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些可能与“通史”有关的西方词语和中文里的“通史”之异同

首先让我们逐一地考察一下有关的西方词语。为方便计,以英文为主,偶尔附以其他西文。

1.General history:这个词最容易在中文里译为“通史”。其实,general来源于拉丁文的genus,原意是种、类(kind、class),凡同种、同类之集合即可以此词表达之,所以有“全体的”“普通的”“总的”“一般的”“概括的”等等意思。在一般的英文书目里,凡是在general项下的都是一般性的、概括性的书籍,以别于专门性的、原典性的书籍等。历史书而冠以此词者,即指内容为一般性、综括性的,如前述的A General History of Europe,就是所述非指欧洲某一国或政治、经济、外交某一方面而言的综合概括的欧洲历史。其他某一地区、某一群岛或某一族属之人的历史也有冠以此词者。此类书中的确也是包括了从古到今的内容,不过这一点不是这个词的重点意义所在。

2.Universal history,即俄文之ОБЩАЯ ИСТОРИЯ、德文之allegemeine Geschichte。这个词也是最容易译作“通史”的,不过它很少用在历史书名上,却常用于关于历史学的讨论中。例如,康德在《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的“命题九”里就说到了“普遍的世界历史”。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页18。何兆武教授在此词下作了这样一条译注:“‘普遍的世界历史’一词原文为allegemeine Weltgeschichte,相当于英文的universal history,或法文的histoire universelle,字面上通常可译作‘通史’;但作者使用此词并不是指通常意义的通史或世界通史,而是企图把全人类的历史当作一个整体来进行哲学的考察,故此处作‘普遍的世界历史’以与具体的或特殊的历史相区别。”在这里,何兆武教授一方面说明这个词“字面上通常可译作‘通史’”,例如:在何兆武、张文杰译《历史的观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页1行6提到:“通史或世界史”,页209行3提到“普遍历史”,行4又提到“通史”。这里的“通史”在柯林武德[R.G.Collingwood])原本The Idea of History,Oxford,1956,p.1;p.264里,都和“世界史”“普遍历史”同样地是universal history。另一方面,他又准确地把“普遍史”(或译“普世史”)与我们常用的“通史”作了区分。我觉得他的这一番解说很好。因为,一方面,既然是“普遍的历史”,那么就应该包括时间上的普遍性。例如,克罗齐就曾经说:“普遍史确乎想画出一幅人类所发生过的全部事情的图景,从它在地球上的起源直到此时此刻为止。事实上,它要从事物的起源或创世写起,直到世界末日为止,因为否则就不成其为真正的普遍了。”从这一段话看,他是把普世史当作包括一切时间在内的历史了。不过,他明确地认为,这样的普世史是不可能有的。而当他随后给普世史举例的时候,所举的就是波里比阿所著的《历史》(The Histories),奥古斯丁所著的《神国》(Civitas Dei,或译《上帝之城》)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B.Croce:History:Its Theory and Practice,trans.into English by D.Ainslie,Oxford,1946,P.56&57.傅任敢译:《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页39、40。在其中,波里比阿《历史》所述主要是第一、第二两次布匿战争间事,历时不过七十余年,加上其绪论所涉也不过百余年,所以照中国传统看来,那只是断代史;但是此书涉及罗马所征服的地中海世界,所以仍然被视为普世史。奥古斯丁书实际是以基督教为主轴的世界史。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也是世界史,他本人在此书的开头一句话就是说自己的讲演题目是philosophische Weltgeshichte,即哲学的世界史。所以,严格地说,普世史的关键在普世或空间方面。何兆武教授的论述的确是很有启发性的。按universal来源于拉丁文之universus(unus+versus),unus的意思是“一”“同一”,versus(由verto变来)的意思是“转动”,一同转动的当然只能是一个整体,所以它的意思是“全体的”“普遍的”“共同的”等,因此这种史重在空间之同一,与我们说的“通史”之重在时间之连续,实有不同。

3.Global history:这个词的意思很明确,即全球史。按global来自名词globe(意思为球),而这个英文词来自拉丁文里的globus,意思就是球或球形物。这个词在这里只能指全球的历史,重在空间范畴里的同一性。如果说这也是“通”,那么这种“通”就是空间上的横通,也异于我们所说的“通史”之“通”。

