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的路静静的,只听见我和月娘的脚步声。
天阴沉,厚重的云像要随时垮塌下来,我的脚步格外沉重。
我上了一个坡,放眼望去,只见路两边的稻子已收割完,舒缓起伏的田野呈现出片片枯黄的颜色。树林、草丛穿插其中,将枯黄切成片状,像雨天铺在桌上晾晒的抹布。一个个水塘点缀其间,深黑的水潭仿佛蕴含了冤屈,像一只只盈满泪水的眼睛,在静待人揩干。
周围好像都在静待,一动不动地静待。静待着人出现,静待着一场风暴。
几只小鸟静待不住,勇敢地叫出两声。看并无大碍,便放肆地叫了起来,。
等下了坡,云层开始露出间隙,空气顺隙而下,四处游戈。几缕细密的光也不甘落后刺破云层,如垂下的帘幕。
我的脸热了,身上的毛孔像窗扇一样张开,汗浸湿了衣服。
我回头看了看月娘,她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累了,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传来。
我停下来等她。她也停下来,用手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
我们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路边一颗树下。她把身上的包袱取下背靠着树干,双眼迷离,像要睡过去。我也在她一旁坐了下来,用手揉着酸疼的双腿。
坐了一会儿,她欠了欠身,伸手解开了包袱,拿出一块饼说:
吃点东西吧?
我疲乏至极,食欲全无,懒懒地摇摇头。
她又拿出一个鸡蛋。
吃个鸡蛋?
我又摇摇头。
烧饼和鸡蛋是我们路过一个镇子时买的。镇子里的人刚从外面躲藏回来,饭馆掌柜在门口支起了烧饼摊,一会儿功夫,两筐烧饼就被抢购一空。要不是几个背枪的人维持秩序,就真有人动抢了。好在月娘挤了进去,掌柜把剩下的几个烧饼和熟鸡蛋都给了她。
她问:
怎么,不高兴?
我把头倚在她肩头,有气无力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上海呢?
快了吧。前面走过曲阳,再到涂中就可以坐火车了。
这是我们到上涵时,一个女学生告诉我们的。
正说着,前面的坡上突然下来几个拿枪的人,都一路小跑。
我的心猛地紧了起来。
她狠拽了一把我的胳膊。
快起来,拿上东西往回跑。
她的话音刚落,坡那边就响起了枪声。
立刻过来一阵风,风送来一股怪异的气味,扬起一片片尘土,潭水皱了,草丛抖了。
鸟儿也懂了,从树梢上、草丛中扑棱起翅膀飞走了。
那几个人已从小跑变成了疯跑。
我们跑出几步,就听有人喊:
老乡,快跑,日本鬼子来了。
喊声空灵回荡,急切煞人。
我的身子怎么颤抖了,感到一股山崩地裂的东西碾压而来。
我的脑子里现出日本鬼子几个字,字上面映着阴冷的光。
以前只听说,现在要亲眼看见他们了,我的心跳得要跃出体外。
我见到过被屠戮的尸体,现在杀人者出场了。
月娘拉着我的手拼命跑了起来。
树林、灌木飞向了身后。急促的呼吸、急剧的咳嗽折磨着我的脑袋。脑袋肿胀不已,肿胀压迫着耳根,周围稍远一点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的腿怎么了,怎么变成了柔软的柳条,快要撑不住身体。每向前跨出一步,身体似乎只移动了半步;等要再跨出一步时,腿就像刀鞘里锈蚀的刀,我铆足了气力才能拔出来。
很快我们就被他们撵上了。
粗犷的喘息声,手榴弹柄的碰撞声,以及紧随而来的汗臭味就像一阵风扫过了我们,随后又一股脑奔涌而过。
一个拿短枪、戴军帽、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像是这群人的指挥官,回过身,用枪口指了指路边不远的一片树丛说:
你们往那边跑,别跟着我们。
他说完,便不再搭理我们。一会儿功夫几个人就不见了。
我和月娘离开了小路,折向南进入一片光秃的稻田。
脚下尘土阵阵,身后风在追撵。
幸亏是一个下坡,身子像被裹挟着顺势而下。
她扯着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不觉超越了我。她不愧是山里人,在如此心惊的时刻,还跑得身轻如燕。她跑一阵,便在前面停下来等我一阵。
我的鞋跑掉了,她又折回去把鞋子捡了回来。
她又扯着我的手跑,边跑边朝喊:
你快点行不行,要跟上我呀。
可跑着,我们又跑散了。她还是把我甩在了身后。
我急得喉咙发烫,便心生怨气,怨她不该把我甩下。
等撵上她,又怪她不应去捡那只不值钱的鞋子。仿佛我跑得慢是她捡鞋子造成的。
她恼了,狠狠白了我一眼说:
没有鞋怎么跑?你要是难受,就把鞋子撂了,看我管你。
看她真生气了,我就不敢作声了。
我们跑啊跑的,身后又是几声枪响,接着相反的方向也传来几声枪响。不用说,两方人已交上了火。
我们跑过了几个水塘,终于见到一片树林和连绵的灌木。看来那个游击队长对这里很熟悉。
我们跑进了树林。越往里,树林灌木越密。
她停了下来,在一簇灌木后趴了下来。
快趴到我这里。
她的声音颤抖。
我就在她身边趴下,我也实在跑不动了。
我和她剧烈地喘息着,外边的枪声还在响个不停。好在枪声向西而去,好像不是冲我们而来。
过了一阵,附近还没有一点响动。
我趴不住了,慢慢扒开灌木,从缝隙中朝外瞅了一眼。
我的心快要从身体里蹦出——我看到从游击队员跑过的坡道上,窜下来十几个拿枪的士兵。
日本鬼子!
