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虽空乏虚弱,可我们往家走的步子却很轻快。
上了大路后,那个挎盒子枪的人骑马赶了过来,后面还跟了四、五个背长枪的人。他一回头认出了我们,立刻勒住马停下。
你们打算回去么?
比起上一次见到他,他的胡子更长,也更乱了。
月娘说:
回去。不回去,到哪里去呢?
小镇全毁了,什么都没剩下。还是别回去了,想法子投靠亲戚吧。
我想起了奶奶,她不会死了吧。
月娘说:
我家奶奶还在家里呢。
她怎么没走?
她走不动。
我看凶多吉少。日本人这回用了重炮,房子破坏得很厉害。你可以回去看看。只是别呆时间太长。
有人问:
现在日本人到哪里了?
他们的大部队向西去追赶国军了。可是据情报,可能还有一股敌军要来,小镇是个重要的军事隘口,可能还会是战场。所以能不回去就别回去了。
月娘问:
那你们准备往哪里去呢?
我们几个找部队去,准备打游击。
我和月娘呆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我想着奶奶,泪汪汪看着月娘。
她抱紧了我在我耳朵便轻声说:
奶奶是个有心的人,会没事的。
这时,又有十几个乡亲走了过来。月娘就把那人说的话告诉了他们,几个女人听完立刻就走不动路了。
往后住在哪里啊,不能天天住在外边吧。在山上这些天就已经要命了。
反正也是死,就死在家里好了。
要我们躲在外面还不如死了。
几个男人也不住叹着气。
一个中年男人说:
哭有什么用,大家还是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
大家也走累了,就索性坐下了,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起来。
中年男人说:
依我看,无论如何也要先回镇子一趟。镇子毁了不假,可是每家毁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不如先回去看看。能呆住,就呆;呆不住,再想别的办法。
又一个男人说:
对呀,那是我们的家,不能就这么撂下走了。就是走也要回去看个究竟再走。
还有个男人说:
我家地下还埋着粮食呢,走了粮食怎么办。我们一家就靠这些粮食活命了。
中年男人说:
政府的人说话不腰疼,我们祖祖辈辈的家业都在那里,哪能说走就走。要是撂下走了会挨祖宗骂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低着头,用手抹把眼泪说:
家没有了,就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知道她那个本就病怏的男人在山上死了。
中年男人说:
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男人没有了,还有孙子呢。为了后代也得活下去。
看来,大家还都是愿意回去的。
主意一定,大家就纷纷站起来继续往家走。
可越走我们心跳得越厉害。
所见到处是炮弹炸出的坑。黑黢黢的,像涂了墨的大嘴巴,随时要把我们吞进去。
一些尸体没来得及收拾,腐烂的肉身被野狗啃得像垃圾一样丢得东一块,西一块,任风雨吹打,随枯草消亡。
那些昔日停在小镇河边的炮身,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可眼下正侧翻着,笨重的炮体在清冽的阳光下现出怪异的造型,像临死的病人,凄惨绝望。
曾在学校操场上扛在娃娃兵肩头上的枪械,威武冷酷。经过这次战斗的洗礼,已不成形状,颓然散落在沟渠中、旷野上,丑陋无比。
当初我家院子里的捆捆青草,也是茁壮青翠,可是被马咀嚼后屙出的也只是一滩滩难看的粪便。就像眼下的这些残破的枪械。
我的身体被一股股浊气包裹着,气味复杂难辨——腐臭味、焦臭味、烟臭味、汗臭味,甚至我还闻出了眼泪的咸臭味。多么肮脏的空气,多么奇怪的味道。
成片的庄稼被践踏了,东倒西歪,露出了块块黑黄的裸地,像理发师故意理坏了的头。
树木被炮火摧毁了,枝断叶秃,几只乌鸦站在残枝上,正怒气冲冲盯着人间。
人间?还有人间吗?此刻,我恨透了人间,真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大家都不说话,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终于到了小镇。
我们惊呆了。
房子塌了,废墟里还有零星的青烟,巷子里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
桥塌了,河道里一片狼藉,水是混的,间或还有红的。岸边的死尸都被水泡白了。。
一些戴红十字的人在用担架抬死尸,几辆卡车晃悠悠开了过来,上面装得还是死尸。
我们惊骇地张大了嘴,大脑仿佛缺氧似的头晕目眩。不时冒出的烟气和尸体的腐臭让我们个个捂住了鼻子。
我们正走着,一具烧焦的死尸便挡住了去路。我们惊叫着,绕过死尸走开了。
在一处被烧毁的门檐下,又是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脖颈处的血已凝固。
大家又是一阵惊叫。
我想到了奶奶。我哭了,边走,边呼唤着:
奶奶,奶奶。
终于走到我们家的院子,我和月娘一下就愣住了。
我们的院门已被炮弹炸得不知所踪,只剩下半截门框也被烧得黢黑,不时有零星的青烟袅袅升起,院门上厚重的滴水檐已经坍塌,临街的墙也被炸出了一个大豁口。
我喊了一声奶奶,便冲进了院子。只见堂屋的房顶已整体坍塌,窗户格栅已断裂残破,左右两个厢房的墙壁也被烟火熏得黢黑,房盖只剩下几个黢黑的木梁。
我和月娘跑进堂屋,堂屋里一片狼藉。我泪汪汪地搜寻着、翻找着。
突然,我看到在窗台下的废墟里有一缕白发。
我喊了一声奶奶,就和月娘扑了过去疯狂地用手扒。只扒了几下,奶奶的脸就露了出来。
她脸上满是灰土,眼睛暴突肿胀,有蛆虫从耳朵、鼻孔、嘴巴里爬出,脖子上还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还系着一段窗栅的木头......
奶奶在屋子被炸毁之前就上吊死了。
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我们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她埋了。
院子里隆起了一处小土堆。想着奶奶生前的好,总感到这个小土堆对不住她高大的身躯。
原本我们是要把她埋在我家祖坟地的。可是战火把祖坟地毁了,我家先人的尸骨被炮火清理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留下。
东街的刘老伯用颤抖的手将拐杖戳地:
作孽啊。活着的人不放过,死人也不叫安生。把奶奶就埋在院子里吧,这个镇子已经毁了,不能住了,就留给死人住吧。她会保佑我们都平安的。
大家安慰了我们一番。还有人送了钱说:
爷爷、奶奶对我们佃户的厚道小镇人都知道。现在你们家遭了难,这点钱解决不了大问题,就聊表心意吧。
大家陆续散去。
到了夜里,我和月娘并肩坐在土堆旁。
我仰着头,看见一轮圆月正挂在院墙东边的枝头上,把我和月娘的影子映到了土堆上。
我想奶奶比母亲有福气,她永远留在了这个家里。
而母亲却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泪又一次涌了上来。月娘紧搂了我。我们就这样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