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曲阳城被我们甩在了后面。我如释重负,走起路来脚下轻快了许多。觉得每走一步,离那个叫上海的地方越来越近。

路上的行人稀少。只是在路过一个村庄时,才见到几个人。都是一些老人、妇女、小孩。他们正席地而坐说着什么。

他们看见我们,像见了幽灵一样纷纷起身,神色慌张地跑回家,将门窗紧闭。

还有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见到我们扭头就跑,很快拐进了一户人家。等我们走进村子,就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听到一点声响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我们孤儿寡母呢?

出了村子没多远,我们走进了一片坡地。一望无际的丘陵沟壑像被风吹起的丝绸,起伏连绵。路沿着坡底向前延伸,视野变得局促。抬头看一眼前方,只能看到近处一坨坨的坡顶。

我想看得更远一些,看到坡后面的情景。我希望能出现一座城。那里有火车,有上火车的人。

听月娘说那座城叫涂中。我仰头看着前方。可每过一个坡,就有另一座坡挡住了视线。那座城始终没有出现。

下午,天空起了云。不一会儿,云撵上了太阳,将太阳装入云囊中。云囊碾压在头顶,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如同飞鹰锁定了原野上的兔子。

我感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向我们逼近。我停下脚步,四下张望着。

空旷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四周山峦连绵,草丛树木似乎发现了什么在不安地摇动,路边的水塘也像受了惊吓被吹起层层涟漪。

我停下脚步听着周围的动静。还好,周围除了树丛风的声音,就是月娘单调的脚步声。

她在前面停了下来,转过身,用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

怎么,累了?

我有点怕。

怕什么?

不知道,反正我怕。

她将我拥入怀中安慰说:

不怕。我们都出城了,怕什么。

她又整了整我肩上的包袱。

再走一会儿,我们就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我伏在她的肩头点点头。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在一个水塘边坐下。她打开包袱,拿出一块锅巴递给我。

我吃着锅巴,眼睛痴痴盯着水面。水面上晃动着我和她的影子。影子歪斜,风吹过来,把影子吹得七零八落。我不觉痴痴笑了。

她在一旁想着什么。一阵风吹来,她似乎醒了过来,才拿起一块锅巴慢慢嚼着。

她只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便放下锅巴开始整理包袱。她把几个包袱又整理了一遍。

一股冷风吹过了我的肩膀。我抬头看了看天。云层愈加深厚低沉,直抵我的发梢。仿佛一只冰凉的手在拨弄我的头发。

我突然泄了气,身子一软,就势倚着她的身子,头伏在她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问: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上海呢?

快了吧,前面应该快到涂中了。

她已整理完包袱。将包袱重新系在我肩头上。仿佛不放心,她又用力系了几下。

珠宝首饰都在里面,路上你就一直背着,不要取下来了。

我点点头。她也背上包袱,警觉地四下里观望着。周围依然很静,连树上鸟都无声无息。

偌大的天空和无际的山峦仿佛只为我们两个人存在。

她问:

吃饱了?

我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天不早了。

她站起身,我也站起身。

突然,身后吹来一阵风,风中有一股凶猛的味道。我还没来得及回头,耳边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我转过身,猛然看见原本空旷的路上晃动着几个身影。几只鸟儿受到惊吓,扑棱几下翅膀腾空而起,带出几片孤零的树叶纷扬飘落。

出了什么事?这些是什么人?我们跑了几步。可她一回头似乎看出了端倪,又停了下来,喊道:

等等,好像是老百姓,问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就站在原地看着那几个人跑过来。

我看清了,这几个老百姓和我们一样,都背着包袱,脸上都是惶恐的表情。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汉子略微放慢了脚步,朝我们拼命挥着手。看我们仍站着,便喊道:

老乡,快跑,日本人来了。

又是日本人!我的心骤然加快了跳动,呼吸局促,像是灌进一口难闻的气味,喉咙干涩难忍。

我们跑了起来,身后响起了爆竹似的枪声。

枪声刺破了周围的寂静,仿佛天地也随着震动。

我心中一阵绝望。这次我们还能逃出去吗?

