常被那些木器分神。

他觉得,干事最怕没心。他担心这样时间长了,恐对二哥的生意形成拖累,渐渐他就有了去意。而二哥坚决不同意他离开,两人就起了争执。

他也不喜欢当地的回教氛围,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台湾。

他通过香港的顾德祥了解到我们一家在台湾的境况,还对父亲被逼从军的屈辱很是嘘吁了一番。

他提笔给父亲写了封信。信上除了告知他在马来西亚的近况外,还谈了他想来台湾发展的打算。并让父亲速来信介绍台湾的情况。信的结尾这样写道:

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期待与兄早日见面,共图大计。

没想到这几句充满热血的话却引来了麻烦。

信发出后,他迟迟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他不知道当时父亲已被囚在情治部门。这封信一进入台湾邮政,即被敏感的情治部门扣下。

单从信的内容看,这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信件。可是情治部门却从中嗅出了异味。他们怀疑这是一封暗喻信,恐是对岸借做生意之名在台湾发展组织。通过对这封信的斟字酌句,他们越细研越兴奋:

这可是一条重要谍匪线索。一旦查证属实便可顺藤摸瓜,在萌芽中一举捣毁gd地下组织。此时父亲正在拘押中,这封信对他的处境无疑是雪上添霜。

他们立刻对父亲进行审问。而父亲当然只承认他们是朋友,对其余均予否认。他哭着说:

我已经是一个要死的人,是没有力气编造谎话的。

还好忌惮于宋美龄的交代,他们在恼怒中没有对他动刑,只打了他两个耳光。

他们也同在马来西亚的特工取得联系。特工按照信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他。结果可想而知,他只是个满脑子生意的买卖人而已。

情治部门大失所望,负责案件侦破的长官性急中竟迁怒于这封信,将信撕得粉碎。

迟迟没有等到父亲的回信,他在二哥处如坐针毡。郁闷中,他便又提笔写信给顾德祥。顾德祥也不知父亲遭受噩运,便回信建议他亲赴台湾考察为宜。

而这边二哥见他去意已定,便将他负责的业务交与他人打理。这样他没了顾虑,便决定来台湾考察,打算一旦安定下来,再接妻儿来台团聚。

当天中午,他在饭店请我们一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有鱼、有肉、有虾。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我们吃得狼吞虎咽。阿姨在一旁不时提醒我们慢点吃。

吃完饭,他意犹未尽,不想马上回到住处,走着就到了一个商场,为我们大人小孩都买了衣服,还买了两大包点心。

他说:

我帮不了大忙,替老胡尽一点微薄之力而已。

过了几天他又去绿岛探望了父亲。老友相见,相拥而泣。他谈到了在这里投资的担忧。

父亲悄悄告诉他:

也不必太悲观。这里的形势刚刚开始,今后如何还没有定数。投资不是不可以,但要有所保留,边干边看。万一形势不好,要能立刻收拾走人。

他们还谈到了那封信。两个人恍然大悟,一致认为那封信是被扣下了。不然情治部门问不出那样的话。

那次绿岛之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父亲的遭遇也让他愤愤不平。在台湾呆了一个星期后他又回了一趟马来西亚。在飞机上,他巧遇马来西亚《光华日报》一个记者,两人聊着天他就说到了在绿岛监狱的见闻,说到了父亲的遭遇。

说者无心,可那个记者没有浪费这次机会,一下飞机就写了篇《绿叶上的伤痕》的随笔发表在《光华日报》副刊上。

文章把台湾比喻成一片绿叶,表面翠绿无暇,实则创伤累累。他对绿岛的新生之家多有嘲讽,首次揭开了国民党绿岛监狱的面纱;还对父亲的冤案给予了同情,让读者领略了台湾严苛的生存环境。

这是一家当地有名的中文报纸,文章一出就在当地华人中产生了共鸣。很快国民党文宣部门得到了这篇文章。尽管这篇文章采用随笔的方式,并未有政论文的咄咄逼人,却也引起了当局的不快。这在他再次赴台时获得了印证。

一下飞机,他就觉察出异样。军警只把他一人留置检查。他们检查得很仔细,一个多小时后才将他放行。

他想起了那封信。可又觉得自己心里没鬼,犯不上为此劳神。

他又去了一趟绿岛,然而这一次监狱却不准他同父亲见面。

狱方说:

有本事你去找蒋总统,他让见你就见。

他一步一回头离开了绿岛。心中自是不平,但也没有多想。

以后几天他出门办事,不管是走路还是坐车,总感觉身后有一辆军用吉普若隐若现。他那时已经看好了一处旧厂房,正在洽谈中。房主只租不卖,而他只买不租。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抽不出功夫想旁的事。

后来,房子的事没有谈拢,他又开始在新竹觅址。

以后他又到家看望了我们一次,带了一只烧鸡和一大块金华火腿。那两天我们的手和嘴唇都油腻光亮。

过了约一个月的光景。这天家洁拿出他为她买的衬衣在镜子前试穿。我看着她扭动的身姿,突然意识到他好长时间没来了,不知他的事办得怎样。

阿姨也嘀咕道:

也是啊。要是回去,他也应该打声招呼才对。这个人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不来就真的不来了。

家辉说:

我想他,还想吃火腿。

家洁在他面前做了个鬼脸,揶揄他没出息,就知道吃。

阿姨说:

下次来,应该留他吃顿饭才对。朋友之间礼尚往来还是要有的。

一天晚饭后,两个警察敲开了我家的门。看他们全副武装的样子,我们着实吓了一跳。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父亲出事了?

等他们说明来意,我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是为了调查一起车祸:

昨天下午,敦化路上一辆卡车撞死了一个人。肇事车辆逃逸。他们来此是想查明死者身份进而对车祸进行调查。

警察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阿姨,问认不认识照片上的人。她拿过照片仔细端详了片刻,突然惊叫道:

天哪,怎么会这样!

我急了,从她手中拿过照片。就见照片上一个中年男人仰面倒在马路上。他脑袋肿大,肚子上有个黑洞洞的血窟窿。一堆肠子流出体外。额头、嘴边也淌着血。那顶礼帽不知哪里去了。只有烟斗和皮包散落在手边。我不禁大哭起来。

是大烟锅,他竟然被车撞死了!

原来那天下午,他同朋友在敦化路一家饭馆聚餐。那顿饭他们吃的时间很长。他兴致很高,喝了不少酒。散席后他执意不让人送,独自一个人走回住处。

横穿马路时,他为了躲避一辆人力车踉跄地跑了几步。可这是一条弯路,一辆卡车突然从对面的弯道处疾驶而来。等他发现时,车已到了眼前。酒力让他的行动迟缓了片刻。他躲闪不及,被车前杠撞到了腹部。他被撞出去很远。身体重重跌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再也没有起来。

警察在他的包里找到了一个小记事本,上面字迹潦草难辨,可还是从中认出了我家的住址,找了过来。

后来得知由于肇事车辆逃逸,无法追究卡车的责任,这个案子就成了悬案,被无限期搁置起来。

他在台湾举目无亲。尸体只得被他台北的一个朋友认领。朋友在家中设置了灵堂。

那天上午,阿姨领我们到灵堂为他凭吊。那次我见到了他二哥、老婆还有一双比我们年龄稍大的儿女。

他老婆是个身材小巧的中年女人。人已哭得神情呆滞,机械地向来人点着头。他二哥穿一身黑色西服,神情肃穆。僵硬的面目下似有一分对他的怨怒。一对儿女仿佛还没有从丧父中回过神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他的尸体火化后被妻儿带回了马来西亚。

凭吊结束后,他的一位朋友开车送我们回家。路上,阿姨对我和家洁说:

你看他的儿女跟你们差不多大。可是你们有爸爸,他们已经没有了。

她仍不放弃安慰我们的机会,哪怕这安慰已显得苍白多余。

朋友说:

我总觉得这事蹊跷。平常那条路车辆就不多,卡车就更不常见,怎么偏偏让他碰上了。什么车躲不开呀。除了军车,其他车不可能跑这么快。警察一句话说车跑了,抓不到人,就不了了之。不应该呀。

她吃惊地看着他。

你是说有人故意......

那人打断她说:

我没这么说啊,也就随便说说。你也别乱想,想多了会出事的。

那人从方向盘上移出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她不满地瞅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说什么,终没有开口。

她不喜欢他转弯抹角。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没有说话,把眼睛移向窗外。天空的云零散断续,像一个破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