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战争真的来了。

一天上午,大约有两个连的士兵从东街进入了小镇。他们扛着枪,牵着炮。也许是走了一夜的路,他们面有疲倦,步伐缓慢。马车的胶皮轱辘发出磨盘般的声响。让树上的鸟都觉出了气氛,弃巢而逃。

他们在镇上没作停留,直往西街口而去。

忽听几声号令,队伍便像倒伏的骨牌在河岸边坐下歇息。骡马、大炮则一溜停在了树荫下。

一会儿,一队士兵整队进了我们学校,另一队士兵进驻了政府安排的祠堂。

之前,我们已被放了大假。现在学校成了兵营,我们一时不会返回校园,读书声被军人阵阵的号令取代。

军队的到来让整个小镇醒了过来。如突降暴雨,把仙人刘宝元之类的鬼话洗刷得一干二净。

战争本不玄乎,也没有虚妄,该来的总要来的。

战争是什么样子。以前没见过,现在总算看见了端倪。

第二天一早,我和几个同学赶到学校看士兵操练。

人群厚实密集,全镇的乡亲几乎都来了。

小镇竟还有这么多人。

我们挤到了人前,就见尘土飞扬中这些军人或跑、或卧做着各种动作。队伍中还有几个同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同大人一样要完成各种动作。他们脸上严肃的表情,让我的心一紧。

这不是我们平日操场上的健体课。他们正为打仗做着准备。他们要面对的事情,不是嘻嘻哈哈,装模作样,而是像他们的表情一样严酷。

我仿佛看见了战争的模样:脸是灰色的,眼睛是直视的,嘴巴没有笑,身子只一个劲地往前冲。

战争还在路上,却已进到心里。我感到一块巨大的石头悬在头上,要砸向我了。

那几天,骡马、大炮、机枪挑动着人心;集合号在空中回荡,让人浮想连连。往日的悠闲不再,恐惧如一股冷风扫过了整个镇子。

政府工作人员开始挨家发放传单。大概意思是,有亲友的,投奔亲友;没有亲友的也不必惊慌,可就地等待,政府会统一组织疏散。

一些人家已收拾起细软,坐船逃走了。没有走的也把东西收拾妥当,只等政府的命令。

小镇如架在了热锅上焦躁不安。

白天,大家聚在一起议论局势。逃与不逃成了一个话题。

李校长说:

战争是另一种政治,政治是政府的专利。我们老百姓只是过日子,跟战争是不搭界的。奸雄曹操在打仗的时候,都下令不准践踏庄稼,何况人命。

我又没有得罪日本人,为什么要走。要是真被他们杀了,我认了。

马先生摇摇头:

李校长,你要想清楚了,这是战争,是不讲道理的。手起刀落是瞬间的事,一念之差,人家没时间考虑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明天说什么也要走了。

生意红火的小三样酒家刘掌柜脸上不再神气活现,他长叹一声:

往哪里走啊,这么多年积攒的家业不是说撂就能撂下的。不怕你们笑话,我过惯了吃饱喝足的日子,让我到外面做个饿死鬼,我不甘啊。

他用手甩了把鼻涕,捂脸呜呜地哭了。

夜晚,小镇人也并不歇息。窗外常传来阵阵哭声,男人哭,女人哭,小孩哭,连老人也嘤嘤地哭;街巷里常有醉汉摇晃的身影,说着醉话,哼着醉曲。

我整天诚惶诚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眼巴巴望着月娘和奶奶,指望从他们脸上找到出路。

月娘仍在默默做事。每当她伺候母亲睡下,便会注意到我。我便迎着她走过去,将头深埋在她怀中。

那里还是一成不变,柔软温暖,让我受惊的心得到暂时的慰藉。

她用手轻抚着我的头发,我能觉出她的气息。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我觉得她也心事重重,想着如何安慰我,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依在她怀中,一切都静了下来。空气不再流动,窗外的阳光无声地投在我身上。只有钟表在走声,像在说,日子依旧,生活依旧。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可人们时时念叨的枪炮声却没有来。一天早晨,那些士兵竟悄无声息开走了。

望着他们尘土中的背影,我想,他们走了,能把战争也带走么?