我们跑呀跑。有了上次的经历,我们立刻离开了大路。跑进了路边的一片树丛。

由于之前下雨,草地里的泥土松软泥泞,泥土漫过了脚面。

我们踉踉跄跄,跑得深一脚浅一脚。与其说是在跑,不如说是在挪。因为脚下的泥泞根本不能让我们跑起来。

她是山里人,跑得快而稳。我渐渐成了她的拖累。为了让我跟上,她的手紧攥着我的手,一刻未曾松懈。她手攥出了汗,可我还是跑得吃力,有几次失脚,脚滑出很远。多亏她拉我才没有倒下。我还差点把她拽倒。

她一路无语,却是脚步有力,神情沉着;而我踉跄抽泣,身形狼狈。

我们越过了一个缓坡,便顺坡而下,跑进了一片洼地。脚下的泥泞变成了沼泽,我们只能淌水而动。步伐越加粘滞。

天空已深暗无边,连天际中最后一抹微光也沉了下去。周围除了脚同泥沼的搅拌声,就是我们的喘息声。

她说:

歇会吧。

我们就停下脚步。

周围一片宁静。身后传来几声蛙鸣,叫得拘谨而警惕。青蛙成了侦察兵,它们的几声试探,让我们的心安了下来。

看来日本人没有追上来,估计我们跑出大路很远了。

突然,她大惊失色盯住我:

包袱,你身上的包袱呢?

我跑得拖沓踉跄,不知什么时候我身上的包袱不见了。

我用手在我身上慌乱摸着。那包袱一直在我肩头上系着的。有时系得太紧,把肩膀都勒疼了。而现在肩上空荡无觉,那个包袱踪影全无。

这怎么可能,它可是一直系在我肩上的呀。

我又用手摸了一遍,手头依然光滑无碍。

我惊骇得已没有了知觉。

一股汹涌的东西涌进了脑中,肿胀难忍。我傻傻看着她,她愣愣看着我,我们都说不出一句话。我能感到她眼睛里的火焰。

突然,她大声喊道:

回去找哇!

这一声喊,惊得鹭燕挥翅而逃,露水惶恐滴落。

她情绪失控,已不在乎身后的追兵。她上前猛地拉起我的手往回找去。我木然随着她走,感觉脑子已不是自己的了。

她边走边低头搜寻着,不觉哭出了声:

它可不能丢啊,它不会丢的。

这话像是对我说的,也像是对她说的。我们都知道那个包袱的分量。我们今后的日子可全装在里面呢。

那个包袱是在曲阳她系在我身上的。刚才她整理完后又系在我肩上的。这一路走来,那个包袱就一直在我身上。

我们专注于亡命,而忘了其他。

我们猫腰找了很长一段路,仍没有发现那个包袱。

她停下脚步,身子瘫软几乎无法站立。刚才那么有力的人只这一阵便羸弱不堪。那个包袱仿佛抽干了她的气力。

她跪了下来,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天,双手合一祈祷说,老天啊,你睁开眼吧,别再折磨我们了。

我的眼泪簌簌滚落。我知道老天已没了眼睛,聋了耳朵,闭了嘴巴不会有任何回应的。

树丛、沟壑、坡顶、泥路,都走到沼泽地了仍一无所获。

不知寻到了哪里,不知寻了多远。突然前面响起了日本兵的嘶声尖叫和一阵凌乱的淌水声。

我们为了那个包袱竟又回到险境。

可那个包袱牵扯着她,她没有马上转身。她痛苦地抿着嘴。

只听她长叹一声:

