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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显赫的社会并不持久,它的发展就促成它的崩溃。政府既是独裁性质,最后便走上百事废弛与专横的路。

国王把高官厚爵赏给宫廷中的贵族、狎昵的亲信,使布尔乔亚与平民大不满意。这些人那时已富有资财,极有知识,人数众多,不满的情绪越高,势力也越大。他们发动了法国大革命,在十年混乱之后建成一个民主与平等的制度,人人都能担任公职,普通只要按照晋级的规章,经过试验与会考。

帝政时期的战争与榜样的感染,逐渐把这个制度推广到法国以外,到了今日,除开地方性的差别和暂时的延缓,整个欧洲都在仿效。

在新的社会组织之下,加上工业机器的发明与风俗的日趋温和,生活状况改变了,人的性格也跟着改变。现在的人摆脱了专制,受完善的公安机构保护。不管出身多么低微,就业绝无限制;无数实用的东西使最穷的人也享受到一些娱乐和便利,那是两百年前的富翁根本不知道的。此外,统治的威权在社会上像在家庭中一样松下来了,布尔乔亚与贵族一律平等,父亲也变成子女的同伴。

总而言之,在生活的一切看得见的方面,苦难和压迫减轻了。

但另一方面,野心和欲望开始抬头。

人享到了安乐,窥见了幸福,惯于把安乐与幸福看作分内之物。所得越多就越苟求,而所求竟远过于所得。

同时实验科学大为发展,教育日益普及,自由的思想越来越大胆;信仰问题以前是由传统解决了的,如今摆脱了传统,自以为单凭才智就能得到崇高的真理。

大家觉得道德、宗教、政治,无一不成问题,便在每一条路上摸索、探求。八十年来这八十年是指大革命到本书编写的年代。不知有多少种互相抗衡的学说与宗派,前后踵接,每一个都预备给我们一个新的主义,向我们建议一种美满的幸福。

这种形势对思想和精神影响很大。由此造成的中心人物,就是说群众最感兴趣最表同情的主角,是郁闷而多幻想的野心家,如勒内、浮士德、维特、曼弗雷迪之流,感情永远不得满足,只是莫名其妙地烦躁,苦闷至于无可救药。

这种人的苦闷有两个原因。

先是过于灵敏,经不起小灾小难,太需要温暖与甜蜜,太习惯于安乐。

他不像我们的祖先受过半封建半乡下人的教育,不曾受过父亲的虐待、挨过学校里的鞭子、尽过在大人面前恭敬肃静的规矩,个性的发展不曾因为家庭严厉而受到阻碍;他不像以前的人需要用到膂力和刀剑,出门不必骑马,住破烂的客店。现代生活的舒服,家居的习惯,空气的暖和,使他变得娇生惯养,神经脆弱,容易冲动,不大能适应生活的实际情况;但生活是永远要用辛苦与劳力去应付的。

其次,他是个怀疑派。

宗教与社会的动摇,主义的混乱,新事物的出现,懂得太快,放弃也太快的早熟的判断,逼得他年纪轻轻就东闯西撞,离开现成的大路,那是他父亲一辈子听凭传统与权威的指导一向走惯的。作为思想上保险栏杆的一切障碍都推倒了,眼前展开一片苍茫辽阔的原野,他在其中自由奔驰。

好奇心与野心漫无限制地发展,只顾扑向绝对的真理与无穷的幸福。凡是尘世所能得到的爱情、光荣、学问、权力,都不能满足他;因为得到的总嫌不够,享受也是空虚,反而把他没有节制的欲望刺激得更烦躁,使他对着自己的幻灭灰心绝望;但他活动过度,疲劳困顿的幻想也形容不出他一心向往的“远处”是怎么一个境界,得不到而“说不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个病称为世纪病,以四十年前〔1820年代〕为最猖獗;现在的人虽则头脑实际,表面上很冷淡或者阴沉麻木,骨子里那个病依旧存在。

我没有时间指出这种时代精神对全部艺术品所起的作用。受到影响的有谈玄说理、凄凉哀怨的诗歌,在英国、法国、德国,风行一时;有语言的变质与日趋丰富的内容;有新创的品种与新出现的人物;有近代一切大作家的风格与思想感情,从夏多布里昂到巴尔扎克,从歌德到海涅,从柯珀到拜伦,从阿尔菲耶里到莱奥帕尔迪,无一例外。