小镇已空旷起来,大部分人都逃走了。

没走的人疑惑了:

天天说打仗,怎么军队弄出几个架势后,就开走了呢?日本人是不是不来了?

一些人像受了骗似的愤愤不平:

亏得我们没走。这也够折腾人的,白天不是白天,晚上不是晚上。是谁先叫唤打仗来的,叫他不得好死。

铁匠铺的赵木根把政府的传单撕得粉碎,还狠狠啐了一口吐沫:

我算看清了,政府的话就没有几句算数的。

刘掌柜天天喝得烂醉。他瞪着通红的眼睛骂道:

妈妈的,本来就准备等死了,现在仗又不打了。可是陈师傅走了,伙计也逃命了,活活不好,死死不了,这是要让人疯掉啊。还不如一阵枪炮过来死个痛快的好。

还是中街的彭有弄最稳重,他从口中吐出一口烟:

看来打仗并不可怕,它这么磨蹭,像个瘸腿的小老太,它倒要怕我们呢。

一阵发泄后,小镇又安静下来。而悬着的战事依然悬着,日子依然难熬。

政府仍叫我们待命。

我无聊极了,突然想起同学来。

这么多天没见他们,他们怎样了?街上已好久没有小孩子玩耍,晚上连婴儿也不哭闹了。

这天上午,我实在烦闷,便溜出了门。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个人,也都行色匆匆,拐进巷子就不见了。整个镇子像还在酣睡中。

我更为寂寥,想就此返家。可想到家里的沉闷,就又改了主意,小心敲了几个同学的门,不想竟找到两个同学。

我又有说话的人了。

可我们说的都是逃难的事,说着情绪低沉下来。

张吉龙说:

我爸爸已经买好了药,交待路上要是碰见日本鬼子,全家就一起喝药死。

彭富贵说:

我爸爸也说了,一旦弄不着吃的就回来,死也要死在家里。听说外面有野狗专吃死人的。

我说:

我奶奶不准我们走,我们要等爷爷、爸爸他们回来。

我们还说到了其他同学,扳着指头算来大部分同学已跟着大人逃难了。

大家抱头哭了一气。

哭完,大家就好长时间不说话,空气中都有哭的味道。可谁都不愿离开,都知道这可能是今生最后的见面。

我们走的漫无目的。

有几家正往船上搬东西。

很多家大门已上了锁。

店铺全上了铺板。

我们不觉走到了集市。

往日这里人群交织,叫卖声不绝,而今却空旷寂静,遍地是牲畜的粪便、腐烂的菜叶,几只脏兮兮的狗正在垃圾里寻匿吃食。

突然一声粗犷的吆喝打破了沉寂。

树荫下一位老农席地而坐,身旁是两箩筐青萝卜。

他面容凄苦,看见我们走过来,又吆喝了一声:

萝卜,又大又甜的萝卜。

声音回转空荡。

这是残存的繁荣,如油瓶里最后一滴油,听来真想哭一场。

我真想买他一个萝卜,可我身上没有钱,心里愧疚起来。

从筐里鼓起的萝卜看,他未曾卖出一个萝卜。

卖萝卜,又大又甜的萝卜!

我们已走出很远了,吆喝声仍固执地响起。

我们走到河边,竟听到了棒锤声,声音单调却有力。

我们上了石桥,看见有几条船安静地穿桥而过。

我又听见了铁匠铺的打铁声,气势依旧。

我又找回了感觉:我们还在,小镇还在。谁能忍心将这些温馨的画面狠心撕碎呢。

这天晚上,我们都已入睡。突然,院子外响起了敲门声。

这难得的敲门声,在我们煎熬中,就像久涸的土地突降一场雨。

难道是爷爷回来了?

