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一下陷入了安闲,日复一日的安闲,总也没有尽头的安闲。

每天一睁眼,就想在被窝里多懒一阵,不捱到最后我是不会穿衣下床的。

原本饭菜就寡淡,还吃得无精打采,饭菜就更没味道。吃饭渐成了例行公事。

出去玩也不开心。村里的孩子都土得掉渣,玩的游戏都是泥土类的,没有品味。邻居赵忠义跟我同岁,倒是跟我投脾气。可他那几个伙伴我很看不上,玩一阵我觉着乏味就独自回家了。

回到家,跟家洁、家辉也说不了几句话,无聊之际,睡觉就是最好的选择。

也帮她干些家务,也是让她叫了才上手,还做得慢悠悠,懒洋洋。直到她催了,才慌不迭地把剩下的活做完。

父亲曾私下告诫我们说:

阿姨不是佣人,你们千万要有眼色,能自己干的,就不要她沾手。你们也不小了,要替这个家分担一些的。

可我眼睛里怎么没有活儿呢。每看到她收拾这个,又埋头于那个,我就挠着头骂自己混蛋。

唉,我竟如此慵懒,我看自己肯定也是一副蔑视的目光。

慵懒粘腻着我,让我沉湎混沌,有眼无神。

尽管睡了那么多不该睡的觉,还是困乏疲倦。就像歇息贯了的人歇息了,仍会受到歇息的诱惑,就想歇息一会儿,再歇息一会儿,最好一直歇息下去。

慵懒是一种病,病是会传染的。

我发现,父亲也变得养尊处优起来。他回到家进了里屋就难得出来。不是看报,就是听半导体。最没眼色的还属他。

我还发现眷村的男人、女人都慵懒了。男人坐在门口就能鼾声大作,女人穿着拖鞋也能招摇过市。

这些来自大陆各方的人,此前都经历了惊魂不定,大悲大痛。现在可以不用吃着饭就被叫去集合,不用睡着觉就被警报叫醒。大家都低着头迷恋于眼前的安闲舒适,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傻子——战火你来就来吧,反正现在还没来;反攻你就反吧,反正现在队伍还没开拔。

大家都有这样的心里暗示,苟且偷安也好,目光短浅也罢,反正生活就如此这般地过上了。

人们在抓紧时间舒服。这些人太想生活了,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随性地生活。哪怕忍受着呼噜声的煎熬,油烟的熏呛,小孩子的吵嚷,也不愿再来一场厮杀去得一枚带血的勋章。

崇高,那是大人物的事。我们这些芸芸之辈就是把胳膊伸得再长也够不到,那就索性收了身子一心过日子。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馋了就喝一口,想了就亲一下。一切都回归生活的本初。

但是大人物是不愿看见我们安闲的。那段时间,报纸上、电台里整天都是紧张兮兮的备战,几个大喇叭里也喊着励精图治的豪言,似乎我们在这个岛上过的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明天天一亮大家就要整理好背包,打好绑腿,冲向反攻的最前线。

可是明天来了,集合号并未吹响。人们依旧从床上揉眼醒来,伸了慵懒的胳膊,耳边响起的还是锅碗瓢盆交响曲,日子里依旧填充着柴米油盐;

反攻只停留在耳边,时间长了耳朵里就生了茧子,没感觉了。

没感觉也是一种味道。平淡的味道,闲散的味道。

原本各家都有不同的味道。很快眷村被过成了一个大家庭,串成了一种味道。

我们忘了眼下的克难时期。可上峰没有忘。他们整天在规划着战事。想的是怎么守得住,怎么打回去。他们低头是军用地图,抬头是防御工事。在他们眼里慵懒便是堕落,安闲就是犯罪。对面就是匪敌的炮筒枪眼,人们是不能在吃饭上多用心思,睡觉上多花时间,闲聊中多费口舌的。每个眷村都是一部战车,车轮子是要转起来的,不能让生活弄瘪了。