图画方面也有类似的迹象,只要看下面几点就知道:先是那种骚动狂乱的或是考古学的风格,追求戏剧化的效果,讲究心理表现与地方色彩;其次是混乱的思想打乱流派,破坏技法;其次是出的人才特别多,他们都受着新的情绪鼓动,开辟出许多新路;其次是对田野的感情特别深厚,促成整整一派独创的风景画。

可是另外有一种艺术,音乐,突然发展到意想不到的规模,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点之一;我想向你们指出的就是这个特点和现代精神的关系。

《冰上的冬季景色》扬·范·霍延Jan van Goyen 1641

Winter scene on the Ice

这门艺术势必产生在两个天生会歌唱的民族中间,意大利和德国。

从帕莱斯特里纳到佩尔戈莱西,音乐在意大利酝酿了一个半世纪,正如以前从乔托到马萨乔在绘画方面的情形,一边摸索一边发现技术,积累方法。然后,突然在18世纪,斯卡拉蒂、马尔切洛、亨德尔一出,音乐立即蓬勃发展。

这个时期非常有意义。绘画在意大利正好烟消云散,而在政治极端衰替之下,淫靡的风气给多愁善感与讲究花腔的歌剧提供大批的小白脸此处所谓小白脸是盛行于18世纪意大利的一种特殊典型,叫做sigisbé,意大利文叫做cicisbeo,是为丈夫所默认而代他陪侍妻子的男人,事实上就是半公开的情人。下文所谓弹琴求爱的情人,则是西班牙的特殊典型,叫做lindor,原为戏剧中的假想人物,往往拿了吉他(六弦琴)到女人窗下弹琴唱歌,倾诉爱情。、弹琴求爱的情人、多情的美女。

另一方面,严肃而笨重的德国人虽则比别的民族觉醒较晚,终究在克洛卜施托克歌颂福音的史诗德国诗人克洛卜施托克一生以三十年的精力写一首歌颂救世主的长诗,叫做《弥赛亚》。出现之前,在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圣乐中流露出他宗教情绪的严峻与伟大、学力的深湛、天性的忧郁。古老的意大利和新兴的德国都到了一个“感情当令,表现感情”的时代。

介乎两者之间的奥地利,半日耳曼半意大利的民族,结合两者的精神,产生了海顿、格鲁克、莫扎特。

将近法国革命那个摇撼人心的大震动的时候,音乐成为世界性的普遍的艺术,犹如在文艺复兴那个思想大革新的震动之下,绘画成为世界性的普遍的艺术。

这新艺术的出现不足为奇,因为它配合新精神的出现,就是我刚才形容的那种烦躁而热情的病人,所谓中心人物的精神。过去贝多芬、门德尔松、韦伯,便是向这个心灵说话;如今梅耶贝尔、柏辽兹、威尔第,便是为这个心灵写作;音乐的对象便是这个心灵的微妙与过敏的感觉,渺茫而漫无限制的期望。音乐正适合这个任务,没有一种艺术像它这样胜任的了。

因为一方面,组成音乐的成分多少近于叫喊,而叫喊是情感的天然、直接、完全的表现,能震撼我们的肉体,立刻引起我们不由自主的同情;甚至整个神经系统的灵敏之极的感觉,都能在音乐中找到刺激、共鸣和出路。

另一方面,音乐建筑在各种声音的关系之上,而这些声音并不模仿任何活的东西,只像一个没有形体的心灵所经历的梦境,尤其在器乐中;所以音乐比别的艺术更宜于表现飘浮不定的思想、没有定型的梦、无目标无止境的欲望,表现人的惶惶不安、又痛苦又壮烈的混乱的心情,样样想要而又觉得一切无聊。

因为这缘故,正当近代的民主制度引起骚乱、不满和希望作者只是指民主制度加强竞争,刺激野心,所以产生这几种心情。的时候,音乐走出它的本乡,普及于整个欧洲;拿法国来说,至此为止的民族音乐只限于歌谣与轻松的歌舞剧,可是你们看到,现在连最复杂的交响乐也在吸引一般的群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