算了,我们命里就不该有它。回去吧。

我们又往回跑,步子沉重失落。不是逃跑,是告别。

别了,那个刚才还在我身上的包袱;别了,包袱里花花绿绿的财富。

跑着,身后渐渐没有了动静。看来逃出了日本兵的追赶是这样容易。我一点都没有庆幸的感觉。

一股钻心的痛搅动着我的心。我一步一回头。每走一步,痛便随着脚步踩踏而来。

她一路默不作声走着。见我哭了,便抱住了我。

别哭了,好在我们还活着。有我在,就不用怕。

我们不知走过了多少坎坡。不觉中我们开始爬一座山。

她抬头望了望天,山在暗黑中显出起伏的轮廓。一股厚重的阴冷袭来,让我觉出山的力量。

山不很高也不很矮。同我们走过的路不同,需要我们手脚并用进行攀爬。

她用手抹了一下脖子上的汗说:

等上了这个山,我们就安全了。

可我的双腿软绵绵的,已没有力气攀爬了。

我的屁股重重跌了下来,把她也拽倒在了地上。两个人在剧烈喘息。

一旦坐下便不愿起来。我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像被浇了开水,热气腾腾。

只坐了片刻她便拉起我的手说:

好了,不能再坐了,得赶紧走。说不定他们就跟在后面。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一点一点攀爬着。

她不愧是山里人,在这暗夜的山里,仍寻出了乡民平时踏出的小道。我们沿着小道走着,爬着,不觉已进到山的深处。

我们都没有说话。周围除了我们的喘息声,就是脚踏枯叶的声响。

越往上走,树丛杂草越稠密。不时有树丛挡住了去路,有陡壁让我们驻足仰望。

还好,有她领着,我们都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山路如此陌生,可她领着我走得清醒明白。

头顶传来猫头鹰的呼唤,好似向这两个陌生来客发出问询;有野鸡在尖叫,像是在找寻走失的配偶。有时冷不丁从树丛中窜出一个黑影,黑影又消失在另一片树丛中。想必我们打扰了正觅食的野兔。

这座山林并不寂寞,每个白天夜晚都有生灵在此生生不息。生命无处不在。它们同我们一样,有呼吸、有感觉、有喜好、有秉性,只不过换了一种生命的外表而已。

换了外表也许是幸运的。它们不用怕人间的硝烟战祸,可以看着另类厮杀流血,而从容不迫觅食繁衍。这是多好的生存境界,而人间是多么卑贱。怪不得爷爷、奶奶、爸爸、月娘都远离了人间,执意要到另一个世界去。

另一个世界,是飞禽走兽的世界吧。

一定是这样的。

我的心越发凄凉。一阵风吹来,周围的枝叶也在黑暗中舞动,仿佛我们搅动了它们的平静,在极力向我们抗议。

猫头鹰又叫了起来,远处也有狼的叫声。我们不该来这里,它们不愿意让我们来。我的心一沉,脚下加快了速度。

我们终于爬上了山顶。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云中有星星露头,正一个个安详地注视我们;天边有月亮钻出云层,在冲我们微笑。

好一幅人间安详的图画,像极了家乡小镇酣睡的夜晚。还有丝丝香甜的味道。

我真想畅快地喊出几声。可我不忍打扰这林中过活的生灵。况且我们在逃难,是没有资格放纵自己的。

下山的路顺畅得多。山势平缓,几乎没有陡坡。随处都是人活动的痕迹。林木稀疏了,路开阔了,野草变成了菜园,荒野变成了稻田。

我们脚底轻松,如装了风火轮般流畅,身后好像有人在推着我们走。

我闻到了人气。

又走了一会儿,我看见黑灰的天空下一片影影绰绰。一阵风吹来,风里有股炊烟的味道。

月娘说:

那是个村子吧?嗯,是个村子。

我一下来了精神,不由加快了脚步。我们又走了一段路,远处一个微弱的光映入眼帘。

我眩晕起来,停下脚步,再次用眼睛扑捉那个光亮。

那确是一处光。尽管时隐时现,可我确信那不是幻觉。

光越发清晰,慢慢出现了一个被灯火映着的窗口。房屋、村街、井台、畜栏都来到了我们眼前。

我们到了一个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