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后,一些军人及眷属陆续离开了仓库。只剩下我们这些没有去处的散民。
这天早饭后,一个长官拿着话筒把我们召集起来。
非常抱歉,我也是刚接到上峰的命令。前线军情吃紧,这个仓库要征为军用。克难时期,你们要体谅政府的难处......禾禾
说来说去,他是想让我们离开这里,各找生路。
有人当场承受不住捂脸哭了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我的钱财都留给共党了,我什么都不会干,以后怎么活呀?
我跟着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逃了过来,人生地不熟的。现在你们一句话就撒手不管了,这不是让我们去要饭吗?
要饭?我们都听不懂人家说话,恐怕连要饭也没有资格。
不至于吧。台湾这么大的地方,还找不到一碗饭吃?
应该不至于。即便有了饭碗也要自己端才行。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都有手有脚的,饿不死的。
在那边不还是自己养活自己。就是住是个大问题。
对呀,这里不让住让我们住哪里?难道住窝棚?
长官说:
住窝棚有什么不可,连国军都住窝棚呢。
我第一次听说窝棚,便问:
什么是窝棚啊?
阿姨说:
就是用木板搭起来的房子。
父亲说:
那我们也搭窝棚住。走一步看一步,我们总不能一辈子住窝棚吧。
这样,我们同其他一些人搬离了仓库,在基隆城边的一个山坡下找到一块地方,搭棚栖身。
窝棚是用废弃的木板和砍伐的竹子搭建的。能遮光,却不能避雨。
这是我们来台湾的第一个家。
阿姨依然跟我们在一起。这小小的窝棚除了睡觉以外,别无他用。做饭、洗衣都在窝棚外,也都由阿姨来做。
之前住仓库的时候,我们还有些扭捏地接受她为我们做的。现在变得自然了,她俨然成了这个家的一员。正是有了她,父亲才有空闲出去找职业。
相处时间长了,我们对她便有了新认识。比起父亲,她其实很随和。
搭窝棚板材不够用,她就一家家拜访,每次总能搜罗到人家剩下的材料。建炉灶锅台没有工具,她就借来铁锹、瓦刀。
她总能同人家搭上话,在说笑间就接受了别人的帮助,还一点不觉得别扭。
跟人家熟了,几个太太还经常到我们这里走动,有时还接济我们。这个太太给我们端碗米饭,那个太太给我们手中塞把糖果。洗衣用的脸盆、肥皂,做饭用的锅铲,吃饭用的碗筷,她都可以借来用,人家也都乐意借给她。
她也很乐意帮助别人。哪个太太病倒了,她跟我们交代一声就赶过去照顾;哪个太太出门带孩子不方便,也会将小孩交给她照看。
窝棚简陋,却给我们带来了家庭生活,让吃饭睡觉有了着落。
我们还有了邻里关系。窝棚外,我们孩子在嬉戏打闹,女人们在说着家常,生活的乐趣在一个个窝棚间传递。比起刚下船时的迷茫,我们已尝到真实的安定。
更让人提神的是父亲在外的奔波也有了结果。一天,他终于在台北的一家纱厂,遇到一位做厂长的旧友。
他姓赵,我们都喊他赵叔叔,在上海时曾是父亲的老客户,他的厂正需要一名会计。
双方一拍即合。父亲被他聘用了,我们也搬到了台北的工厂宿舍,算是有了一个能遮挡风雨的住处。
宿舍在厂区内一座小楼的三层,只有一间,大概有8坪大。
我们刚到这个宿舍时,阿姨没有进门,手扶着门框站着,不停打量着这个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木床。
父亲看出了她的尴尬,忙说:
不要紧的,你和他们睡床上,我打地铺睡。
他看她还在犹豫,便吩咐妹妹:
家洁,过去,请太太进来。
家洁便走过去,拽着她的手:
阿姨,和我们一块住吧。
家辉也说:
阿姨,我们睡一张床。
她这才进了屋。
床太窄。父亲到厂区又搬来一条长板凳放在床边,上面铺上褥子和床单。我们就有了一张大床。
晚上,她还是搂着小弟睡。父亲则在靠窗的地方铺上一层纸壳作地铺。
厨房是几家共用,每隔一段时间厂里还会发一些米、面、菜之类的食物。东西不多,基本的吃穿仍要从外面购买,也仅能吃饱而已。可我们一日三餐变得从容了。不像住窝棚时吃了上顿饭,还要为下顿饭操心。
阿姨也在这里结识了几个纱厂女工。一来二去,她就有了做工的想法。
她把这一想法告诉了父亲:
我不能总这样闲着,多一份工钱总可以减轻你的压力。
父亲愧疚地说:
你为这个家这么操劳,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出去做工。
你过奖了。你看看这个家,就是我想做,又能有多少事情呢?
