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包

家父好茶,對茶頗有心得。我去看父母,一定能喝幾口上等好茶。我自己呢,家裏只有簡單的茶包,一杯在手,連茶的品種都不大過問。父親見我只會泡茶包,不以為然,總是笑着搖頭嘆息,說你是我的女兒,怎麼一點飲食文化都沒有?但生活忙碌,茶包總比較方便貼心。那種長在左右、不離不棄的恩義,實在也只有茶包能夠提供。

小小的茶包蜷伏在手上,全無分量,只輕飄飄地浮在掌心,像未滿孕期就呱呱落地的小嬰兒,睡在那兒細密地呼吸着,弱小的生命躲藏在白紙的想像世界中,顯得那麼邊緣、那麼卑微、那麼無力無助、那麼難以置信。

原片的茶葉,在開水中會慢慢張展,以整全的姿容表達生命的尊貴,葉脈在熱浪中無限延長,葉面坦然向四方熊熊輻射,那種風度與氣勢,往往叫人對着杯底的景象肅然起敬。喝茶,不能不帶着敬重的心。

可是那蒼白的小小茶包呢,甚至沒有一張完整的臉,裏面更早已肝腸寸斷。當日納入採茶人的手,即知不是上品,否則還會讓人撥去做茶包嗎?喝茶的人,若隨手拿起茶包就泡,當然也不會有甚麼賞茶的空間了。

但我相信,無論這小茶包多麼不起眼,當熱水的洪峰一到,茶的能力仍必得到釋放與伸張,且要放得更遠、張得更開。昔日那片葉子怎樣碎斷,驕傲封閉的自我也必同樣碎斷;所有利刃切成的傷口,今天都要蛻變為出路。越過薄紙的橫紋和直理,沒有固定形狀的茶香必率先起飛,湧動的葉色接着就要從所有方位徹底溢出,向剛下班回家那口渴的中年人,輕輕吐露晚霞一樣澄亮透明的顏色,黃昏一樣溫熱華麗的安慰。

一杯上品好茶,叫人眼界頓開、味覺嗅覺登上造物的極峰,是錦上之花,不可多得,能夠提升我、拓展我,也許還會要求我表達真心的讚譽。微小的茶包呢,卻甘願助我走過許多辛勞與瑣碎,乃雪中之炭,願意竟日相扶,叫我更明白感情,更懂得生命的平凡之樂、零落之美。最叫我感動的是,這小小的茶包竟然一點要求都沒有,只在我需要安慰的時候,用一截短短的棉繩,柔和地牽着我的手。

一九九九年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