4.Ecumenical history:英国哲学家兼历史学家柯林武德在其《历史的观念》一书里提到了“普世历史”(ecumenical history)即“世界历史”(world history)在古典时期并不存在,而是到了希腊化时期才出现。The Idea of History,Oxford,1946,pp.31-33.何兆武、张文杰译《历史的观念》,页35—37。这里的“普世历史”就是世界史。按柯林武德已经指出,这个词来自希腊文的οικoυμενη(而此词又来自οικεω,意思就是“居住”)η οιυoυμευγ就是the whole habitable globe,就是人之所能居住之地,就是“维民所止”(《诗·商颂·玄鸟》)。这种世界史,也与我们所说的通史不同,至少不完全相同。

5.Total history:法国思想家福柯(Foucault)在其《知识考古学》中以“整体历史”(total history)与“综合历史”(general history)相对立,认为“整体历史的设计是,寻求重建一个文明的总体形态、一个社会的物质或精神的原则、一个时代的一切现象所共有的意义、它们凝聚的法则,即可以隐喻地称为一个时代‘面貌’的东西”。“一项整体的叙述,围绕着一个单一的中心——一个原则、一种意义、一个精神、一种世界观,一个笼罩一切的形式,来描画一切现象;恰好相反,综合历史则使一种分散的空间疏离开来。”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trans.into English by S.Smith,New York,1972,pp.9-10.参阅刘北成《福柯思想肖像》,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页166—167。福柯所反对的“整体历史”实际上就是把一个时代的多整合为一的历史,并非我们所说的“通史”;而他所主张的“综合历史”也不是第一项里所说的general history,所以更与“通史”无缘。按total history一词中的total来自拉丁文的totus,它的意思是“全部”或“整体”。所以,从字源来看,它也是各部分之合为整体,并无我们所说的“通”的意思。

以上对西方可能与“通史”有关的一些词作了一番讨论,现在再看一看中国人所说的“通史”中“通”字的含义为何。中国之有通史,自司马迁作《史记》始。其书始自黄帝迄于汉武帝太初之年,概括当时所知各代之史。不过,司马迁不以通史为其书名。唐代史家刘知幾在《史通·六家》中专列史记一家,以为梁武帝命群臣(吴均为主)撰《通史》,“大抵其体皆如《史记》”,这就是说以《史记》为通史家之开山。浦起龙:《史通通释》,上海:世界书局,1935,卷1,页9。刘知幾以后,唐代杜佑作《通典》,为典制体通史;宋代司马光作《资治通鉴》,为编年体通史;郑樵作《通志》,为纪传体通史;宋元之际马端临作《文献通考》,为文献专史体通史。总之,通史之所以为“通”,与其体裁之为纪传体、编年体或为何种专门史体毫无关系,关键全在时间上的朝代的打通。有了时间上的通,就叫作“通”史。

按“通”字,《说文解字》:“达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页71。在经传中,通与达互训的例子很多,一般都是通(达)到的意思。“通”的反义词是“穷”。《易·系辞上》:“往来不穷谓之通。”《周易正义》卷七,见《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页82。不穷,就是无穷无尽、无止无终,也就是通。“通”字本来是指空间意义上的由此及彼,而空间上的往来不穷又是在时间里进行的,因而也就变成了时间上的连续不断。“通”字用于在时间中运行的历史,于是“通史”之“通”,主要即指时间上的连续而言。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中国与西方史学传统中的一个有趣的区别:同是通古今的史书,在中国就都称为通史,在西方则必须是带有普世性或区域群体性的才称作global history、general history、universal history,单一国家的历史虽通古今也不冠以一个表示“通”(中国人心目中的通)的字眼。可见中西之间有着重通史与重普世史的特点之不同。西方所重的是普世史的特色,而中国所重的是通史的特色。普世史固然必须以时间为经,但其重点却在共时性的普世的空间之纬;通史固然必须以空间为纬,但其重点却在历时性的时间之经。我想这也应该是中西历史学的传统上的一种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