母亲最先听到声音。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利落,第一个披衣下床,点了蜡烛,顾不得穿鞋就跑进院子里。她喊着: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她惊喜的声音变了调。

可门开了,她却愣住了。

不是爷爷和爸爸,而是哥哥和姐姐。

母亲有点泄气,身子竟瘫软下来。

哥哥忙上前搀住了她,接过了她手中的蜡烛。

她有气无力说出一句:

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听出尽管哥哥姐姐也是亲人,却不是她最盼望的。

她还是搂住了哥哥,抽泣说:

你们回来就好。

姐姐也上前搀住她:

妈,把脸转过来,我看看你。

她把脸转了过去,姐姐就嗔怪说: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母亲安慰她:

我没事的,你们回来我就好了。

他们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活气,院子里笑声不断。

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她流下了泪,双手抚摸着哥哥的脸,看也看不够。

她又把姐姐揽入怀中,把脸贴在她脸上,笑着,也哭着:

你们太让我高兴了。这段日子就没这么高兴过。

我站在月娘一旁静静看着他们。不知怎的,我竟没有上前拽住他们的胳膊问这问那。

姐姐在县城上了几年中学后,也进了哥哥在上海的大学。

进了堂屋,奶奶便问:

你们一路走来可有爷爷的消息?

哥哥没有马上回答。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取下围巾,沉思了片刻,便抬起头看着奶奶:

奶奶,你不要担心。爷爷和爸爸闯江湖多年,他们会保护好自己的。

姐姐眼睫毛动了动,把快要涌出的泪憋了回去。

的确,他们平时在学校,怎会有他们的消息呢?

他们没有带来爷爷和父亲的消息,却带来了外面的坏消息。到这时,我们才知道,中日已全面开战,他们也要转入上海租界的教会学校。他们这次来是接我们去租界避难的。

听了他们的话,奶奶的脸沉了下来:

走?我们都走了,你爷爷回来怎么办?他到哪里找我们?要走,你们走,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他们。

母亲说:

奶奶说的对,我们应该在家里等他们。

月娘说:

我陪着你们等。

我说:

我也陪着。

刘妈说:

得,那就都别走了。

哥哥着急了:

你们整天呆在这个家里,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中国和日本已经开战了,眼看日本人就要来了。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否则以后想走也走不了了。

奶奶说;

政府都让我们待命,我们有什么可慌的。我们又不认识日本人,我们吃饭、睡觉、关他们什么事?

哥哥劝道:

奶奶不是这样说的。日本人过来是要杀人的。

奶奶很不服气:

那我们的军队呢?

哥哥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的军队没办法跟人家比的。人家扛的枪,拉的炮,开的战车都比我们厉害。

奶奶仍很固执:

不走,你把话说到天上也不走。

母亲悲戚起来:

我们走了,你爷爷和爸爸要是回来了可怎么办呢?

哥哥说:

他们肯定也会去上海的。

奶奶不耐烦地一挥手:

好了,不说了,我哪儿也不去。

她喘得有点上不来气。

姐姐看着哥哥,又看看奶奶和母亲: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战争是不长眼睛的,子弹、炮弹都是瞎子,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听人说128抗战的时候,上海里弄的阿婆昨天还在做饭,转眼房子就被炸塌了,人被活埋了。奶奶,我们要替活着的人着想。

母亲竟听出了别的意思:

活着的人?莫非他们真的死了?

姐姐一下抱住了母亲:

妈,你怎么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奶奶对这一番争执做了了断: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我主意已定。

大家就都不说了。

她安排刘妈赶紧做饭,并叮嘱道:

吃了饭,你们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你们赶紧回去。

哥哥姐姐第二天一早就回上海了。

这个家又静了下来。

一天上午早饭后,月娘伺候完母亲躺下后,就向奶奶提出,她想回趟家,去看看她的父母。

奶奶忙说:

应该,应该的,这个时候应该回去看看。

我走了以后,只怕太太没人照顾。

不碍事的,还有刘妈呢。

奶奶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匣子,从里边拿出一摞银元塞给她:

这个时候,你爹娘最需要照顾。你要是不放心他们,就别回来了,我们不怪你的。这些钱你拿着,会用的着的。

她来到我的屋子跟我告别,我一听就愣住了:

难道你不回来了?