眼前一下变了模样。

大喇叭里中断了轻歌曼舞,代之而来的是一遍遍的领袖训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

同以前的空洞口号不一样,这次的反攻有计划、有目标、有期限。反攻如山顶上滚落的石头,不再高不可攀,而是触手可及。

看来真要打仗了。

我们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放下了吃饭的筷子,撂下了地上的游戏,都站直了身子静静聆听着这个抑扬顿挫的声音。我们的心随着他的话语,徜徉在满是厮杀的狼藉田野,满是哭嚎的残垣断壁。冷峻的炮口吐着阵阵火舌,凶煞的飞机投下串串炸弹。炽热的天空划过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刺破了这被平静包裹的血雨腥风。

军营里不再闲庭信步,而是一次次战前动员。家眷们也不见了平常的散漫,而是一个个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军营里的粮草被褥被一车车运往战斗部队,军人的休假被取消,连家眷们也开始练习捆扎背包,准备随时开拔。

大家紧张得汗毛孔都竖了起来,都在静等着一声号令了。

生活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以战斗的姿态驶向了另一条路。

即将来临的战争还对以前的生活作了清算。

据说,父亲的婚宴遭到了上司的训诫。

董主任主持的那次操场聚会竟上了克难时期的反面教材。一个月后,他被调离了军营。一个声色俱厉的长官代替了他的职位。他脸上写满了反攻。

反攻,逼迫人们重新抖擞起精神。

军人们走出营房在操场上练起了枪刺,小孩子们组成了童子军走起了步伐,连妇女也进入妇联会的工厂做起了被服。大家毫无例外都成了兵。

我们家里人也都成了兵。

父亲爸自然是一个兵。重又回到了新兵训练的日子,每天回家俨然成了一个土面人。

我们三个小孩子成了兵。我和家洁戴上了船形帽,家辉也抗起了木棍枪。

她也成了后勤兵。每天很早就赶往被服厂,等晚上街灯亮了才回来。

一进家门,大人小孩疲乏得倒床就睡。睡觉,成了一天中最幸福的事。

远方隐约响起了炮声,那是炮兵在演习射击。头顶上不时有战机呼啸而过,那是空军在预演进攻。操场上被挖出了一个个避弹坑,人们在其中举枪瞄准。

我仿佛闻到了硝烟的呛鼻气味。

远离帐本的日子,让父亲的心情极为低落。有一天他跑得慢了被长官训斥,他再也无法忍受跟长官顶撞了起来,被罚跑5公里。

那天他回到家,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是双脚搭地一头栽倒在床上的。

半夜,我被他的哭声吵醒。

我受不了了,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的好。

她安慰他:

谁都一样,哪家不是咬牙过来的。

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不呆在这里,还能到哪里去呢?

又要打仗了。早知道这样,还那么辛苦过来干嘛。

要能打回去,不是更好?

你老做梦,能守住就不错了。

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动摇军心是要吃子弹的。

前两天同她一块做活的一个太太就被几个军人带走了。

他俩都不说话了,我也吓得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们谁有勇气不这样活着呢。

父亲就出发到了基隆。粮服库随战备物资前移了。

他们一走,眷村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每天她和太太们仍到被服厂做工,很晚才回来。村子里仅剩我们这些童子军,还有在操场上训练的士兵了。

每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床她就起来到厨房做饭。父亲不在家,我们突然懂事了,在她把做好的饭端进屋之前,我们就已经起床洗刷完毕,连家辉也不例外。

中午她回不来。午饭是她早上做好后留在锅里的。

晚上,她带着一身疲乏做饭,我们带着一身疲乏吃饭。吃过饭,我们仍带着一身疲乏上床睡觉了。

大人小孩都成了机械人,在无知无觉中吃饭、睡觉、做活、训练。我们个个成了哑巴,说一句话也显多余。

她也没有时间到那个小山坡说话了。看得出,即将到来的反攻在她心中点亮了一盏灯,燃起了她回家的希望。

她很勤勉。做饭、做家务、做工感觉都是咬着牙来做。连看我们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仿佛不是要把这些事情做得多么好,而是为了一个目标——有一股来自远方的力量牵动着她。

我们队的教官是从战斗部队下来的,也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兵了。张口就斥责,动辄就体罚。他整天绷紧了脸没有笑容。训练成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我想到了孙教官,心里说,要是他来就好了。

一天,快要到中午时,家洁突然走出队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教官叫大家立定,便走了过去。

你什么情况?

