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愈发坚定谢琰是个妖孽的想法了。
一个送饭的小宫女也就罢了,连锦绣宫里训练有素的乐师也难逃魔爪。
真是个祸害!大祸害!
说什么不用背书,结果要练琴,说什么送礼物,结果还是要练琴。
拿到琴的那一天起,谢琰开始教我练弹七弦古琴。
练琴可不像是背书,起码我已经认过字,背书我只要看着字照着记就行了。然而对于七弦琴,我完完全全一窍不通。
父皇还活着的时候我还没到可以碰琴的年纪,往后更是不用说。
谢琰是起步开始,一点一点教我。
他握住我的手,控制我的每一根手指抚琴,让我的手指随着他的指节跳动。
“音律有五,由低入高,分别是:宫、商、角、徵、羽,分别对应五行中的土、金、木、火、水,以及这琴中的前五弦,最后两弦一曰文,一曰武……”
他说着,拉着我的手,按下一条又一条弦。他像是先带我熟悉摸琴,他的手心覆盖我的手背,指节勾动,勾弦,划弦,放慢了速度,扣下一个个单音。
他的手心凉凉的,指节压着我的指缝。
十指勾连。
他几乎完全把我搂入怀中,我贴在他的胸膛前,他的声音贴着脑后传来,软软柔柔的。听着他的声音,我心神有些恍惚了。
“勾弦,放弦,要注意轻重有度,缓急相宜——”
听着听着,我突然脑壳一疼。
“哎呦!你又敲我干什么?”
我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谢琰一双浓黑的眸子,他正眯眼看着我:“认真点,别走神!”
……
等熟悉一会以后,他放开我的手,“你自己试着弹一弹。”
我轻轻“哦”了一声。
低头看着下面七根琴弦,横列在前。我伸了伸手,但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拨那根弦。
在谢琰的注视下,我半晌也没播下半个音符。
我于是又仰起头,看着身后的谢琰发出尴尬的微笑。
谢琰也笑了,笑着笑着,毫不犹豫用力给了我一脑瓜子。
“叫你不好好听!”
谢琰轻叹,似是有些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
“罢了,我来演示一边给你看吧。”
说着,抱过我的琴,到我身边坐下,七弦琴平放到他的双膝间。
他撸了撸袖子,露出洁白的手臂,对我说:“听好了。”
话音半落,他的琴音已经随手动而发。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在七根琴弦间迅速流转,霎时间,一个个音律从他的指缝中倾泻而出。他垂首看着指间和琴弦,专注的时候,眼睫毛长长盖落,遮住了半个眼眶。
我倚在一边,听着他的琴音。我不曾学过音律,不能凭自己主观意识来判断谢琰的琴技如何。
但他琴音清澄明净,听起来像山间清溪潺潺流动的泉水,连续而又清新。
还挺好听的。
……
他的手划过一个弧度,在弦上挑起最后一个音。
余音缭绕,渐渐消散。
“好了!”
他按住震动的琴弦,止住最后一缕琴音,抬眸朝我看来,“宝贝,听出什么意境了吗?”
我眨了眨眼,意境,是什么东西?
我不懂这东西,没听出来。
我低下头,用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想了一会,颔首回答道:“你的意境……”
“挺很好听的。”
谢琰:“……”
他把琴抱起身,看我的眼神略略有些恨铁不成钢:“宝贝,你知不知道,意境这种东西,是不可以用好听来形容的?”
我谦虚受教:“现在知道了。”
“罢了……”谢琰叹了口气,“反正你听没听出什么我可不管,刚刚这首曲子是当年蔺朝著名乐官从山君的名作《秋水》,除夕之前,我只要你把它流畅地弹出来就行了。”
“……”
我在心里默默扳了扳手指。从除夕到现在,算上今天,也就刚刚好十天。
刚刚谢琰弹那曲《秋水》时,他手指转动和跳跃都异常迅速和敏捷,变换错落有致。
一看就很高级。
可想而知,这《秋水》应该不是什么简简单单随便糊弄两下就能糊弄出来的曲子。
再想想我,不过是七弦琴初学者,又不是神。
仔细掂量着,十天时间,又怎么可能做到流畅地把它弹出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
估测完毕后,我眼角有些抽搐:“谢琰,您真是看得起我。”
他把琴重新交到我手里,如沐春风地笑道:“女儿,当爹的不看得起你,谁还看得起你呢?”
你又不是我亲爹!
我接过琴,心想这谢琰是没听出我话这说的是反话吗,或者,已经是听出了,却又无视掉了呢?
“其实,我不需要你那么看得起我。”
十天,只怕我连琴弦都没摸熟。
“别怕,”他微笑着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秋水》这首曲子相对简单,当年你爹初学琴时挑得也是这首曲子,说起来,那时候爹爹也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爹爹用了三天就弹熟了它。”
“你别哄我。”
不要以为我读书少就骗我。
以对比为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何况我以为这个三天的例子可信度不高。
他俯下身,凑到我身前,眼睛眯出了一丝精光,偏偏活像只爱诱骗小孩狐狸精,“当然是真的,爹爹总不可能骗你吧。爹爹相信你,小清嘉那么聪明,十天以内一定可以完成的。”
而他掌心却分外柔软,替我轻轻抚平了头顶未梳理好的细发。
我心想,这家伙大概是传说中的魔鬼吧?
我低头看着安安静静躺在怀里的七弦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背书就不背那么快了……”
话音未落,谢琰勾起手又往我额头上一敲。
“谢琰!你又干嘛?”
我吃疼抬头,正见他长长的凤眸倏尔眯起成缝,“对不起,手滑了下。”
“……”
你手咋不折了呢?
我抱着琴,又不能奈他何。
抿嘴,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小小的委屈。
……
蔺朝灭国后的第六年末。
也许是老天看我无所事事太久了,居然给我送来了一个谢琰。
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没用花瓶。
但是现在我对他改观了,于我而言,这个男人现在就像是让我头悬梁那条绳子,锥刺股那个锥子。不勤奋就自动扎你的那种。
如果我不是李清嘉,没准还能在他监督下,十年寒窗后还能考个状元。
……
好不容易把他给的一堆书背完,又要开始学琴。
只怕过些天,他又要把棋书画逐条逐个都塞给我。
这短短十天,我学的东西比以往六年加起来还要多。
说实在,我并不是特别讨厌学习,就是一学起来,就浑身难受。
锦绣宫里里的皇子公主们修习六艺,是为了修养道德,为了学习治国安邦之策,为了调养情操。
我揣摩着谢琰的心思,他大概是自认为拿了我的抚养权,就要负责地教我成才。
开始是背书,后来学弹琴,就怕过些天他把棋书画都给弄一份回来。
折腾得我越发难受。
然而,我不一样。
谢琰还不知道。
我总归是要出宫的,我现在努力学那么多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到宫外以后,都不会再有用了。