我难过地流下了眼泪,背过身,低头擦了把眼睛。

她过来抱紧了我:

我怎能不回来呢,这也是我的家呀。你一定要等着我,听见没有?

我点点头。

她走的时候,我把她一直送出镇子。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我的双眼模糊了。

她走了,我像丢了魂似的整天默念着:

快回来吧,我的月娘。

有时我想得受不了,也像母亲那样站在石桥上向她去的地方久久凝望。

这天傍晚,我很早便入睡,却被阵阵轰隆声惊醒。我猛地坐起,在床上仔细听着。

又是几声轰响,床像是动了一下。

是天在打雷?

我下了床走向窗边。半透明的天空中,一条长蛇般的云横贯东西。太阳已落下,可它的尾光告诉我,这是一个无雷无雨的傍晚。

莫非日本人真的来了?

我走出卧房,穿过堂屋走到院子里,发现母亲、奶奶的卧房都掌了灯,她们也醒了。

突然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奶奶从窗户探出头喊刘妈开门。喊了几声,没有应答。

我应了一声:

奶奶,我去开门。

我跑出了堂屋,站在台阶上小心问了一句:

谁呀?

门外,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兄弟,我是政府的人,日本鬼子就要打过来了。告诉你家大人不要惊慌,他们离这里还远呢。今天晚上先睡觉,明天一早收拾好行装跟我们一起向山里撤退。

我忙跑过去开了院门。可那女子已经走了,去通知别家了。

原来,中日两军在50公里以外拉开了架势开打起来。

我们这个在战场边缘的镇子一下又热闹起来。院门的开启声,人的奔跑声、小孩的哭声、女人呼喊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我们都出来站到了巷子里。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着、诅咒着。

噩运还是降临了。大家都明白,没有谁能保佑我们,只有靠自己了。

我麻木地站在一片哭喊中,不知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

一个男人用喇叭喊道:

大家都不要惊慌,日本人还远着呢。我们的军队正在英勇阻击他们。我保证今天晚上会没事的。大家都回家把行李准备好。有闲心的睡个觉,睡不着的打个盹也行。明天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大家可要把力气留好了。

大家就都回去了。不一会儿,周围静了下来。

远处的炮声仍不停传来。

奶奶不甘心地跪在菩萨像前,像诉苦,也像抱怨:

菩萨,你也看见了,这个家的人都是好人,可是为什么他们还不回来呀?

奶奶身后,母亲的身子软绵绵的,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立。听了奶奶的话,她闭上了眼睛,脸上已泪迹斑斑。

妈,我们能不走吗?

奶奶回过头:

能不走吗?那帮该千刀的就要打过来了。我们大人死了倒无所谓。可是润生不能不走啊。

润生就是我。

奶奶终于下了决心,明天一早跟着政府的人出发。

奶奶和刘妈收拾着东西,母亲也在收拾。她收拾一会儿歇息一会儿。

她不再提父亲了。

可我不想走,月娘还没回来呢。她亲口告诉我她会回来的,我必须相信她。

可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我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等她。

母亲从窗户探出头说:

你赶紧上床睡觉,她不会回来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不,她会回来的。

母亲叹了口气,关了窗户,不再理我。

夜深了,月亮已爬得很高。刚才还有炮声在响,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仿佛一个醉汉在哭闹了一阵后,累了,倒地睡着了。

我想今晚没人能睡着,每个人都在睁眼想明天的事。

明天会怎样?

我仍坐在院子里,想起明天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便流了泪。

我知道,这泪不光为明天的离开,也为月娘迟迟没有回来。

我疲倦极了,打起了盹。可我不愿回屋。

朦胧中我梦见了月娘,她正和我一起奔跑在漆黑的山野中。我们一会儿上了坡,一会儿下了壑。

突然,跑在前面的她摔倒了,发出了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敲院门。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急忙跑向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