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将正义与美认识完全,因为,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是善的(《王制》506a4-7)。在达到这种认识之前,我们得观摩一出“最大的教育剧(gröBten Lehrstück)”,以期获得关于善理念的知识。脱离了善本身(509b6-8),正义与美的理念不但不能被认识,甚至无法存在,因为,无论是在高缈的理念世界,还是在可见的质料世界,善都是“一切正义和美的事物的原因”(517c2)。凡欲依理性行事者,为城邦筹谋也好,为私己权度也罢,都须认识(即“观见”sehen,)善的理念(517c4-5)。

每个灵魂都朝着唯一的目标不断努力(《王制》505dll,参看《斐 勒布》20d7-10),这目标也是所有行事所当依循的正道,但这个善并 非仅对灵魂和人类行事而言;它是“万有本原”(511b7),表明了宇宙的善,也是创造光、热与生活之源的“父”(506e6,517c3)。因而,它将告诉我们,什么才是公共领域的善——倘若确有这种善的话。

然而,在城邦的层面上,这种善显然不那么有效,因为,那些已经认识到善的人,并不肩负责任,让善实现于政治生活的领域。他们认为自己既为哲人,思考便全出于己,与城邦无涉,自然也谈不上用道德的责任去偿还哲思上的债务。城邦事务也早已不堪,甚至,任何努力向善的鼎革者无不担受巨大的生命风险(517a4-6,并参《苏格拉底的申辩》32e)。例如,那凭强力更改政制之举,才一开始就已然败覆(《克力同》51c、《书简七》331d)。因此,哲人在父邦(Vaterstadt)不事政治。

不过,哲人虽不能在物质上将城邦推至最理想的状态,却仍试图使其趋向道德上的完善,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与政治似乎将此悬隔。但我们知道,这并非柏拉图的结论——因为,在赤裸裸的物质驱迫与纯粹的人类义务之间,还有另一股力量。“无论其情愿与否”,现实中的哲人可能因某个[机运],而“必须”()领导一个城邦(499b3-6)。“机运”恰是“神的旨意”(),它出乎哲人意料,为其造就了政治活动的舞台(592a7-11,于是乎原先的“父城”就变为“他自己的”城邦了)。这股力量乃是“对真哲学的真追求”,它会降临到国王或掌权者的子嗣那里,让他们“因神的眷顾而福至心灵”(499b7-c2)。

既已拒绝了暴力革命的手段,那合乎理念准则[8]的政治希望,柏拉图就只能寄托于不可洞彻的“神意”。照今天的观点来看,柏拉图的想法无疑配得上“非政治”这个称谓。然而,哲人“现代性”的政治意识却使其内心难以平静,末世的胁迫总是与他相随,又让他不得不考虑做好从政的准备。一方面,这位思想者对政治作着激进而与他人迥异的哲思;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要避免任何划时代的革命手段——即使这手段是为了善的实现。仅仅因为这些,柏拉图就已然一位杰出的政治思想家了,因为成熟的政治意识恰恰在于:切不可让短视的狂热与不切实际的期盼损害了城邦长远的福祉。

这当然不是要否认柏拉图的政治思想具有某种宗教特征。哲人认为,人类对其灵魂所担的责任,不应以有生为念,而当以永恒为度;[9]这意味着城邦终有可能皈于哲人的治下:也许在无限古老的往昔,也许在某个不为希腊人所知的遥远国度,在那些遥远的时空中,最好的城邦已成为(或将要成为)现实(499c7-d1)。在此,柏拉图并非受理想驱使的行动至上者,在善理念永恒性的自足视角中,他观照国家秩序的时间性,并试图使之融于前者(参看《斐勒布》20d4-5)。在某时某地,人类终究会以他们的真正所需为当务之急。不过,倘不想背负暴戾乖理的罪名,人们所能做的,便唯有期盼而已。

然而,“善”究竟如何进入政治世界,这个问题既无法溯讨,也难有定论。要实现理想的国家生活需行哪些措施,柏拉图本人也未作深虑。哲人坦承,这些生活即便不是不切实际,至少也难以实现。苏格拉底在一处关于国家的漫长对话之后(471e以下),接着讨论了最善城邦的可能性,讨论的结尾,他说,倘若自己只知表达愿望(),那么,自己遭受讥诮也就理所当然。可见,哲人认为,比起那些仅仅说出难以实现却又并非不可能之事的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比起那些乌托邦),自己的论述还是要高明一些(499cd、502c、54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