父亲拗不过她,找到了赵厂长,他爽快答应了。说好先在车间做打扫,等培训后就上机做挡车工。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一切都如意起来。
她上工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买回了酒菜,为她也为自己庆祝。餐桌上第一次有了碗盘的叠加,酒水的烘托。尽管饭菜寡淡,可这一顿饭,大人小孩吃得很是过瘾。
这天晚上,微风习习。我倚着过道的栏杆,望着万家灯火,觉得身子已深深浸入人间。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静心。
两个月前,在船上我也是这样倚船而立。那时大海茫茫,内心也戚戚然没有着落。
而现在我们终于安了家。眼前的灯火散发着暖意,暖意催发了我的庆幸:经过这一场跌宕后,我们的命运还不算太差。
我流了泪,泪也是暖的。
我对自己说:
我们在好起来,还会一直好下去的。
可我毕竟是个小孩子,在认知上也是脆弱的。
我们曾为政治亡命于此,可我们仍被这网罩着。
五十年代初,大陆基本沦陷,连海南岛都落入共军之手,大陆和台湾的联系几近中断。
可台湾的国民党并不甘心,还想着有朝一日能打回去。对岸的共产党军队也在做着攻台准备。这个小岛到处笼罩着备战的气氛。
痛定思痛。国民党在内部开始进行整肃,严格审查陆台来往人员,只要发现通共嫌疑,立刻逮捕法办。轻者判刑入狱,重者拉赴刑场枪毙。这个小小的岛屿,几乎每天在枪声中飘摇。
一天,一伙儿便衣闯进厂里,说有一个潜逃的共党分子藏匿于此。经过一番鸡飞狗跳般的搜查,所幸没有搜到要找的人。
可惊魂未定,两天后,几个宪兵又冲入厂区。这次他们不再搜查,而是直奔赵厂长的办公室将他带走。
很快传来消息,说他是共党潜伏在台湾的地下党员。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和几位同仁一起饮弹马场町刑场。
我们都呆傻了。
赵厂长,我叫他赵叔叔,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白净的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说话都有奶油味,怎么成了充满血气的共党分子?
记得我们搬进工厂后,他来过我家三次,每次我们都能吃上从他裤兜里掏出的糖果和巧克力。
那天,他反手被绳子绑着,脸依如以前的白净,神情淡然。
他缓缓走下卡车,惬意地喝了一口军警递过去的白酒,挺直了身子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坦然接受了属于他的一颗子弹。
临死前,他弯腰写遗嘱,那样子也像在办公室写一份公文。连他老婆抱着儿子在人群中喊他,他也只是抬头报之一笑,没留一句话便走了。走得无风无浪。
好几夜我睡不着,躺在床上想他。想象我要是他,我会大声呼喊,会对递过来的酒瓶狠啐一口吐沫,会把那支笔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碎。
他的平静,总显得同这悲惨格格不入。
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这里面定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父亲含泪说:
那是一种心定。心定也是一种力量。
阿姨也哽咽了:
我不敢看他儿子,我的心脏受不了。
他遗嘱都写些什么,不得而知。
只知自那以后,纱厂交给他的一位表兄经营,再没看见他夫人和一岁的儿子。
可怕的是,接下来轮到父亲了。
他能有什么事情?
说来也简单。他们认为赵叔叔是他的朋友,自然也是他的同党。
在赵叔叔死后一个星期,父亲就被带走审查。要命的是人家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从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搜出了一份《光明报》。
那是一份在大学生里流传很广的报纸,是中共的地下组织印刷的,上面充满了对国民党讽刺挖苦的内容。
那是几天前父亲上街时,在路沿上捡到的。其实是地下党故意放在那里的。
我不明白,他从没捡拾东西的习惯,那天,他怎么就弯腰了呢?
我们几个孩子哭喊着扯着他的衣服不让他出门,可怎么扯得住。
阿姨拦在门口冲他们大喊:
你们疯了,连这样的人也要抓,你们头上还长眼睛吗。
那几天,阿姨领着我们三个孩子天天到宪兵门外眼巴巴守候。
日子在煎熬中流失,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我们想到了赵叔叔中枪扑地的场景,整天以泪洗面。
到第四天,我们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走出了宪兵大门。尽管他神情沮丧,步伐疲倦,我们都兴奋地喊了起来。
他这次回来却喜忧参半。
还好的是,他们并未查出他有什么嫌疑。
但是审问他的长官是个有心插柳的人。正事没让他满意,他却动了邪念。
他有意同他拉起了家常。话绕来绕去,最后才说:
现在国军正筹备反攻大陆,各方面人才稀缺,尤其是像你这样读书识字,留过洋的知识分子更是紧俏。
他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替国军拉兵。
父亲说:
我一个拨拉算盘拿笔杆子的书生,扛不起枪炮。
那长官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以为当兵的都是一介武夫,不需要文章笔墨?错了。不让你拿枪,还是拿笔,怎么样?
父亲没有让步:
我这一辈子只见过钱庄的柜台,没见过军营的栅栏。我的腿恐怕迈不进的。
那长官失去了耐心,狠拍了下桌子:
什么混蛋逻辑!告诉你,让你当兵,是抬举你。不然,继续查下去,你的共党嫌疑就露馅了。今天说白了,你是想当国军有一番抱负,还是想当共党特务被一枪打死。
父亲明白,这长官的话虽然混蛋,可绝非戏言。
之前,他就听说有个老师为自己的学生不被强行征兵,找到长官说情,反被长官一枪打死的事。
在这非常时期,人命贱如草,少了一个人没人会感到惊奇。
他想到了我们,才低下了头,流了泪。
他从宪兵的大铁门里走出,却又一脚迈进了兵营,成为一名国军。成为国军,就撇清了共党嫌疑。这就是当时的逻辑。
他入伍不久,就被任命为国民党联勤总部所属一个粮服库的会计。一年后升任少尉。
我们从纱厂宿舍搬出,搬进了粮服库附近的一个宿舍区,也就是眷村。
生活清苦,可还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