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们到了过江码头。这码头气势雄壮,悬崖峭壁上藤萝垂青,黄角树抱岩穿石,绿茵融融,三个斗大的草体字“汉阳门”凿在石壁上,均用朱砂镶嵌,鲜红夺目,龙飞凤舞地在阳光下如火燃烧,四周是历代文人墨客的摩崖石刻,端的是金花细落,遍地玲珑,荆玉分辉,瑶若璀璨;崖边有一座古亭飞阁临江,下面是比肩而降的两排石阶,至抵下水。众人欢呼起来:“过江了,过江了。”掌礼先生看了看桅杆如林的江边,指挥着大家上了一条大驳船。船至江心,船长从舵楼走过来,说:“客总先生,按规矩,花轿到了江心要奏乐向河神致敬,谢河神保佑平安。”掌礼先生答“应该,应该”,转身对吹鼓手吩咐:“奏乐!向河神致敬!”
唢呐声在寥廓的江面响起,正在水里游动玩耍的“河神”抬头看了看,说了句“咦,接新姑娘的,好热闹啊”,又钻进水里向驳船游去……
大江湍急地向东流,驳船却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快速地向西驶,两岸景物一掠而过,坐在甲板上休息的人纷纷站起来,惊呼:“过了,过了,连鹦鹉洲都过了。”掌礼先生抬头一看,果然,帆樯林立的鹦鹉洲急速地往后退,洲上的茂林神祠愈来愈模糊,最后在视线里化成小山一样的形状。他找着船长问:“老大,这船往哪里开啊?快到鲇鱼套了,我们是要在禹功矶上岸的。”
“江水太急,要到下游的禹功矶,船就得朝着上游走。不过,今天的风太大,走得是有点过头了……”船长转身对水手喊道,“收帆,收帆!”水手们七手八脚地转动转盘,巨大的船帆徐徐降落,航速减缓,驳船掉头驶向下游。
船长得意地说:“客总先生,我驾船三十多年了,这种事见得多……”一语未毕,又传来人们的惊呼声,扭头一看,不禁咦了一声,“怎么又过了?快到天兴洲了!是逆风啊……”他急忙跑向转盘,仰身指着桅杆喊:“升帆,升帆,让帆逆着风减速。”喊罢冲着一个正埋头用力撑篙的小青年大吼:“还撑什么篙!”夺过撑篙就丢进水里。小青年委屈地说:“我是想让船掉头哩。”
“掉头撑什么篙,你当了是划子?要转舵。来了几天了,连这都没搞懂!”说罢,船长又朝着舵楼喊,“扳舵,扳舵……”
船还是快速地顺流而下,舵手将身子探出舵楼朝船长喊:“老大,舵是怎么啦?扳不动哩!”他哪知道是水里有人正抓着舵叶往前拱。船长恼怒地吼:“使劲扳!”话音未落身子猛的一晃,一个趔趄跌倒在甲板上,船突然转弯了。船长顾不得爬起来,探头一看船已掉头,却又气急败坏地吼:“把舵调直,调直,想开到小河里去啊,你们这些笨蛋!”(注:当地人把汉水叫小河。)
“老大,又扳不动了!”
“再使劲扳!”
哪能扳得动,驳船在汉水入江口宽阔的水域里团团打转,扑在甲板上的船长大睁着眼睛发呆:“格鸨母养的,(注:武汉著名的‘市骂’,类似国骂‘他妈的’。)这是么回事啊?”两江四岸竟然如走马灯一样地在他眼前旋转。可怜的船长尽管驾了三十年船,又哪能想到水里有条黑色的龙正弯着尾巴推着驳船打转转,口里还唱歌:
旋磨磨,打酒窝,初一了,年拜了,好吃的婆娘都来了……
禹功矶上,正在当值的龟将军看见江心旋转的驳船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又突然想起地手搭凉棚朝水里瞄,赞叹一声“是乌龙啊”,纵身往水里一跃,现出乌龟原形游到乌龙身边,套近乎地问:“龙兄,干什么啊?”
“玩儿哩。”
“这有什么好玩的?人间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新姑娘才好玩呢。”
“再好玩也是人家的。”
“可以抢过来呀,抢过来就是你的。”
“嗨,龟兄,哪能这样!”
“咱这是向人间学,人间抢亲……”
乌龙不想听,一面推“磨”一面打断地说:“好人不学学坏人,跟着巫婆学跳神。”
乌龟一笑:“行,行,听你的。不过,听说人间结婚蛮热闹,还有喜糖吃,我们去看热闹好不好?”
“有这事?”乌龙一脸的不相信。
“骗你就是王八蛋!”