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要走。

就是走不动嘛。

她哭着用手抹着眼泪。

他不为所动,喊道:

站起来,回到队列里。

我不!

我再说一遍,站起来。

我不能忍心妹妹被这样欺负,猛地冲了出来,用手指着他:

你不许欺负她。

一个男孩说:

这是他妹妹。

他看了看我,突然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好,有种!站到一边去,看我们走。

我和家洁就站着看他们走。

可他们只走了两圈,教官便命令解散,大家都到树荫下休息。

就剩下我们兄妹站在烈日下烘烤。我们都流了泪。泪一直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来。

等训练结束,大家都解散回家,他才走过来,微笑着说:

舒服了吧,以后不想训练就是这个待遇。

我们回到家,也把伤心带回了家。这天被服厂停电,她没有上工,在家洗了一上午衣服。吃饭的时候,她显然觉察到什么,便问:

出什么事了?

我和家洁忙说:

没什么,累了。

累了就吃完饭稍微睡一会儿,下午还要训练呢。

我们不愿多说话,这种事更不愿跟她说起。我是真心厌恶这样的训练。

正当我们训练得快要吐了的时候,那些被运出去的物资又被拉了回来。这些物资仓库放不下,便堆在了我们房前屋后。

军人们也随着物资陆续回来了,只是不见父亲。

我问邻居赵叔,他也说不清楚,只说快回来了。

我们还在训练中。

一天早上,正在训练中的我们听见操场北面却响起了叮当的敲击声。

我们都仰起脖子朝那里张望着,有一群人在砌墙。

就听一个长官说:

都要打仗了,还扩什么学校。

有人接上话茬:

既然要扩学校还打什么仗呀。

大家愣了:

是啊,莫非仗又打不起来了?

几天后,父亲也回来了。

我们才知道他等到清点完全部物资才回来的。

我们松了一口气,只要他没事就好。

一天,大操场上训练的士兵不知不觉撤走了。过了两天,我们的训练也结束了。

那个教官也离去了。望着教官背着行囊远去的背影,我朝他走的方向狠吐了一口吐沫。

他听见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随即用手整了整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下班回家说:

美国人不帮忙,看来反攻不成了。

她停下手中的活儿愣了一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到呢。

她神情黯然地望着窗外很久不说一句话。

眷村又开始生活了,又有人聚在一起喝酒吹牛。

看来生活是不容易被驱赶的。

那个长官说的没错,北面工地的院墙越砌越高,有几栋平房眼看就要封顶。后来大家知道了,那里不仅在扩建学校,还要兴建一座幼稚园呢。

我们又一次吃上了肉,餐桌上的气氛活跃。

父亲的心情不坏,话也多了起来。

现在军营里又隔三差五搞舞会,那些兵又开始油头粉面了。

她不解地问:

那个新来的长官不是说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的,怎么又让大家清闲了呢?

上面又说了,要养兵千日才能有用兵一时的。

好话、坏话都是他们说的。前些天,吃饭睡觉都是罪过,现在你不在舞场里跳两曲就要被人耻笑。这些官啊,嘴巴可是够贱的。

我觉得这样挺好。那些张口反攻的人,多半是虚张声势。讨上面高兴倒是真的。

日子越过越像样,哪有反攻的样子。照这样下去,在这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在一片懈怠的气氛中,她的话显得苍白无力。

生活又纷至沓来而来,反攻像笑话一样又一次被人丢弃到一边。

我们又开始了吃饭、玩耍。

她不做工了,又开始出门同那个男孩说话。

我想到了母亲,脸上的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一声不响走出门,一个人在球架下坐很久。球架悬在头顶,静默无声。我心中除了惆怅,还是惆怅。惆怅无限蔓延,越过了球架,弥漫在空气中,像夜空中的星河长得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