我差点脱口而出。
怪异的帽子,短粗的双腿,迅猛的奔跑,动物一样的嚎叫。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吗?也是父母生的吗?
一个日本军官挥了一下战刀。一阵寒光过后,枪声便又响作一片。他们举枪、瞄准、开枪,就像陈师傅在我家宰鸡一样娴熟,一气呵成。
我一阵颤栗,脑中跳出爷爷、爸爸的脸,仿佛他们被刚才的子弹射中,脸上的表情痛苦。
日本鬼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和那几个游击队员相比,他们更像军人。
他们离我们只有二三百米远。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得像苍蝇正贴着耳边叫。他们的喘息声咄咄逼人。
我赶紧把头埋入灌木。我和月娘紧紧抱在一起,一动不动。
我害怕,又不害怕。我想好了,一旦被发现,我会站起来让他们一枪打死我。
周围静了下来,仿佛只有我的心在跳动。我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唯恐心跳会惊动日本鬼子。
又传来一阵枪响,一会儿又停了。
我又不安分了,小心抬起头,从灌木丛的缝隙中朝外看了一眼。立刻,我头晕目眩。
离我们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正走来两个日本兵。一个戴眼镜的,一个留络腮胡子的。他们脚踏着杂草,声声灌耳。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我想可能我们稻田里留下了脚印,心里一阵悔恨。
我的头深埋在灌木丛中,两排牙齿剧烈打架,身体不住颤抖。
我快要撑不住了。心想,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两步,我就大方地走出来迎接他们的子弹。
我偷瞥了她一眼,见她的脸已凝固了。
他们过来了,就要踏碎我的脊梁骨了。
我受不了了,不愿再这样趴着,我要站起来。可我的头已在她的胳膊下,一点也动不了。她觉出我的意思,用臂膀使劲压着我。我能听见她心的跳动,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滴到了我的脖颈里。
我们在时间的流淌中煎熬着。
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时针仿佛有意同我们过不去,放慢了速度,把秒走成了分,把分走成了时。已经过这么长时间了,我们怎么还趴在这里。
她拥我更紧了。她越拥我紧,我就越感到两个日本兵越近。
脚步声停了,枪却响了,子弹呼啸着从头顶一一飞过,四周的树枝草丛噼啪作响。
我仍被她拥着,一动不动。我的恐惧突然消失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心想,就这么被打死也挺好的。
突然远处有人朝这两个日本兵喊了几句,他们竟停止了射击。
周围又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我正想抬头看个究竟,她又一用力压着我,我动弹不得。
过了好久,又响起了脚步声。好在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竟什么也听不见了。
看来,刚才的安静是日本兵在试探我们。好险啊,要是我真抬起头,我就会被发现,有一颗子弹无疑是属于我的。
过了好久,都没有一点动静。她这才慢慢扒开树丛,朝外瞅了瞅。在确信他们已走后,她压在我头上的胳膊才抽了回去。她仰面瘫倒在地上,忘情喘息着。
我慢慢起身,将头伸出了树丛,就见远处坡上两个日本兵的影子晃动了一下就再也不见了。
他们放过了我们,追赶那些游击队员了。
我们脱险了。我们相互看着,会心地笑了。
后来,我们都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我被脚下的一阵响声吵醒。我睁开眼睛,发现是两只缩头缩脑的老鼠。
两只老鼠一大一小,大的像猫,浑身滚圆;小的像鸟,触须一动一动的。它们的目光同我碰到了一起,可它们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躲避。仿佛我们是它们的食物,要被它们咀嚼了。
我害怕了,对着它们踹出几脚。小老鼠跑开了,而大老鼠却退后一步站定了气势汹汹盯着我们。
月娘见状,便站起身,跑向大老鼠,猛地一跺脚,那大老鼠也撒腿跑了。
树林里彻底安静了。
我很沮丧。我们的样子一定很落魄,连老鼠也要欺负我们。是不是这周围的树木、杂草乃至天空、白云都在嘲笑我们。
我抬头看看天。午后耀眼的光透过树梢投下来,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想,这是不是太阳在欺负我。
受到这次惊吓,我的肚子也饿了,空荡的胃发出空荡的声音。
妈,我要吃烧饼。
我也饿了,都吃一点吧。
她解开了包袱,我吃了一个烧饼,又吃了一个鸡蛋。
我口渴难耐。
妈,我想喝水。
她就领我走出树林,来到一个水塘边,我们就用手捧着喝起水来。水的泥土味很重,可我仍大口喝着。我实在太渴了。
吃饱喝足了,一阵困劲上来,我说:
妈,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只能睡一会儿,最好天黑前赶到曲阳。
我们就都躺下了。躺了一会儿,没有睡着,我便索性爬了起来说:
妈,我不睡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