乌龙咯咯地笑起来:“你本来就是嘛!”笑罢伸出前爪一蹿,喊了句“看新姑娘去哟”,身子就跃出了水面。乌龟也跟着往上跳。在空中他俩摇身一变,乌龙成了个英俊少年,一脸的顽皮,稚气未脱,龟将军则是粗鲁大汉的模样,两人驾着云朝汉阳城而去。
荆记商号门前的人越来越多,看热闹的压断了半条街。随着一阵“来了,来了,花轿来了”的欢呼,大红灯笼下响起欢快的锣鼓声,正焦急盼望的荆太太慌忙拉着丈夫说:“老爷,我们避避吧,免得碰红脸。”荆老板把她的手一打:“还早哩,慌什么!”继续踮着脚朝前望。欢快的唢呐声越来越近,人们如浪潮般地向花轿涌去。荆太太有些恼怒,把丈夫猛地一拉:“老爷——,成什么样子!”荆老板嘿嘿一笑:“好,好,这就走……”一边走一边不甘心地又扭头往回看。
司仪撩起长衫下摆匆匆从屋里跑出来,与荆老板夫妇擦肩而过。他飞快地来到花轿前,接过小伙计递来的红公鸡和菜刀,一刀下去割破红公鸡的喉管,将鸡血绕着轿子洒一圈,然后伸臂用力一甩,红公鸡扑闪着翅膀飞过轿顶。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乌龙眼睛随着鸡子转,扯了扯龟将军衣角,问:“龟兄,这是啥意思?”龟将军摇摇头,说:“我也搞不懂。”身旁的一个老者说:“这叫断煞,驱邪的。”乌龙笑着说:“龟兄,驱你呢,还不快跑啊。”龟将军眼睛朝前地看着说:“莫扯淡!快看,这又是啥玩意儿?”
乌龙顺着龟将军的视线朝大门口看,两个伙计抬着一张筛子走过来,筛子里盛放着七块豆腐,豆腐上插着七支蜡烛,金灿灿的火焰闪闪烁烁。身旁老者热心地说:“这是七星灯,代表着天上的七个仙女。”乌龙好奇地看着七星灯,问:“为什么要代表她们?”老者呵呵一笑说:“传说她们曾帮助一位姑娘闯过火海,与心上人结成了伴侣。”
“啊,太美好了!”乌龙羡慕地说。
龟将军耸了耸肩:“酸!”
乌龙不好意思地一笑,听到众人说新姑娘要下轿了,就赶紧伸长脖子看,见伴娘拿着一把牧羊的鞭子正在挑轿帘,于是问:“那个女的拿着鞭子干什么?”龟将军说:“新姑娘不听话,就用这鞭子抽。”老者笑着说:“是这话,待会儿伴娘要把这鞭子交给新郎。孔圣人讲,‘惟女子与小人之难养也……’”乌龙用胳膊肘子把龟将军拐了拐,笑着说:“龟兄,听见吗?还包括你这样的……”龟将军把眼一瞪,刚说了句“老子是玉……”,嘴巴就被乌龙捂住了。
“好,好,开玩笑的。”乌龙说。
两人又把目光投向花轿,只见另外一个伴娘把白云从轿内扶出,款款前行,拿着鞭子的伴娘紧跟在后面。白云头上戴的是从头披到肩的帷帽,这帷帽原本是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幕篱,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据说昭君出塞戴的就是这,因此又叫昭君帽。然而据记载汉代并没有帷帽,是晋代所创,但由于唐代画家阎立本画的昭君出塞影响很大,历代便还是把它称为昭君帽,一直延续至今。唐玄宗为了标新立异,指令宫女以“透额罗”罩头,即在帷帽上再盖一块薄纱遮住面额作为装饰,传到民间后便成为新娘不可缺少的装饰物,称之为盖头。为了表示喜庆,新娘的盖头就都选用红色的,此时的白云就是蒙着这种红盖头,身上穿着红色露水衣,胸前挂着铜镜,在伴娘的搀扶下跨过了七星灯。司仪手执着浓烟滚滚的火把走过来,对着白云在红盖头前熏绕了三下。老者笑着说:“这叫‘烧四眼’。”乌龙问:“烧什么四眼?新姑娘只有两只眼啊。”龟将军说:“八成是肚子里还有两只眼。”
老者呵呵一笑:“又被这位壮士猜着了。”
乌龙大吃一惊:“啊,她未婚先孕了?”
龟将军不屑地把嘴一撇:“我早就晓得这是个偷人的货!”
老者面有愠色地说:“壮士休要污人清白,这只是祖先传下的规矩!如果新娘是孕妇,用这白蜡叶和丝茅草熏绕,就能杀死腹中的野种,纯粹是仪式嘛,岂能当真!”说罢拂袖而去。
龟将军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乌龙说,“你这又是何必呢?”龟将军忿忿地答:“这老杂毛假正经,一看就晓得是扒灰的,竟敢教训老子!”乌龙说:“算了,算了,咱走吧。”说着转身就走。龟将军跟在后面说:“还没看到新姑娘长得怎样呢。”
乌龙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人家蒙着盖头,怎么看?”
龟将军说:“我有办法。”他朝盖头轻轻吹去一口气,盖头一角被撩起,见白云闭着双眼,面如死灰,就兴趣索然地把乌龙一拉,“走吧,没看头,一脸寡妇相。”乌龙却呆呆地不动,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好美!”
龟将军又拉了乌龙一把,抢白地说:“美又怎样?你又不敢抢!”
两人挤出人群,迎面匆匆走来个挑水的汉子,乌龙闪身让在一边,继续闷着头走自己的,湿漉漉的条石在他脚下不时发出单调的叭嗒声;龟将军却一边走一边前后左右地看,似乎在回忆,走到一家肉店门口,终于想起在这里挨过打,不由地把乌龙一拉,声音发颤地说,“快,快跑……”,踅身跑进一条小巷里。乌龙四下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反常,骂了句“神经病”,兀自沿着大街朝江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