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疾步赶到营帐,以为众人已经开始饮酒,在门口却望见一个硕大的酒坛放在阶下,泥封未开,而宋江站在阶上,侃侃而谈:“……整顿军队,打更巡逻,一丝一毫无不校考,匈奴看他守卫严明,都不敢侵犯。而李广则挑水草丰茂的地方扎营,只派探马打探,军营之内考校松懈。李广做事果决,士卒争先效力,因此匈奴也不敢轻易冒犯。”他见林冲站在门口,招手道:“贤弟快进来,主人不到,客人不便。”
林冲迈步进来,抱拳道:“让诸位久等了。”又对董平道:“怎么不给诸位头领倒酒?”
董平道:“宋公明哥哥说一定要等你。”
“恕罪恕罪。”林冲忙对侍奉的喽啰挥了下手,几个喽啰这才忙了起来,打开泥封,用瓢给众头领一一舀酒。
宋江笑道:“花荣问我军师适才所说程不识、李广是何意思,我便解释给大伙听。贤弟去哪里了?”
林冲道:“我清点一下人数,到后院又查探了一番。”
“到底烧死几人?”
“三人。”
宋江叹息道:“好好安葬一下。失火原因查明没有?”
林冲纵然怒火冲天,但也无凭无据,只好道:“正在查。”
宋江道:“各关各寨要引起为戒。今日灭火及时,依我看应当给林冲、董平记上一功。”
林冲连声推辞说不可如此,宋江目视两侧的头领,这时裴宣站起来,道:“西旱寨失火,林冲、董平难辞其咎。虽然火势及早扑灭,未酿大祸,但若以此论功,实在不妥。尤其是林头领,在下以为应当加以责罚,以儆效尤。”
林冲道:“裴先生所言极是,林冲愿受责罚。”
宋江道:“裴先生不愧铁面孔目之名,可如何责罚呢?”
裴宣犹在斟酌,宋江又笑道:“我看就让林头领罚酒三杯,众兄弟以为如何?”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道:“最好,最好。”
宋江笑看众人,见董平抱拳似乎有话要说,便问道:“看来董兄弟另有高见。”
董平抱拳道:“岂敢岂敢,只是救火时,不少喽啰四处乱跑,我杀了一人才把其他人震慑住,还请责罚。”
宋江面色微微沉下,问裴宣道:“裴先生以为可需责罚?”
裴宣并非不通时务之人,道:“在下以为此事西旱寨自行处置即可。”
宋江朗声道:“那就由林贤弟定夺吧。”
众人都看林冲,林冲对董平道:“何须责罚,军师适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好比李广当机立断。”
林冲语气人人都听得出有讽刺之意,宋江却十分高兴,道:“好,此事既已了结,那兄弟们就开始饮酒吧。”说罢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众人也有一一饮尽。
宋江兴致颇高,道:“晁天王在时,常常带着兄弟们一起聚饮。我那时担心如此日久会慢了山寨的法令,还劝诫过。如今想想,那时兄弟们真是戮力同心,肝胆相照。我宋江只知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实在远不如晁天王啊。”说到最后,颇有伤感之意。
柴进笑道:“哥哥何出此言?正是哥哥费尽心血,建章立制,才有今日山寨兵强马壮的兴旺气象。”
众人也都附和道:“正是、正是。”
宋江向柴进点了点头,道:“人生在世,若只营营役役,又有何欢?再者文武之道,本就该一张一弛。我最近常有反省,山寨之中,毕竟不能只有军令而淡了兄弟之义。近日因为冯都头上山,对晁天王之死起了疑心,想要重查此事。我本以为君子坦荡荡,让他去查又有何妨。没想到一念之差,使得山寨之中流言四起,自相惊扰,刘唐兄弟更是走火入魔一般,不肯回头。我起初恼恨冯都头,可是转念一想,这怪不得外人,是山寨兄弟们心有罅隙了。若是像晁天王在时,兄弟们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天大的事都能一笑处之,一醉了之,怕也不会出现今日之事了。”
宋江人前对刘唐被关押之事一直避而不谈,今日主动说起,众人都知道必有一番道理,因此不好插口,只洗耳恭听。
宋江又道:“对刘唐只是略作惩戒,当然要放了他。林贤弟,他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让他莫再执迷不悟。”
林冲道:“是。”心中却想,要让刘唐回头,怕是比登天还难了,看来刘唐放与不放,还是在两可之间了。
宋江端起一碗酒,目光环顾众人一周,道:“山寨从几百号人马到如今几万名人马,靠的是什么?就是靠兄弟同心。宋江别无他想,只愿兄弟们能与我同心,共谋大业。”
董平道:“哥哥说的是。”
关胜也道:“唯哥哥马首是瞻。”
其他头领纷纷称是。
宋江大喜道:“好、好。来,兄弟们,再饮一杯。”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众头领饮完,吴用劝道:“哥哥,众位兄弟都各有军务在身,我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宋江笑道:“兄弟们怎么说?”
董平高声道:“军师不要扫大伙的兴,这么多兄弟到了我们西旱寨,哪能不痛饮一场。”
关胜、呼延灼却道:“军师言之有理。改日吧,改日吧。”
宋江笑道:“好,那就听军师的。不过我有些日子不到西旱寨了,林贤弟,董贤弟,烦请给备马,我们权且瞻仰一番军容。”
宋江这是要巡视西旱寨的意思了,林冲、董平忙抱拳道:“是。”便出去安排。
不多时马匹便已备好,宋江等出了中军营帐到了大门口,都纷纷上马。宋江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上左右而视,花荣见状问道:“哥哥在找什么?”
宋江道:“好像少了什么。”
众人不解,宋江霍地抬头,自笑道:“怪不得不威风,少了一把剑。”
周围的几个头领忙去解自己的佩剑递给宋江,宋江扫视了一眼,伸手接过了林冲的剑,道:“还是用林贤弟的吧,想必此处喽啰只听此剑指挥。”
林冲忙道:“哥哥说笑了。”
宋江把佩剑挂在腰间,一手握剑柄,一手执缰绳,腰身挺直,夹马前行。董平忙催马疾走,在前方领路,吴用、林冲一左一右紧随宋江之后,其他头领则又在更后面。
梁山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不但城墙箭楼一一完备,主干道路也是四通八达。西旱寨坡势稍缓,主路宽阔之处能容四马并行。
宋江骑在马上,一路目光所视,但见喽兵成排成队,持刃而立,毫无倦怠,往来巡逻,井然有序,便不断颔首微笑。宋江虽生得矮黑,但是骑在马上踌躇满志,器宇轩昂,加上他素有威望,所过之处众喽兵无不侧目,十分敬畏。
董平在前方引路,围着西旱寨的主路转了一圈,到了寨门口,宋江勒住马,徐徐回身,道:“林贤弟不愧曾做过禁军教头,西旱寨的军容也无愧四大寨之首,诸位兄弟以为如何?”
东旱寨的关胜、南旱寨的秦明、北旱寨的呼延灼都纷纷说道:“今日开了眼界。”
“佩服佩服,自愧不如。”
“实令我等汗颜。”
林冲忙道:“哥哥和头领们谬赞了。”
宋江笑望众人道:“诸位以前多是军官,林贤弟更是任职禁军,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宋江一介小吏,何德何能指挥千军万马,不过多仰仗诸位兄弟帮衬罢了。”
众头领齐声道:“哥哥过谦了。”
宋江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山寨兄弟冲锋陷阵、视死如生是其长处,闻鼓而进、鸣金而退是其短处。西旱寨经过林头领的调教,高牙大纛、刁斗森严,已经颇具气象。我和军师都是书生,掌管军机,有心无力,以后林头领也一同参赞军务。”
宋江说得突然,众头领都吃了一惊,林冲忙道:“哥哥吩咐林冲不敢遵从。”
宋江道:“贤弟休得推辞。山寨练兵是小试锋芒,待日后梁山招安,那时兄弟们一起施展抱负,方慰平生。”说罢,滚身下马,解下腰间佩剑,走到林冲马前,林冲见状忙也下了马。
宋江双手把剑送到林冲手中,道:“贤弟好一把宝剑,劝君慎所用啊。”
林冲虽知宋江用意,但一时无言以对,只默默接过剑,重又系在腰间。宋江转身对众人大声道:“有劳兄弟们了,各回营寨吧。”
众头领也早都下了马,关胜、呼延灼、秦明等一些头领笑着让林冲请酒,然后都跟随着宋江出了寨门。林冲和董平一一向诸人道别,到柴进时,柴进在林冲身边低声道:“今日之事事先我并不知情,不过事已如此,林兄还是慎重为好。”
林冲并不说话,只作揖告别。其他头领也纷纷相互道别,分成了几路各回营寨了。
林冲和董平站在寨门看他们已经远去,董平才对林冲抱拳道:“恭喜兄长。”
林冲道:“该我恭喜你才是,兄弟今天真是立下大功了。”说罢,也不理会董平,独自转身而去。
林冲回到了中军营帐,喽兵们早把里面收拾整齐了,他独坐在上首,韩千见了忙也跟了进来。林冲问:“又查到什么了吗?”
韩千道:“我问了当时守卫中军的喽啰,是曹正带着两个手下从后院冲出来,喊着起火了,董头领正好刚刚到了中军大营的门口。”
林冲只觉头脑嗡的一声,道:“曹、曹正来过?”
“正是。”
“他何时来的?”
韩千道:“头领刚离开西旱寨不多时,曹正便带着三四个人挑来两担肉,又说孝敬头领一些牛大骨,就带着人进了后院。”
曹正与林冲交情之深,西旱寨自是无人不知,曹正和守护中军营帐的虎卫军也十分熟络,经常进出林冲居住的后院,无人阻拦。
林冲问道:“那曹正他们是何时离开的?”
韩千道:“董头领派人去救火后,就让他们回去。”
林冲想了想,又问道:“后院如何了?”
韩千理不清林冲具体问什么,却也不敢多问,便回答道:“那三具尸体和孙奎的都入殓了,若无他事就落棺吧。遭火的屋子收拾了,院子用沙土略铺了一下。李云已经派人问了,说是他那边今日就准备木料茅草,明日就能开工修葺了。”
林冲听后默然不语,过了多时又问道:“冯都头呢?”
韩千道:“还在后院。”
林冲哦了一声,又道:“曹正的事你对他说了吗?”
“没有。”
“此事万万不可对他人说。你出去吧。”
“是。”
“慢。”林冲忽又叫住他,“你去曹正那里走一趟,看他还在不在山上。若是他已经下山了,打探一下他是何时走的?”
“是。”
吩咐走韩千,林冲又来到后院,地面果然铺上了沙子,尸体已经搬走,喽啰也都撤了,院子里只剩下冯骏一人,独坐在一把杌子上沉思。冯骏见林冲进来,站起来急问道:“林教头,有没有查到失火前谁进来过?”
这大半天发生的事太多,林冲颇感心神疲惫,看冯骏虽然满面倦容,双目却有神。林冲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冯骏颇为失望,道:“这座后院与前面中军营房用墙围在一起,周围是重兵把守,凶手倘若是翻墙进来,外面的人必会发现,只能是光明正大进入后院——”
林冲摇了摇头,打断他道:“我累了,想静一会。”
冯骏一愣,望着林冲,见他神色黯沉,似乎心力交瘁。冯骏虽然满心不甘,却也只好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后院便又只剩下林冲一人,院子墙高,过午之后里面显得幽静深邃。他走进那件烧塌的屋子,屋里收拾清理后只剩下熏黑的墙壁,屋顶被烧塌,抬头便可望见碧蓝的天。一阵凉风吹过,林冲竟打了个寒颤,觉得浑身无力,忙伸手扶着墙,立了一会才觉得舒服了些。再看扶墙的手,已经被墙上的烟灰染脏了,他自失地一笑,把两只手都使劲地往墙上抹,又看了看已经变得漆黑的手。
这时,他听见院子脚步声急,走到屋门口看,韩千匆匆跑进来。林冲负手而立,问道:“曹正下山了?”
韩千道:“没有。我一过去他便看见我,让我转告头领,今日事多,不能来西旱寨。请头领申时去他那里饮酒谈事,他炖了去年风的一条火腿。”
林冲倒吃了一惊,他原想纵火杀人必是曹正奉命所为,事了之后必会下山去避避风头。却不料他竟留在山上,更何况还敢邀自己饮酒。曹正若下山还罢了,他竟然如此有恃无恐,林冲心中生出一阵阵的恼恨,他对韩千一摆手示意他退下。林冲一向颇重仪表,韩千抬头时瞧见他手和衣袖都脏了,心中还暗暗纳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